李敏小小說三題

意 外

對門姜家最近一直是我們這棟樓議論的焦點，兩口子正在鬧離婚，據說是男的有了小三，這年頭正流行這個，只是可憐了他們七歲的兒子小羽。有時晚上他倆下班都不先回家，小羽就一個人背著書包在樓前草坪間的小道上一圈圈地走，我看見了，就讓五歲的兒子鳴鳴喊他來我家，兩個小家伙邊玩邊笑，似乎很投機。

幾個月后，在一切外力調解均無效的情況下，姜家兩口子決定去法院。不料就在前一天晚上九點多鐘，對門卻發生了意外——小羽不小心磕破了頭，他爸背著他，他媽在旁側用手絹捂著小羽的額頭，鮮血都把白色的手絹染紅了。結果在醫院里縫了五針，返回時，夕陽下的一家三口看上去很溫馨，小羽左手牽著爸爸的手，右手牽著媽媽的手，還蹦蹦跳跳的，要不是頭上纏著可惡的白色紗布，哪里像受過傷的人。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兩口子一下班就急匆匆趕回家照顧小羽，姜家很是風平浪靜了一陣子。

隨著小羽的逐漸康復，姜家兩口子又把離婚擺到了日程上，而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勢，樓前的草坪間又出現了小羽孤零零漫步的身影。不幾天，小羽又發生了意外——竟不小心被石凳砸了腳，右腳大拇趾的趾甲蓋被砸得紫黑紫黑的。樓下供居民休息的石凳至少有百八十斤，單憑一個九歲的孩子怎么會弄倒呢？真讓人費解。在姜家兩口子互不相讓的指責聲中，小羽又一次被送進了醫院，兩人的離婚也暫告一段落。

“小羽這孩子怎么這么不小心，老是磕著碰著的？”閑談時妻子說。

“小羽哥哥是故意的。”在一旁玩耍的兒子開口了。

“鳴鳴，凈瞎說，哪有故意弄傷自己的！”我瞪了兒子一眼。

鳴鳴的眼睫毛無辜地忽閃了幾下，不再吭聲，低頭繼續擺弄他的“奧特曼”。

姜家兩口子最終還是離婚了，法院宣判那天，小羽卻像一片輕盈的羽毛從六樓的陽臺上飄落下來。在小羽媽媽祥林嫂般的哭訴中，人們知道了悲劇的緣由：一家人事前約好離婚后回家吃頓團圓飯，那天，小羽一個人在家先做好了飯，又去收拾屋子，不料在擦玻璃時不小心失足墜樓……在場的人都親眼見到了，摔在樓前石板上血肉模糊的小羽手中還緊攥著一塊抹布。天可憐見，那么懂事乖巧的孩子，怎么就……這簡直太意外，太叫人心疼了！

不久，對門就換了人家。

真是風水輪流轉，兩年之后，我們家竟也演繹成了當年的姜家，離婚大戰正進行得如火如荼。有一次，我和妻子正吵得不可開交時，忽然看到兒子鳴鳴正把水果刀割向自己的手腕。

“鳴鳴！”我和妻子同時高呼。

“這是小羽哥哥教給我的，他說他一受傷爸爸媽媽就不會離婚了。”

兒子把頭扭向我倆，眼里噙滿了淚水。

村里最美的姑娘

這是大我二十幾歲的同事給我講的他若干年前的故事——

盡管是有備而來，但這所山村小學的簡陋還是讓我咋舌。一大一小兩間土瓦房，大的是教室，小的是辦公室兼宿舍。也沒有校門、圍墻之類，如果不說，誰也不相信這會是一所學校。

好在沉默固執的大山并沒有阻擋住村民對于知識的渴求，這強烈體現在對我的熱情和尊崇上。一日三餐由村民挨家挨戶輪流送，做的都是他們平時舍不得吃的；辦公室水桶里的水總是滿滿的，甘甜而清冽；臟衣服剛脫下來一轉身就不知被哪個小鬼頭給“偷”走，隔天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單上；村民見了我，古銅色的臉上堆滿了淳樸的笑，鞠著身子，恭敬地喊“老師”，孩子們更是把我奉為神靈……只是有一件事讓我不解，我一離開學校就有“小跟班”在后面偷偷跟著，似乎怕我走丟了。有次我故意健步如飛，三兩下就把小尾巴甩掉，并躲在一棵大樹背后觀察。只見那孩子左瞅瞅右瞄瞄，忽然就一屁股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我趕緊走出來，他見了我，淚水還沒擦凈就咧開掉了倆門牙的嘴笑了：

“老師，我還以為你跑了呢！”

“跑了？跑哪兒？”

“跑到城里啊，前面幾個老師都是沒來幾天就跑了。”孩子天真地說。

我心頭一熱，把他緊緊摟在懷里：“老師不會走的，至少現在不會。”

孩子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

說實話，別的困難都好克服，就是通訊不暢，那個年代沒有手機，沒有網絡，郵遞員一周來一次，若碰巧陰天下雨十天半月一回也是常事。打個電話要到鎮上，來回得需老村長開著村里唯一的拖拉機“嘣嘣”大半天……一年后，我收到了女朋友的最后通牒信，她說我要是再不回來就跟我徹底拜拜，盡管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可還是忍不住埋頭痛哭，在那個放學后的慘淡秋陽里。孩子們沒有走，幾十雙晶晶亮的眼睛默守在我身后。

我轉身怒吼：“你們都給我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行囊，打開門，卻邁不動步子——老村長和一個年輕女孩正站在門口，女孩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身著大紅衣褲，盤著高高的發髻，發髻周遭攏了一圈紅色絹花，眼睛卻是紅腫的，顯然哭過很長時間。

我疑惑：這可是村里出嫁新娘的裝扮。

老村長開口了，患過羊癲瘋的嘴角因激動而無規則抽動著：“老師，這是村里最美的姑娘，心眼好，手又巧。”

我一時懵住了。

“老師，現在提倡婚姻自由，她可是自愿的，對不對，巧兒？”

老村長把目光投向那個叫巧兒的姑娘，女孩先是怔了一下，接著點點頭，再點點頭。

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為了能讓我在這兒落葉生根，老村長竟然把村里最美的姑娘許配給我。

“老村長，你好糊涂！”

“我們也是沒辦法，孩子們不能像我們一樣長大成了睜眼瞎啊！”

“老師留下吧！”

不知何時，幾十個孩子齊刷刷地跪在我面前，身后跪著的是黑壓壓的村民。

就這樣，我留了下來，為了“村里最美的姑娘”。當然，我沒有娶她，而是娶了我心中最美的姑娘——一個志愿獻身山村教育的同行。我們一直在那所山村小學教書，直到公路通到山村、孩子們都到鎮中學窗明幾凈的教室里讀書。

現在，我們就坐在鎮中學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我，同事，他的妻——我另一個同事。

“其實，就是今天你都不知道”，同事目光款款地注視著他的妻，“那年我去山村小學報到前，有關部門對我許諾，教滿兩年就能轉正，正式調到城里”。

傾聽的整個過程，他的妻一直溫順地笑著，就是知曉秘密的這刻也波瀾不驚，倒是說到村里最美姑娘的那節，竟朝他投去嗔怨的一瞥。

我在心底輕輕地笑了，那個叫巧兒的村里最美的姑娘，如今成了再平凡不過的村婦，她生養了三個孩子，不辭辛苦供他們上學，畢業后都做了老師，她常常向她的孩子們講起那個城里老師，還有他的妻，并教導要像他們那樣畢生獻身山村教育事業。

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孩子。

天使的救贖

在我最顛沛流離時，遇到了她，確切說，是我的馬仔把她作為了我生日那天的禮物，當時阿龍壞笑著說，大哥，她不會說話，放心享用。

她大概有二十歲，十六歲或者二十五歲，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應該和我的女兒一般大。我的女兒，漂亮又乖巧，有著麋鹿一樣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多年以后留在我記憶深處的就只有這個了……初見這個女孩，她低垂著眼瞼，我的手一碰觸她，她便睜大驚恐的雙眼望著我，我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她竟然有著我女兒般麋鹿一樣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過了一會兒，我嘗試擁抱她，就像擁抱我的女兒，她只是稍微掙扎了一下，直到穿上衣服，整個過程她都沒有抗拒，雖然并不主動，但我還是感受到了來自她心底的歡喜——她忘形時咬破了我裸露的肩膀。安靜下來了，她輕輕用指尖撫著我肩頭紅殷殷的她的牙印，我憐惜地摸著她光滑柔順的長發，后來，她小鳥一樣偎進我的懷里，我吻著她麋鹿一樣的眼睛和睫毛，就像吻著我心愛的女兒。

“丫頭，我的女兒和你一樣大，叫我爸爸吧？”

她先是錯愕，而后無聲地笑了，眼睛彎成半大的月牙，牙齒潔白，很迷人。

那一刻，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夠東山再起，一定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待她，送她上名牌大學，給她買昂貴的跑車，為她參謀心儀的男友，只要她喜歡，我愿意給她所想要的一切。

她從來不對我要求什么，錢或其他，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到來，離去也悄無聲息。閑暇時，偶爾我會想起她，想她麋鹿一樣的眼睛和睫毛，我想我是有點喜歡她了，這真不是個好兆頭，雖然我也不確定是不是真心，您知道，干我們這行的沒幾個人有那玩意。

必須輾轉去另一座城市了，臨行前的聚首，我們抵死纏綿，如臨末日般狂歡。她纖長的手臂游蛇一樣纏住我的脖頸、腰背，大顆的淚珠滴落在我光滑的脊背上，溫潤的，濕涼的，沁至血液與骨髓。就在那一瞬，我相信我是真的愛上她了，一個非常境遇里甘心為我揮灑淚水的女人。鬼使神差地，我留了一串數字給她，這也是流亡以來我主動提供給外界的唯一線索，天知道我當時是怎么想的，這會要了我的命，或許是她麋鹿一樣的眼睛和睫毛蠱惑了我。

半年后，在我幾乎就要忘記她時，得到了她來這座城市的訊息。我的馬仔們勸我不要去，以免招惹事端，其中有個嘴上無毛的唇邊竟有一抹嘲弄的笑，我勃然，走上前去甩了他兩記耳光。其實我明白在公共場合拋頭露面的危險性，但想到明天就要偷渡到一個對我而言絕對自由的國度，進而想到再也見不到有著女兒般麋鹿一樣眼睛和睫毛的她，我滿身滿心的亢奮與感傷，這更加激起了我見她的欲念。如果還有什么留戀的話，除了我女兒，就只有她了。

您看出來了，我根本不配當大哥。

我當然還是去了，直到現在我也不承認那是沖動犯的錯。

剛一到達目的地，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嗅到了條子的氣息。

我想逃，轉過身，眼前是黑洞洞的槍口。

我挺了挺身體，捆綁在身上的異物令我心安，這足以讓我和我的對頭們天堂見。

行動前，我向不遠處的她投去了極度復雜的一瞥。

她雙手捂住臉，捂住麋鹿一樣的眼睛和睫毛，“啊啊——”她大幅搖頭叫喊，淚水和秀發一起紛飛，像極了受到驚嚇的小獸。

突然，她嘴里發出一陣異聲，那是一種扭曲到極致令我銘心刻骨的聲音——

“b—a—b—a—”

這聲音只有我能懂。

淚水蚯蚓一樣從我眼里蜿蜒而下，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這樣酣暢地流淚了，也有好多年沒受用這個對男人來說再普通不過的稱謂了——自從女兒五歲那年因車禍永遠離開我以后。

是的，如您所料，我放棄了，束手就擒。

最后，我要補充的是，她不過是個妓女，而我只是一個出逃的黑幫小頭目，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