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話鈴響了,“爸爸?我想回家。”聽到8歲女兒雅頓(Arden)的聲音,我的心立刻提了起來。兩小時前,我剛和孩子們在校門口擁抱告別。我到辦公室后一直暗暗祈禱,希望他們能在學校里呆到下午放學。
在給我打電話之前,雅頓已經躲在廁所哭了好一陣了。終于,等情緒平復后,她腫著雙眼找到老師,打手勢說要給我打電話。“我什么都聽不懂……”聽得出她又要哭了。我趕緊安慰她,但真不知道怎么辦好。如果孩子只是在美國境內轉校,你可以告訴她要堅強、要挺住。但這次不同。
我們之前居住在美國布魯克林的高檔公園坡區,對三個孩子寵愛有加。但當我成為《紐約時報》的駐外記者后,我們夫妻倆決定讓孩子們切身體驗異國生活。首先我們不想讓他們在全英授課的國際學校里讀書,而是找一間當地學校。當我們把這個想法告訴在布魯克林的朋友們時,他們都瞪大了眼說:“哇,你們好勇敢啊。”但他們的潛臺詞是:“你倆瘋了嗎?”公園坡區里有雅致的沙石建筑以及配套的小咖啡館,而我們卻要離開這片沃土舉家前往俄羅斯——在許多美國人眼里,這是一個冷漠無情、鐵石心腸的國家。而把不懂俄語的孩子送進一所俄語學校,簡直就是虐待!
大多數駐外記者都會把孩子送進國際學校,這的確很便利。但于我們而言,孩子的教育不應當只考慮便利。畢竟,兒童的語言學習能力是非常出色的,并且這種能力不用就會荒廢掉。我的三個小毛頭一句俄語都聽不懂,甚至俄國在哪兒都不知道,如果把他們突然扔進一所俄語學校會怎樣?我相信他們都頭腦聰明,適應性強,一定能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學會俄語,并且完全融入進俄國社會——這里養育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柴科夫斯基,這里擁有波修瓦芭蕾舞團和艾爾米塔什博物館!
然而沒過多久,我們的育兒夢想便在現實里觸礁。我的三個孩子——上五年級的丹雅、三年級的雅頓和上幼兒園的艾米特——是俄國Novaya Gumanitarnaya Shkola(意思是新人道主義學校,以下簡稱NGS)的首批外國學生。全校用俄語授課,既無翻譯人員,也沒有針對外國學生的特別輔導員。我害怕這種強加給他們的跨文化體驗會留下永久的傷害。
我告訴雅頓一會給她回電話,然后我立刻打電話給妻子朱莉?德萊斯納(Julie Dressner):“現在該怎么辦?”。雖然把孩子送往俄語學校是夫妻共同決定的,但這也成為我們關系緊張的導火索。孩子無法適應學校生活,這讓我們開始懷疑搬到俄國的決定是不是對的。有時我們還會為此爭得面紅耳赤。我認為應該給學校更多的時間,對老師的要求不要太高。朱莉則焦急萬分,認為不應該這樣袖手旁觀下去。后來我們決定仍讓孩子在這所學校就讀,但朱莉還是不放心。有一天,她試圖跟學校的幾個老師溝通,希望能多多關照不懂俄語的孩子們,然而4小時后她含著淚水走出了學校。朱莉以前學過俄語,但聽不懂老師們說的話。如果連老師的話都聽不懂,如何幫助孩子?
我和朱莉在電話里商量對策。我準備去學校,計劃讓雅頓呆在安靜的房間里讀讀英文書,看這樣能不能讓她呆到放學。朱莉則認為應該立馬把她接回家,明天再去上學。我不想再跟她吵了,所以就按她的意思辦吧。我到了學校,雅頓看到我之后立馬眉開眼笑,高興地不得了,好像我是來解救她的。我拉著她的手向地鐵站走去,告訴她爸爸能體會她很難過,然后溫和地對她說,如果以后不再因為聽不懂俄語而提早回家,那就太棒了。但連我自己都知道,這種事肯定還會發生。
當初我們在找學校的時候就發現莫斯科的公立學校雖然設施齊全,但過于嚴肅死板。朱莉在網上瀏覽時對NGS非常感興趣,不僅因為這是一所私立學校,大概有150名學生,采用小班教學,但最重要的是他們承諾采取與嚴厲死板的傳統蘇聯教育完全不同的教學方式。莫斯科有進步哦!但或許只是廣告宣傳而已。
果不其然。NGS雖然自成一體,但從幼兒園到高中部奉行的仍然是俄羅斯教育傳統。學生們必須誦讀普希金的作品,四年級就開始學習代數,9歲以上的孩子要定期進行測驗,根據成績排出名次,并把結果張貼在一面大墻上,如報告體育賽事般一目了然。
這樣過了幾個月,孩子們感到越來越困惑,越來越孤獨。丹雅年紀最大,遇事也最淡定。但有天晚上她卻失眠了,因為老師讓她交家庭作業,但她根本就不知道有作業這回事。上俄語語法課的時候,黑板上的字就像天書,于是她不斷重復著一句話安慰自己:“我不會一直像傻瓜。”但她還是有受騙的感覺,因為我們一直在說,兒童在學習語言上是毫不費勁的,但她在學校——就是一個傻老外。
雅頓早上則賴床不起,在房間里用毛毯裹著頭。課間休息的時候,別人都在玩躲避球,而她卻獨自一人在馬路牙子上來回地走,仿佛在走平衡木。以往在公園坡區,她是老師和同學們的“開心果”;而在NGS,她都無法與他們交流。
我們希望艾米特的情況要好點,因為剛來到這里的時候他只有5歲半。然而有一天早上,他的作業做得很差,甚至連在方格紙上畫線都沒畫好,所以他把作業藏起來了。老師乞求他拿出作業:“沒事,在這里人人都會犯錯誤的。”最后,艾米特把作業紙揉得皺皺巴巴的,還把臉埋在了里面。
有天晚上,艾米特還抱怨說:“老師都不
叫我回答問題。我曉得為什么。”
我問他:“為什么?”
他說:“因為我是美國人。”
我很想大笑,但還是強忍住了。
我終于明白了,他們的遭遇與在美國的數百萬移民的遭遇沒有什么兩樣。而我的不安不僅僅來自學校環境。我們剛來俄羅斯的時候,這個國家還未走出1991年蘇聯解體的羞恥陰影。對西方民主嗤之以鼻的前克伯格特工弗拉基米爾·普京,是當時毫無爭議的統治者。很多俄羅斯人厭倦了蘇聯解體后的混亂局面,把鐵腕剛毅的普京視為理想領袖。
全球油價飛漲,資源豐富的俄羅斯因此經濟發展迅猛。在莫斯科,大部分人的物質生活得到了極大提升,這淡化了人們對蘇聯蕭條時期的記憶。暴發戶們開上了雷克薩斯跑車,家中使用博德寶(德國世貿品牌)全套裝飾,還流連于各種娛樂會所以及歐洲各大名廚開的昂貴餐廳。然而莫斯科的人口有1000萬,享受這種奢侈生活的僅是少數人。來莫斯科好幾個月了,我不斷在思考一個問題:這就是我想讓孩子們融入的社會嗎?
我們第一次去NGS,是送丹雅、雅頓和艾米特去做入學評估。接待我們的是位男士,頭發濃密,但和牙齒一樣凌亂(可見蘇聯的牙醫行業發展不濟),說話時噴出濃烈的煙臭味(意味著這個人煙癮很大)。他叫瓦西里·格奧爾吉耶維奇·博金(Vasiliy Georgievich Bogin),是這所學校的創始人兼元老。
在位于莫斯科的NGS學校里,博金用英語分別與這三個孩子對話了45分鐘。他給丹雅出了一個明顯高于她自身能力的代數題;讓雅頓用牙簽擺出魚的形狀,并讓她移動少數牙簽改變魚頭的方向;讓艾米特推倒了一個積木房子并要求重建起來。博金感興趣的似乎是孩子們的思考方式而非他們的知識水平。孩子們覺得博金怪誕離奇,但博金卻認為這是向我們展示他的教學方法。
已到天命之年的博金如果抬頭挺胸得有1米8多。但他走在校園里的時候身體總是前傾,仿佛被什么東西牽引住一樣。藍色的眼睛里閃爍著頑童般的光芒,好像在為下一個遇到的人醞釀腦筋急轉彎。(“誰要認為二加二等于四,誰就是白癡。”他喜歡這樣說。對此后文將有詳述。)
正如持不同政見者對蘇聯政體提出質疑那樣,有些人也開始批判蘇聯的教育體制。博金就是其中一個。博金生長在蘇聯時期,當時蘇聯共產黨將學校作為鑄造共產主義忠誠戰士的模具。老師們在講臺上布道宣傳,還強制學生們像操練般死記硬背。博金對此非常排斥:“我不想成為奴隸,我不想受命于任何人,不想不經過獨立思考被動地接受命令。我不是那種毫無批判精神、毫無思想、只走一條路的復制人。”自從他在大學里學了英語以及服兵役之后,他決定成為一名自己夢寐以求的老師。
蘇聯共產主義政體垮臺不久,博金便開辦了NGS,這是俄羅斯的首批私立學校之一,學校建筑低矮狹小,本來是軍事工廠工人孩子的幼兒園。至今這所學校仍在那里,但博金已沒無能為力翻新校舍,這在某種程度上顯示了,現在的校舍規模跟他作為教育改革者的雄心壯志還有一定差距。(雖然此學校為私立學校,但仍被政府牢牢控制。)
博金初次跟我的孩子見面還是2006年,他說從不招非俄語言者,更別說美國人了。他也明確表示不會為我的孩子單獨設立課程。看來他要拒絕我們了,可沒想到他說:“我會親自教他們。”
孩子們在最初的幾個月里非常難過,我們只好保證在他們熬不下去的時候,隨時可以轉到國際學校。然而,就算我們在一旁焦躁不安,也不得不承認孩子們確實是在學習獨立生存的本領。不久他們學會了在課后向老師尋求幫助。為了證明自己并不是傻老外,他們努力在不太涉及俄語的科目,比如數學上獲得優異成績。兩個女孩會在聽不懂人們的話時會采用“微笑點頭”策略,不過她們會默默記住沒聽懂的詞,回家偷偷查字典。
經過這樣的磨練,三個孩子很快就能用俄語交流了,雖然磕磕巴巴,但這門語言好像慢慢從他們的大腦中喚醒一樣,越來越熟練。丹雅后來告訴我:“這跟破譯密碼差不多,因為每天你不得不弄懂新的詞匯,不得不學會新的說法。”
2007年初,有些孩子把丹雅、雅頓和艾米特視為他們的笑料。有時還會模仿他們三個人毫無語法規則的糟糕俄語——盡管學校對此嚴厲禁止。博金甚至在艾米特班想出了新策略,即讓學校的英語老師進行全英授課,有個曾取笑艾米特的男孩不論多么努力還是無法跟上課程,急得大哭起來。老師后來在課堂上告訴同學們:“你們現在的狀態,就是艾米特每天的狀態。”
最終,這些惡作劇結束了。有些孩子開始邀請丹雅一塊出去玩,還給艾米特輔導作業,甚至邀請三姐弟參加生日派對。
博金也曾擔心我們的孩子無法適應這里的生活。但是他看到了這三個美國孩子進步神速,簡直是其他學生的榜樣。此情此景下,我們對博金信任有加,他跟我們心目中的俄羅斯知識巨匠的刻板形象不太一樣。
博金可以把乏味的話題,比如孩子們在課上如何舉手講得頭頭是道、引人入勝。我和朱莉曾與博金見面討論艾米特的學習習慣問題。我們談了足足三個小時,博金對我們的孩子滿懷信心,并為他們的成長制定詳細的計劃。聽到這些,我們夫妻倆備受鼓舞。
2008年春末,丹雅帶回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由于她數學成績優異,博金選她進入奧林匹克學術小組(academic Olympiad team)。我們百思不得其解,丹雅怎么看得懂題呢?她向我們保證,她一定能看懂。來俄羅斯好幾年了,我們第一次沉浸在無限的喜悅當中。
先前我和朱莉之所以很惶恐,是因為我們對孩子的教育幾乎無能為力。作為父母,我們本能地想去保護自己的孩子。但是或許有些問題由他們自己去克服會更有利于他們。就像博金經常說的:“生活是最好的老師。”
語言問題解決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慢慢發現,NGS真是一所好學校。博金建立了一種他稱之為監管人體制的管理方法,即每個年級有兩至三個監管人照看十至十五個孩子。他們并不授課,而是對上課情況加以觀察,找出問題,并帶孩子們去吃飯和做活動。很多孩子包括我家的那幾位在內,都樂意與監管人一起做作業,乖乖地一直在學校待到下午6點。對此我們真要謝天謝地,因為做作業這件事的確會讓父母們心力交瘁。
NGS還開設了標準課程,比如歷史和數學,丹雅一周會有很多家庭作業。此外,還開設了其他課程,像反操控課,目的在于給孩子提供一種解讀政治商業信息的工具。博金自己也開設了一門必修課,名叫Myshleniye,這個詞的本義是“思考”,所以這就是一門批判性思考課。此課很大程度上以蘇聯異議者、教育哲學家Georgy Shchedrovitsky的作品為基礎。Shchedrovitsky曾提出思考分為三種方式:抽象思考、言語思考和具象思考。這三種方式在我們領會事物意義時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我讓博金闡釋一下Shchedrovitsky的觀點,他用一系列問題解答了我的疑惑:“二加二等于四嗎?不!兩只貓加兩根香腸是什么?還是兩只貓。兩滴水加兩滴水呢?一滴水。”這似乎是一套錯綜復雜的理論。然而,博金把這些理念都應用到了課堂上,他向孩子們提出很多了應用題和智力題,幫助他們拓展思維。這與生搬硬套的蘇聯教育模式截然不同。
有天吃晚飯的時候,雅頓甚至拿謎語考我:“籬笆上站著十只鳥,一只貓猛撲過去,吃掉了一只。問籬笆上還剩幾只?”我故作思索,答:“嗯,九只。”“哈哈!錯啦!一只也沒有了。”雅頓拍著手,興沖沖地揭曉答案:“你想想看吶,其中一只被吃掉了,其他的早就嚇飛了!”
博金的學校還有一點是區別于其他學校的,即課堂全程被錄像。這并非蘇聯遺留下來的監視行為,而是他想多了解老師與學生的互動方式和關系建立模式,以期進行評論和改進。博金和員工們經常工作至深夜,一遍遍地回放錄像,討論工作方法。
這里的校園生活豐富多彩,有學術競賽,詩朗誦比賽和知識競賽等。老師們非常重視口頭考試,就連數學課也不例外,孩子們在解答完黑板上的方程式后,還得解釋做題的步驟和方法。每個孩子都會有成績和排名,并且會公之于眾。對此我們很不適應,因為布魯克林學校宣揚的是每個人都是優勝者的理念。丹雅卻為學校辯護:“老師說了,這是要我們明白‘學習很苦,但你必須學,你必須拿高分。’”
起初,為了保護丹雅和雅頓的自尊心,學校不公布她們的名次(艾米特因為太小,還達不到考試的年齡)。隨著孩子們越來越熟悉環境,她們的名字也開始出現在排名榜上了。幾個月以來,她們的名次都在不斷靠前。
NGS第一年的學費是每個孩子一萬美元,我們負擔得起,因為《紐約時報》會給我們報銷——這是駐外員工的福利。但莫斯科人卻不大待見這個學校。一般民眾認為學費太貴,而對富人來說學校本身又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他們更傾向于教師順從、硬件設施豪華的學校。NGS地板不平、走廊狹窄,跟紐約皇后區的公立學校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駝背跛腳的老仆人。
但該學校頗受俄羅斯中上階層父母的青睞。我孩子的同學中,有很多人的父母是律師、教授、銀行家、建筑師、出版商、餐館老板和化妝品制造商。他們開好車、住好房,還喜歡到西歐度假,并且都對博金頗有好感。我把這群體面富庶的父母比喻為美國上西區、特里貝克區和公園坡區父母的俄羅斯翻版。
不過,與紐約的父母比起來,“俄羅斯翻版父母”有一點是非常不同的,他們對國家命運、政治前途漠不關心,注重自省,遠離公共生活,只在意個人世界——否則就會有危險,就和普京執政期間的大多數俄羅斯人一樣。私下你再怎么批評政府都不為過,周圍又沒有克伯格的特工。但一旦公開談論政治,你很可能會面臨警告、停職,甚至被警察帶走。這種恐懼一直滲透進了每個俄羅斯人的生活。
阿力克謝·斯克沃爾佐夫(Aleksei Skvortsov)是艾米特同班同學的爸爸,是一位零售經理。他起早貪黑、含辛茹苦,只為將來把孩子送往美國讀書。我問斯克沃爾佐夫,他們那一代人究竟經歷了什么,何以至此。他回答:“我想大多數俄羅斯人都認為,他們不可能改變這個社會,所以他們只是專注于改變個人生活。”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 選擇博金的學校不失為父母的反抗行為。他們意識到,博金的教育使自己的孩子們不再盲從于任何人的煽動言論。
博金不喜歡俄羅斯的領導班子,尤其是普京。在他看來,普京身上的“蘇聯色彩”太過濃重。但博金知道支持反對黨會招致當局的不滿,所以他在政治上非常本分。不過,我還是很想知道,政府是如何看他的。博金創立的教育新模式彌補了現有教育體制的缺陷,并引起了極大反響。政府不可能對此不聞不問。
2010年春,我去探望了瓦萊里·法捷耶夫(Valery Fadeyev)。他是一名出色的記者,還是克里姆林宮顧問委員會公眾院(Public Chamber)的成員,與執政黨關系密切。法捷耶夫對NGS饒有興趣,還把女兒送進去讀書。他告訴我,克里姆林宮的教育部門已經注意到了博金,但因為機構僵化而無能為力。
法捷耶夫說:“政府既沒有妨礙他,也沒有重用他。政府不懂得一個道理,那就是教育改革才是實現國家復興的唯一出路。”
到俄羅斯的第四個年頭,孩子們已經完全適應了博金的學校。丹雅經常跟她的朋友瑪莎(Masha)和達莎(Dasha)出去喝咖啡;雅頓或許是因為零基礎的緣故,俄語語法學得特別扎實,比一般的俄國人還要好。兩個女孩的學習成績名列前茅。艾米特還小,但看得出正“天天向上”。
早上我送他們去上學時,看到他們與其他孩子打成一片,心里倍感欣慰。我的孩子們現在可以用俄語思考,不再需要花費大量時間把英文翻譯成俄語。甚至在莫斯科街上,會有人把他們誤認為俄國人。一直以來,俄羅斯劇院和博物館都對外國居民猛抬價位,這讓外國居民厭惡不已。然而,我們只需要讓孩子們去買票,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享受低價票了。雅頓后來加入了舞蹈隊,不僅跳芭蕾還跳現代舞。學校規定學生閱讀托爾斯泰和契訶夫,丹雅完成任務后,還找來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的原版《大師與瑪格麗特》(The Master and Margarita)閱讀,這是20世紀最著名的俄國小說之一。
不過,孩子們在俄國社會如魚得水,也拋給我們做父母的一個尷尬問題:他們是不是更像俄國人了?他們跟外來移民一樣,也被同化了嗎?雖然我和朱莉深深愛上了俄羅斯和這里的人們,但這個國家的許多方面還是讓我們不敢茍同,比如愈演愈烈的獨裁主義,以及保守的風俗習慣。
像以往一樣,孩子在我們有所行動之前就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們并未摒棄自己的美國身份,而是很好地融進了學校。他們不僅是英語老師的小助手,還向朋友們描繪美國的生活。后來雅頓的監管人之一賈麗娜·萊貝德娃(Galina Lebedeva)向我們講述了一件事情:值日時雅頓就像男孩子一樣,帶領女同學搬桌子。她會自我介紹:“雅頓,美國來的男女平等主義者。女生完全可以像男生那樣搬東西!”然后女同學們紛紛挽起袖子干得熱火朝天。聽完這則趣事,我和朱莉意識到自己多慮了。
歡樂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就到了2010年,這是我們在俄羅斯的第五個年頭,這意味著我們該回布魯克林了。
丹雅,現在已快14歲,一方面舍不下俄羅斯的朋友們,一方面又非常向往紐約城里的青少年生活,所以她對回國這件事態度曖昧。而雅頓和艾米特則更愿意留在俄羅斯。2010年的春天丹雅略帶傷感地告訴我:“爸爸,這就是在國外生活的問題所在吧。最后你的感覺會非常奇怪,比如,唉,我不想走,但我也不能留。該怎么辦呀?”
孩子們在學校的最后一天,博金開了一個歡送會。他首先表揚了孩子們不畏艱難險阻的意志力,然后停了下來。我有預感這肯定不是一次講座。博金眨眨他亮晶晶的藍色眼睛,問道:
“要是他們三個沒來,咱們會缺少什么?”
“劇院!”有人大聲回答。
“校報!”
“美好的友誼!”
“謝謝!謝謝你們!”大家異口同聲。
有的老師和孩子的眼中還閃爍著淚花。
我走到臺上,激動得腿肚子都在打顫,縱有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突然,雅頓大步流星走上臺來,拿過話筒,用流利標準的俄語,代表我們全家向全體師生表達了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