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就像很多中國人從教科書上得知的一樣,在經歷了二戰時日軍的侵占和解放戰爭的洗禮后,曾一度落魄潦倒。1949年,當共產黨人凱旋而歸,將中國首都從南京遷至北京時,這座城市的人口還不足140萬;當時的北京幾乎沒有任何生產和制造部門。但是,工業的發展已為共產主義事業的光明未來鋪平了道路——至少,前蘇聯政府是這么想的,不然不會安排眾多莫斯科人去這些工廠工作。毛主席也在天安門廣場上發表演說,要讓北京滿是平房的土地上“處處煙囪林立”。
煙囪是豎起來了。1955年,前蘇聯的顧問來到北京,并協助中國政府將北京改造成工業基地。從那以后,直到鄧小平實施改革開放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一共出現了164種產業,而在首都北京,就達149種。14000根大煙囪拔地而起,向世人昭示著這座城市就是中國最大的石化產業基地,是全國領先的橡膠產品、塑料產品和冰箱生產基地,是生鐵產品和洗衣機的第二大生產基地,是發電機、布料、汽車和彩電的第三大生產基地,是內燃發動機的第四大生產基地,是縫紉機和啤酒的第五大生產基地。
1980年,鄧小平批準建立私人房地產市場,北京的經濟率先從計劃經濟過渡為市場經濟。在國內所有城市中,北京的金融業占GDP的比重最高(2010年占13.8%),現在服務部門,以及不斷增長的高科技部門占了北京稅收總額的四分之三。在世界五百強企業的駐扎數量上,北京僅次于東京。
從計劃經濟時期以來,就流行這么一種說法:要住就得住北京,因為那里是“毛主席居住的地方”。這也使得北京成為了所有行業的先驅。時至今日,每年都還有數不盡的外地人遷移至北京——他們或許是仰借北京的繁榮賺錢養家,抑或是用自己的雙手為這座城市添磚加瓦。從被重新選作首都之后,北京的人口就一直在激增——僅僅在過去的五年里,人口就增加了20%,這也使得北京的市區不斷向外擴張,直至嘆為觀止的六環——就像當地人說的那樣,北京現在看起來就好似一張攤開了的煎餅果子。只要在這口“煎餅鍋”上生活一段時間——經歷過了擁堵的交通、漫天飛舞的沙塵暴,也體會過了政府部門的低效率,你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北京人會以復雜多樣、層出不窮的臟話而聞名了。此外,北京的每個區都有獨立的區政府,這也是為什么這座城市看起來總像是在和自己較勁——北京擁有兩個大型商業區,星羅棋布的“古風”商業街以及多達38座的高爾夫球場。盡管這座城市占地大約15540平方千米,堪稱“幅員遼闊”——比美國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康涅狄格州還要大。北京官方公布的人口數量是2000萬,和經常拿來作比較的姐妹城市紐約相比,北京的人口密度大約是其兩倍。
和紐約一樣,北京常以國家的文化中心自居,并且在悠久的歷史長河中仍保持著無盡的活力。北京這座經歷歲月輾轉了大約九個世紀的古老城市——經歷了蒙古人、漢人、滿族人、國民黨人、軍閥、日本侵略者以及共產黨人的統治,也目睹了城市名稱的變更,包括英文名“Peking”,在引入標準拼音法后,這個詞語在1975年被廢除。很多北京人都愛炫耀,北京的歷史可以追溯到50萬年前的直立猿人時代,因為該地區在1921年出土了直立猿人“北京人(Peking Man)”的遺骸,但這具遺骸也沒有能夠完整地保存下來。在北京某豪華購物中心的地下一層,有一座博物館,該館展出了一部分舊石器時代的文物,而這里的向導也會打趣地說:“早在25000年前,人們就來這購物了!”
對于出生在1989年之后的一代人來說,北京在所有領域都擁有著中心地位:政府、媒體、教育、藝術和交通。甚至中國的官方語言——普通話,也是以北京方言為基礎的(盡管北京人和紐約人一樣固執——他們頗為自己那一口含糊不清的兒化音感到自豪)。全中國的時間也以北京所在的東八區為準。甚至幾個世紀以前的北京,也像強力磁鐵一樣吸引著來自全球各地的移民、商人、學者和探險家,這中間就包括馬可·波羅(Marco Polo)。這位來自文藝復興圣地意大利的探險家,初到北京時都不得不驚嘆:“這座城市就像棋盤一樣,全部是方形的,各個區域被設計得如此精確,以至于無法用言語來評判。”
這塊“棋盤”的遺址目前還保留在北京的老城區里,僅剩下的65平方千米面積和美國曼哈頓差不多大,數以百計的“胡同”縱橫交錯,將一排排圍著灰色圍墻、帶有小庭院、屋頂長著雜草的平房隔開來。幾個世紀以來,這一直是北京文化的特色;雖然時至今日只有不到八分之一的胡同被保存下來,但由于北京的總體布局仍是網格狀的,所以當地人在指路時仍然會說東西南北,而不是前后左右。
首都北京的影響力必定要大大超過城市北京。畢竟,在過去的幾千年里,北京在大部分時間中都是國家權力的中心。因而這里孕育了諸多建筑奇跡、雄偉工程以及像2008年奧運會那樣殫精竭慮奉獻出的華麗表演。
然而,在西方人眼中,北京卻并不像一座城市。一名西方記者在1962年首次訪華時將北京稱為“有史以來最大的村莊”。現在的北京擁有世界上第二繁忙的機場,開了近百家星巴克,新建的地鐵覆蓋了從市中心至周圍的大面積地區——即便如此,北京還是像個大村莊。北京人仍然按照自己長大的地區或街道區分彼此。這種思想深入骨髓,在其他地球村也是如此。
在北京,最暢銷的飲料是燕京啤酒,該酒廠部分隸屬于北京市政府。長期以來,燕京啤酒廠的工人來運送那些綠色酒瓶——他們拖著板車,穿梭于北京的大街小巷中。在北京,最受歡迎的報紙是《北京晚報》——日發行量達到了120萬份,而且讀起來頗有美國小城報紙的味道——內容無非就是一些酒后駕車新聞和漁業天氣預報。這類報紙除了出現在報刊亭,還在一些街頭巷尾的流動商販手中出售——每個午后,伴隨著寵物鴿出來放風的“咕咕”聲,人們都能聽到這些商販大聲地吆喝:“《北京晚報》!”。《北京晚報》的日期使用的是農歷,所以從日期就能得知明天的天氣是否適合洗衣服或給屋子通風。該報會刊登一些自殺、持刀行兇、搶劫和失蹤人士的照片(如今關于走失的狗的照片越來越多),而這中間也夾雜著減肥診所和能讓男人每次都“得到滿足”的壯陽藥廣告。有次甚至錯誤地刊登了美國的諷刺小報《洋蔥報(Onion)》上的一則消息,該消息稱美國國會成員要求建立新的國會大廈,新大廈需設計開合屋頂,設立更多議員席位,增加車位。然而,《北京晚報》在更正這則消息時,卻是這樣寫的:“美國一些小報為了賺錢,常常杜撰一些不著邊際的新聞來愚弄讀者,吸引眼球。”
與倫敦、巴黎和東京不同,作為首都,北京不再像毛澤東時代那樣力求短時間內成為一切的中心。一些大銀行的總部可能設在北京,但證券交易所卻在上海和深圳,而香港始終保持著其國際金融窗口的地位。同樣,中國最著名的學府云集北京,但在上海、廣州以及越來越多像武漢這樣的二線城市中,坐落著許多一流高校。大煙囪逐漸在北京銷聲匿跡——為了給奧運會開道,北京的工廠和礦廠不是勒令關閉,就是搬到了周邊的河北省。這些污染治理措施固然卓有成效,但由于北京的汽車數量仍在增加,交通擁堵仍然十分嚴重,所以這些措施的益處很快就被尾氣淹沒了。
雖然是文化首都,但北京在文化方面還是顯得多少徒有虛名。中國游客會發現,北京美食不如成都的麻辣美食和哈爾濱的餃子受歡迎。在中國,大連和蘇州分別被評為時尚和美麗之城,而最適宜居住的城市則是沿海的青島和廈門。最暢銷的現代小說和票房最高的電影也不是在北京創作和拍攝的——北京最出名的小說寫的是上個世紀30年代的一名人力車夫的一生,由于主人公的結局很悲慘,且整部作品都充滿了諷刺意味,以至于美國譯者在翻譯這部小說時感到于心不忍,便在沒有告知作者的情況下改了個皆大歡喜的結局,這部小說叫《駱駝祥子》。北京最好的當代電影是張藝謀的《有話好好說》 。但在戛納電影節上,這部影片卻被中國的審查官拉下了銀幕——事后張藝謀說他沒有得到任何解釋。后來張藝謀又執導了在鳥巢體育館舉辦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作為鳥巢的設計者之一,藝術家艾未未卻從未踏進過自己的作品半步,他認為這只是一種純粹的“宣傳”而已。
然而,這里是北京。這里曾是歷代王朝至高權力的所在地,是至今依然寧靜的天壇的所在地,是戒備森嚴的別墅區上東城和美林香檳小鎮的所在地,是世界上最大的烤鴨餐館的所在地。北京的中心區域有很多湖,湖邊喧鬧的酒吧和安靜的咖啡館相映成趣 ;這里還集中了穿梭于中國各大城市之間的高速列車;外來務工人員占到了該市全部勞動力的40%,他們用雙手搭建了一座座高樓大廈,工地外圍的廣告牌總是寫著:寸土寸金。
不像上海,北京不是將中國和外界連結起來的港口城市。但這里是權力的寶座,其地理位置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既能將北方的蠻夷隔離在海岸之外,又能抑制住南方人對整個帝國的影響。(這座城市至今仍像個要塞:除了有165個大使館,市、區和街道政府機關外,中國國家部委和黨支部的總部也設在北京,而中國七大軍區中最大的軍區也設在這里——約30萬士兵守護著首都以及中蒙、中俄邊界。)
盡管上海總愛標榜自己的“紅色血統”,因為1921年中國共產黨第一屆全國代表大會是在上海召開的。但上海并不是“龍”所在的寶地,根據傳說北京才是。上海也不曾像北京那樣被立為燕都,也沒有忽必烈的寶座。上海從來就沒有產生過任何宏偉的宮殿,更不用說北京氣勢恢弘的紫禁城——整個宮殿建成的時候,凡爾賽宮還是個狩獵小屋。上海也不是滿族統治者通過建造游樂花園、寺廟、清真寺和大教堂來彰顯帝國實力的地方。上海也沒有吸引大量的蘇聯工程師和建筑師,協助本地居民消除封建并將城市變成工人的天堂。上海也沒有像北京那樣逆流而上,拆除工廠、重建城墻,并讓帝國時代的園林煥發往日的光彩。
在過去的十年里,和其他正在崛起的國家首都一樣,北京這座大村已經走向全球化。穿過天安門廣場——116公里外的長城標志著這座城市廣闊的疆域。這座城市里的變化可以這樣表述:數年前,我經過一片建筑廢墟,在那里我看到一條橫幅,上面四個碩大的白字:再現北京。直到一天晚上,不知誰巧妙地涂掉了“現”字的左半部分,于是標語就變成了:再見北京。這兩條標語都很應景;北京再次開始了八百年一周期的大規模重建和翻新工程。沒過幾個小時,涂改過的標語就被撤下來了,但這沒什么:北京人不需要看到這句話——他們每天都在見證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