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之所以未能皈依于任何一門具體的宗教,大抵基于以下原因:第一,迄今為止,尚無一門宗教的有關世界本原及人生意義的界說,能夠令我真正信服。第二,不是所有宗教的教義都在標榜愛與慈悲么?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些宗教的排他性居然可以導致仇恨與戰爭!第三,就個人秉性而言,我是波普爾所謂的“自由主義者”,這樣的自由主義者“不是指一個同情任何政黨的人,而是指一個珍視個人自由和懂得一切形式的權力和權威所蘊藏的危險的人。”就此而言,一切宗教的封閉性、強制性和不兼容性,妨礙了我對未知領域的自由探索。
然而另一方面,我又懷有深深的宗教感。這種深刻的情感首先來自我對個體渺小的認知和對未知領域的敬畏。其次,我的那顆漂泊尋覓、顛沛不已的靈魂,總在渴求某種形式的慰藉與安頓。此外,在我心靈深處,似乎總能聽到愛與慈悲的冥冥召喚,它時時提醒我超拔于世俗的泥淖與人際的紛爭,并始終對眾生抱有悲憫之情。
二
宗教之情感,首在有所敬畏。而人所敬畏者,大抵不外康德所說的兩樣事物,即“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類似的敬畏之心,一般大智大賢者往往不約而同。例如,以洞察宇宙奧秘為職志的愛因斯坦,就不止一次地仰望星空,對那終極的造物主表達了由衷的虔敬。他說:“我們能夠體會的最美麗最深刻的情感就是神秘本身。它是一切真科學的源泉。沒有這種情感,不會驚奇不會敬畏的人,雖生猶死。懂得確有存在之物在我們的知解之外,它顯示的最高智慧和最輝煌之美,我們遲鈍的感官只能略知其皮毛——這種認識,這種感覺,乃是真正虔敬的中心。”
世上多有不知敬畏者,心靈被愚昧和私欲所充塞,那“無畏”的背后實則是無知與無恥。無知近乎盲,無恥近乎獸。——人,一旦淪為盲目的禽獸,還有什么事情做不出的呢?
三
歸根結底,宗教是人創造的。人們為了撫慰此生的苦難、此岸的缺憾,于是創造了來生、彼岸和神靈。恰如費爾巴哈所言:“神是世界的原因,人是世界的目的。”于是,我們得以由宗教的窗口,窺見懷有不同目的的各式的魂靈。
比如,西方的信徒到教堂里來,向基督懺悔,尋求對原罪的蕩滌和靈魂的洗禮,體現著一種奉獻與舍棄;而中國的俗眾到寺廟里來,燒香拜佛,滿腦子想的是觀音送子,財神送錢,求菩薩保官位,體現的盡是私欲和貪婪。當此時也,神靈已然淪為俗眾發財的工具、作惡的幫兇,哪里還有什么“神圣”可言?!
中國的俗眾對神靈的褻瀆固不可取;西方的圣徒雖滿懷奉獻,向往天國,但那教義中預設的“原罪”意識,令人從一落地起,便成“罪人”,從此喪失了獨立的人格與健全的精神。相較而言,我更欣賞充滿生命智慧的禪宗。禪宗的主要教義是“不立文字”,在它那里,那個所謂的“道”是在任何語言、思維之前、之上、之外的絕對本體,因此不可言說,不可思辯,只能在個體生命的實踐中去體悟,這也奠定了它的“以身踐道”、“以身證道”的實踐特色。禪宗又強調自解、自立、獨往無前,以至于到了破除迷信、呵佛罵祖的地步。其實,它那所謂“饑來吃飯,困來即眠”的參禪方式,所謂“道體心傳、見性成佛”的悟道途徑,無不見出對獨立人格的強調,以及對我與佛與自然的合為一體,乃至于無我無佛之自然境界的追求。
至于通過何種具體的途徑“以身證道”,朱光潛先生的一段文字最合我心:“《楞嚴經》記載,佛有一次問他的門徒從何種方便法門,發菩提心,證圓通道。幾十個菩薩羅漢輪次起答,有人說從聲音,有人說從顏色,有人說從香味,大家總共說出二十五個法門(六根、六塵、六識、七大,每一項都可以成為證道之門)。……假如我當時在座,輪到我起立作答時,我一定說我的方便之門是文藝。我不敢說我證了道,可是從文藝的玩索,我窺見了道的一斑。”
值得慶幸的是,此生我能以文藝為伴,這使我得以在筆耕墨耘的勞作中,體悟著道的啟示,沐浴著神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