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慶
厚厚的陰霾下,層層疊疊的灰色顆粒猶如時間的阻隔,向后推遠著記憶中的映像……,從最早的紛繁的戰爭題材、““沉積系列””到臃腫松弛的“肌膚”再到清寂氤氳的“西湖系列”,直至現在的“遠逝的風景”,這些表象主題在視覺直觀上的變化,并沒有因其外象的變更而背離其精神上的倚重。無論是從表現主題還是呈現方式等外象來看,靜態的西湖、”肌膚系列”與混沌的戰爭題材、”沉積系列”、遠逝的風景都相去甚遠,但究其內在脈絡卻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們都僅僅是我所借助的一種媒介,是承荷我特定時段心境的載體,其潛在的精神實質和情結卻是自始至終貫穿其中的。
當我還是一個學生時,大量二戰時期的黑白記錄片使我沉迷于對戰爭題材的敘述,片中令人驚怵焦黑的土地;滾滾的狼煙;模糊的面容上不能回避的空洞的眼神;熟悉的、只有在沉重的紀實節目中才 有的旁白……。這種直觀的視覺沖擊深深地震撼了我,也就是這種沖擊造就了我的系列作品《沉積》,這個時期的作品充斥著凝重、紛繁晦澀的氣息,表現手法上有德國表現主義畫家基弗的痕跡,戰爭場面和相關的物象直觀地糾纏在黑灰色的苦難中,畫面淋漓著對遠逝歷史的悲憫,“場”和“象”混沌著無法掌控的境遇。我對灰色的鐘情是始終如一的,從”沉積系列”——”肌膚系列”——西湖直至現在的“遠逝的風景”,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十幾年的跨度,我借助不同的主題形象來傳達我對現實、時間以及人的生存狀態的思考,但無論是何種形式符號以及其主題形象的局限性,還是畫面先入的意識是否過于強化,窮其所指、究其所向,我都意欲在不同的物象上尋找其潛在的脈絡,以及其不確定的、懸中狀態和更廣泛的涵蓋意義,以使主題內在的外延擴展超越其外象上的局限。
在創作“肌膚系列”作品的那段時間,我一直困惑在繪畫語言以及視覺本身的問題上,并在原有的“沉積系列”上繼續探尋和拓展。這一時期的早期我探索性地畫了一批紙本油畫、丙烯,為其后的“肌膚系列”奠定了技術基礎。隨著對“看”的居間性、視覺本真的研究,我開始試圖去把握、不斷游走于時間和視域里的“看”。這種“看”不帶有概念,“目擊道存”。 在“看”至“看到”這個瞬息的時間維度里,我把視覺之思停駐在人的肌膚上。人體的肌膚作為繪畫的媒介因其慣有的庸常使得它更為中性化、不偏不倚、居中而置。這些離我們如此之近、觸手可及,親切、樸素、脆弱、松弛浮腫得近乎病態的肌膚……卻使我體察到其表象之后的意象。它們總是以明度接近層次微妙的柔和,在我的畫面上鋪陳其若隱若顯的廣袤,這些灰色基調賦予畫面表象的不確定來指向精神上的沉郁。肌膚以其熟視無睹的浮腫和蒼桑于氤氳的灰色氛圍中淡淡涌現,不可遏制的綿綿延展其寂寥的庸常與無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致力于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人的概念限定,使肌膚的質感不僅以物質本身的形式呈現,而且具有精神的特質,使外象和內在的兩種屬性游離又纏綿、相互交映,相互依存、相生相濟。為了在畫面中準確的描述“視看”流中晃動的、即將逃遁的瞬間,我采用更為形象化的、通暢的、不可遏止的水紋態勢的筆觸,“橫掃”于軀干的每一寸肌膚,使其在時間急湍滑過的流程里呈現其自身。在這流過的同一時間里,連貫和持續的筆勢極盡可能去呈現被揭示的與隱匿的。我打破了固化與靜止的集結性空間,視覺和物象在接觸的那一刻,對于肌膚的陌生感卻是因其無所不在的尋常,也正因為對它的熟視無睹、遺忘,而使其在視線漂移的瞬息,于時間的虛靜里,從擁擠喧嘩的物質中顯現。
我從2005年開始畫西湖的,面對西湖這樣一個審美實體,我是以自見本心的姿態,藉著清透、靜謐的山水之象來言說我對世界的參悟。我將既無形又無質的內在情結物化為山情水態、天光云影。畫面中的山山水水以其淡定無欲的灰白色向我們悄然地敞開,沒有遮掩,它兼容了心與物的維度,以明度接近、層次微妙的柔和在畫面上鋪陳其若隱若顯的廣袤,這些樸素、含蓄的灰色基調是以畫面表象的不確定來指向精神上的沉郁,畫面中超常的冷靜中含有隱而不發的憂慮和遲疑,恍惚中的“迷靡”浸潤著記憶中的湖光山色,隱匿的蒼桑在氤氳的灰色氛圍中淡淡涌現,不可遏制的綿綿延展其寂寥的無奈,而往往就是這種平淡、不易覺察和熟視無睹最令人無法釋懷。我安靜地順應內心潛在的某種意識,在疏曠、靜穆得幾乎令人窒息的天空下,囈語著對家園的昄依,抑制著對過往的傷逝以及對未知的無窮虛空的疑懼。相對來說后期的西湖更顯肅穆、寂寥之境,色調也更趨陰冷:夕照下的雷峰塔、冬陽里的斷橋、楊柳岸、綿綿長堤、初陽臺舊影……散散淡淡地橫陳于畫面,幾近單一的格局,以“形”附“體”,以“靈”著“氣”,縹縹緲緲、離散、聚斂在湖光山色之間。在目光與物性的畫面遭遇的當下和其后相詢的過程中,語境在“景”我相碰、相融、相忘的剎那間呈現了。偶有似將墜落的飛機,不合時宜地,拖著長長的尾煙,從畫面的角落令人驚疑地破空而出……,潛伏的沖突凝聚于視覺觀望的時間流中,那貌似安逸、祥和的“粉妝”靜謐世界在頃刻間被擊破,驚疑后的一絲不安和憂慮卻久久地縈繞;舒緩松弛后的安寧在驟然間被揪緊、受挫,好象自身被拋入到一個不得不做出迅速反應的危機當中,這似乎更象是處于一場不可回避的沖突。這不合時宜的撞擊驚現于此情此景,似乎不可理喻,但只要縱觀我以往的藝術創作,就不難發現墜機的“突兀”緣由。這是一個主觀之意與客觀之象,互相滲透、融合、再造的過程。可以說,在畫西湖的幾年里我把那種憂患,不是以一種外在的對抗、沖突的形式直陳,而是以一種平和、舒緩的語氣來敘述那種不可漠視的潛在疑慮。
近兩年,我在摸索新的表達方式過程中,重新對過往畫面的外在形式進行了比較徹底的梳理,并審視著以往所追求的精神指向,對內心的心理路程也進行了一次內里的回歸,而無論生活如何變遷,筆下的主題形象如何改變,內心思想歷程卻是往復逡巡的。
……深淺聚散、光暗隱顯,曾經的色彩似乎被歲月的灰塵厚厚地覆蓋著,凝重、塵封的中式建筑盤踞于整個畫面,飛機凝滯在被層層疊疊的塵埃阻隔后的天空上,沒有斑斕的色彩和繁復構圖的視覺干擾,視線隨著物化的形態以及精神的指引,自左至右緩緩移動……,積累多遍而成,厚黑如夜,沉郁蒼厚的色調,有條不紊地在幾近凝固的時間里,靜靜地彌散著最樸實的震撼力和直達靈魂深處的驚慮。灰塵的作用像是導致色彩呈現半音狀態的原因所在,以至于它在這里成為了一個自表而里的過渡色帶,似乎那些被覆蓋著的記憶中的曾經鮮亮的顏色,能隱秘地從畫布的底層透過覆在其上層層疊累的灰塵,沁出些許溫暖的亮光。傳統繪畫中的筆觸在這里被消解,機械而有變化的線條,堅決而不容置疑地自上而下地排列抑或說是自左而右地橫亙整個畫面,這些具有穿透力的線條,與顯隱于線條、塵霧后面的物象糾纏在一起,鋪陳于整個畫面,通過畫面營造的“境”,來詮釋人對歷史和逝去的無助感,使人在精神層面上覺悟自身的生存境遇和人文關懷的意義存在。 “象”因物理的,滯厚的顏色以及飛揚、積累的塵埃而模糊不晰,其之于我畫面的語境,是介于感性的知覺與理性的克制之間;介于當下時空與過往時空之間;介于物的外象性與內在性之間;介于畫面的物性與精神之間。在冷靜的敘述與情緒的融鑄中,令人顫栗的肅穆由此彰顯,那種熟知的,令人欲罷不能的疏離感以及其所帶來的無助、疑慮在微塵輕揚的空氣中無法控制地彌散。佇立畫前,我們似乎無法撥開那籠罩在畫面的灰色塵霧。思與境偕,靜穆、凝滯下的涌動,橫向鋪陳的平實后的紛擾,久遠的記憶片段;微溫的感動從作品中微微滲出,卻又是如此的疏離,無法緩解的疑慮亦被塵霧層層包裹……。物理上的阻隔,時空上的疏離,也是精神永遠無法跨越的距離。那些遠逝的風景,在記憶中從未真正的消亡,它們只是因為時空的變遷而被封存于“界外”,時而以其退場后偶爾泛起的余塵,無聲地提示其的“曾在”,在“逝”與“未逝”的中間地帶,緘默著……。
如果對我這十幾年的藝術創作做一個整體的縱觀,會發現其中的脈絡和趨向,無論題材如何變遷,畫面表象之后的憂慮卻是始終存在的,在這里,這種私匿的隱憂具有一定的公共性,這也是我多年往復逡巡的原因所在!看畫觀心,我們可以感覺到內心最薄弱的地方被觸動:面對寂寥的虛空時的空洞感,面對過往和曾在時的無助和疏離感,以及那種凡夫俗子個人生命中微不足道、緩慢而悠長的痛苦,抑或是心底深處細膩沉靜的溫暖,畫面中隱約浸透著治療的力量,卻又讓人模糊地感覺到無法靠近什么,需要的撫慰似乎也無從獲得,虛弱和無助游離于周身,并時不時被觸及、抽取……。畫面中所表現的物象超越了它的實顯表象,而且這種超越不僅僅于同一個平面上的溢出,而是提供了本質上更豐盈的意向“維度”,在二維平面中準備下了多層重構的可能性,使中心無點,邊緣無邊。“域”在此間擴散。
“大象無形”,把“無形”的意念之象,附于“有形”的形態,而“形”之“象”并非在混沌之中湮沒,而是在闃曠之穹下默然地彌顯,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