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學生而言,老師能記住自己的名字,甚至在十年八年后穿越歲月的迷霧之后,老師還能夠記得他,這實在是幸福的事。所以,有些老師在這方面很有心得,竟然在和學生接觸的短短一天或幾天的時間里就能準確地叫出所有人的名字,讓學生們大為吃驚和欽服。
不幸的是,我卻是一個善忘的人,加上我的學生們都穿著統一的校服,無形中加大了辨認的難度。一個學期下來,我竟然只能記得三分之一。我曾經一度也拿著點名板很努力地想要把他們一個一個彼此區分開來,但是,最終收效甚微。這讓我心里頗有些恐懼,因為,記不住學生的名字,怎么看都不是一個好老師身上會發生的事。
記得有一次,我的一個學生穿了便服來交學費,我竟然問他“你是哪個班的?”他吃驚的神情我至今都忘不了,我相信他也忘不了。當然,這個小插曲,自然也讓我永遠地記住了他?;叵霃慕淌暌詠恚切┪夷芮逦赜浧鸬膶W生大概有多少呢?我是怎樣記住了他們,或者說,他們是怎樣讓我記住的?
更讓我吃驚的是,我發現,有些學生竟然也會記不住他們的老師,甚至是現任老師,他們也叫不上名字來。這種情形在各學科中都存在,當然,不是說我們的學生不認得老師,而是他們以諸如“語文老師”、“數學老師”、“生物老師”之類來稱呼,久而久之,自然就不一定記得老師的本名。
不過,事情也會有例外的時候。我剛送走的一個畢業班,在一個學期不到的時間里就記住了所有的人,而我只不過是一個科任。這很讓我納罕,是我自身的改變呢還是他們的確是那么不同的一群人?我想,應該是后者。
那么,他們是怎么讓我記住的呢?細想之下,發現這還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是他們無法無天地在課堂上酣睡?是他們彬彬有禮,帶著甜美微笑問候?是他們很熱鬧地在課堂上“插科打諢”,制造事件?……但這些還不足以描繪這一群人,因為似乎在每個班都有這么一些人的存在,只不過他們表現得更鮮明,更肆意,更酣暢淋漓。
在這一群人身上有一些讓人愛恨交加的東西:他們是成績最爛但很可能是上課氣氛最活躍的;他們的活躍與調皮讓老師頭痛不已但私底下他們又跟所有的老師關系最親密和諧;他們看起來最沒有“學生樣子”,但是看起來又是那么正常;他們很狡猾,但又很真誠;他們似乎什么都注重,但就是不怎么注重學習;他們是一個整體,但又是一個個鮮活的個人……總的來說,他們是活得很真實,活得很自我的一群人。正是因為這樣,他們以自己的個性、人格使得自己與眾不同,讓人印象深刻。
所以,能否記住學生的名字,這不是一種技巧,也不是一種能力,而是一種結果。而導致這種結果大概有兩方面的因素,一是他們原本是一些與眾不同,讓人印象深刻的人:一是在教學中,我們有與學生充分接觸的機會,在這種親密的互動中,我們記住了對方。
但是,現代教育在這些方面剛好有些背道而馳。應試教育幾乎把教育簡化為知識的傳輸,而不是一種有必要的現實生活。在知識的傳輸,技能接巧的探討過程中,我們形同機器。這種教學,不附帶或者很少附帶其他的價值,比如情意、思想、人格之類,我們不是在交往著的人,而是傳送帶的兩端。當我們以這種觀念來主導我們教學的時候,我們注重的往往是知識傳輸的過程、數量、效果,而不是注重知識的傳輸者和接受者。
所以,我們會發現,我們時常置身于一個沉默的課堂,也是一個人情冷漠的交際場。這種境況告訴我們,對于學生的冷淡、不懂感恩,我們不要太過于失望。因為感恩的心理不是通過說教喚起的,感恩是一種情意,是一種行為,必然通過情意和行為來喚起。但通常我們在課堂上都是傳授知識,并不曾充分傳達我們對學生的情意,表現出一種富有個人特性的行為,而且這種情意和行為最根本地說,它不是指向具體的個人,它很可能是泛泛地到達每一個人那里,很少得到適當的回饋。
我們很多老師提到,一些成績最優異的同學,對老師似乎是最缺少情意的。這也不難解釋,因為他不曾太過于依賴老師而獲得知識,他更多的是因為自己的主動努力而掌握好知識,情意更不容易抵達他那里。這說明并不是他們品行有什么缺陷,只是情感不曾產生。
而真正好的教學與此不同,它是對學生的一種親切款待,在款待中,主人笑容可掬,情真意切,客人如沐春風,賓至如歸。當然,有朝一日,主人成為客人,客人成為主人,那么,同樣的款待才有可能發生。這是一個互惠互利的過程,教師對學生的親切款待產生一個更親切款待教師的世界。
這讓我想到《論語》中那些教學情景,師生朝夕相處,彼此親密聯系,互相熟知對方的個性、人品、缺陷,師生在問答之間不僅僅傳遞知識,解決疑難,更重要的是教師把教學與學生生命內部最鮮活的內核聯系起來,跟他們的自我聯系起來。另一方面,教師的傳道授業解惑,同樣發平本心?!墩撜Z·侍坐章》那種師生圍坐,互相問答的情形,難道不是最美妙的教學盛宴嗎?
前面說到的那個班級的學生,在課堂上或者教室之外,以他們鮮明的特性打破了知識傳輸的固定模式,以他們各異的接受知識的方式和由此帶來的種種意外制造出一個宴會般的氣氛,大家歡聚一堂,其樂融融。這種氛圍至少讓我避免在出現狀況的時候按常規把他們簡單地分為好學生和壞學生。即使是在他們調皮搗蛋以致我情緒不佳的時候,我的腦海中一旦浮現出那些屬于我和他們之間私人性的情意,會讓我立馬意識到他只是此時此刻才這樣,并非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之所以這樣,很可能更多的是在表明,他需要別人來傾聽他,需要別人更多的寬容他,關注他,我不必因此過于焦慮而匆忙情緒化地將他制服。
師生是人類古老的共舞舞伴,雖然是一種代際舞蹈,但是,我們不能在長時間共舞之后還記不得舞伴的名字和容貌。所以,在共舞的過程中,作為長輩的教師,應以他們的經驗和情意增強晚輩的能力,年輕人以他們新的生機,激發年長者,讓彼此在這種良性的互動交流中變得親密無間。
每年學生畢業的時候,無數的學生會把他們累積起來的試卷撕得粉碎,拋向空中,試卷紛紛揚揚,灑落一地。這種場景看起來簡直就是一種最狂野快意的決裂。有形的試卷拋灑殆盡,那么曾經為他們辛苦編寫試卷的老師,在他們轉身離去的時候,是否還是那么和藹可親,令人難忘?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