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秋,河南省信陽地區(今信陽市)光山縣,發生了一起所謂“冒認官親”案,一時不僅光山全境鬧得沸沸揚揚,而且還波及其鄰近幾個縣和信陽地直機關。這是因為這一案件不僅牽涉的人多,有的被逮捕判刑,有的被“雙開”(開除黨籍,開除公職),有的挨批斗,有的被公安人員傳訊調查,弄得人心惶惶,坐臥不安;同時還因為此案涉及鄧穎超同志的籍貫問題:辦案人員曾聲稱:鄧穎超同志的家鄉不是光山,也不是信陽,光山沒有她的任何親戚本家,有人給她寫信攀親戚,這是“冒認官親”,在封建時代是要殺頭的,在現在也是犯法的……
自此以后,光山人再也不敢津津樂道地談論鄧穎超的家史其及父親鄧廷忠與母親楊振德的忠貞愛情和苦難歷程;而光山的鄧姓族人和姻親更是三緘其口,生怕引火燒身,禍從口出,與“冒認官親”案掛上鉤而遭打擊迫害。這種噤若寒蟬的不正常局面,一直延續到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隨著鄧穎超同志先后當選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及全國政協主席等黨政要職,在報刊上公布她的個人簡歷中,明確其籍貫為“河南省光山縣”。至此,“鄧穎超的家鄉不是光山”便不攻自破,而“冒認官親”說也自不能成立,十多年前因“冒認官親”而獲罪判刑及受牽連的一些人開始上訴,認為這是一起冤案錯案,要求平反,恢復名譽。信陽地區及光山縣法院經查閱卷宗重審,認為原判決有的偏重,故進行了改判。但這些均未向社會公開,了解內情的人不多,故并未消除“冒認官親”一案的社會影響,許多人仍心存余悸。
1992年7月11日,鄧穎超同志在北京與世長辭,她的故里光山縣父老鄉親頓感萬分悲慟,紛紛舉行各種悼念活動。為此,筆者在撰寫《心系桑梓未了情——鄧穎超大姐與光山》一文(此文后發表在《黨史博覽》雜志上)時,其中“冒認官親”一案成了繞不開的話題。但遺憾的是這時此案的幾位關鍵人物已先后辭世,其他健在的人對案情又知之甚少,一時難于下筆。后經過努力,筆者獲準可以到人民法院查閱此案的原始檔案,終于將這一長期為世人關注的案件的來龍去脈基本上弄清楚了——
此案的始作俑者是一個名叫鄒少文的人,他1926年生于河南省光山縣城關,高中文化,土改時家庭劃為地主成分。本人解放前曾任光山田賦管理區科長,解放后留任,任漢口海員工會統計員。其父為劣紳,鎮反時被鎮壓。1951年鄒少文因隱瞞個人歷史及包庇反革命父親罪行,被判刑4年,送信陽五一農場勞動改造,后與發妻離婚。1955年勞改刑滿留農場就業,這期間他與別人交談時,多次吹噓自己母親姓鄧,與鄧穎超是親戚,妄圖高攀。1962年8月,鄒少文被清理出勞改農場,隨后他與信陽縣五里店公社街上一做小生意的金姓女子結婚,為了能在此地安上戶口,曾多次向五里店公安派出所提出申請,但因鄒原籍為光山縣,又是勞改釋放人員(在當時很明顯要低人一等),五里店派出所沒有批準他的這一申請,于是他便想出孬點子,找到信陽縣公安局,謊稱自己是鄧穎超的親戚,曾去北京看望過鄧穎超,并受到熱情接待云云。該局少數人偏聽偏信,竟批準他在五里鎮上落戶,并解決了糧油供應關系。可是好景不長,1963年3月,信陽縣五里鎮要下放閑散人員,因當時鄒少文沒有正當職業,被列為首批下放對象。鄒為了不被下放,竟又故伎重演,于同年5月中旬乘火車到達北京,找到全國婦聯機關,自我介紹自己是鄧穎超副主席的親戚,有要事向她匯報云云。因他沒有攜帶任何介紹材料,自然被拒之門外,但他并不善罷甘休,而是在北京前門郵政局假借鄧穎超副主席之名,給信陽縣五里店公社黨委拍發電報,郵寄信件,主要內容是要求該公社黨委對鄒少文給予照顧,不要讓其下放……五里店公社黨委收到電報及信件后,很快看出了破綻(如信件未使用全國婦聯的公文紙和信封,且字跡潦草等),于是向公安部門報了案。
再說鄒少文從北京回到五里鎮家中呆了兩天,又到其出生地光山縣城關鎮,找到縣供銷社職工李唐初(其妻子姓鄧),胡吹自己去北京受到鄧穎超的熱情接待,她委托我這次回光山后,要抓緊尋找其父親鄧廷忠的墳墓,要好好保護,還要求我代她看望鄧姓族人及親戚等。缺少見識的李唐初竟完全相信鄒少文上述謊言,立即找到在光山城關居住的一些鄧姓宗親和姻親共十多人來到縣城關南望水樓子(地名)鄧家祖墳地,察看鄧廷忠墳墓的朝向,并按光山習俗掃墓祭拜(焚香、燒紙錢、放鞭炮、磕頭等)。隨后李唐初給鄧穎超同志寄去了兩封信,第一封信的內容一是介紹她父親墳墓的朝向及這次族人親戚祭拜情況,二是介紹現居住在光山的鄧氏宗親及姻親成員情況,三是請求她幫忙,力爭將現在黑龍江服刑勞改的大兒子李明祿早日釋放回家。因李唐初文化水平不高,這封信寫好之后,他又找到同在縣供銷社工作的表弟呂榮光(其母姓鄧),請他幫忙對信上內容加工潤色。呂榮光看完信后,除在文字上作了某些加工潤色之外,還認為第三條內容不妥,所提要求太露骨,建議刪掉,以后有機會再提出。李唐初接受了這個意見,又將信重抄了一遍,由光山寄往北京全國婦聯鄧穎超副主席親收。時隔不久,李唐初又寄出了第二封信,除了重復第一封信的內容之外,還把第一封信上原有的第三條內容也加上了。這兩封信先后送到了國務院信訪局,信訪局同志曾向鄧穎超同志匯報了信上的內容,鄧聽后如墜五里云煙,說自己近期從未見到從光山來的人,也沒安排任何人到光山協辦信上說的那些事。自此以后,因這兩封信等所引發的“冒認官親”一案的查處情況,后據鄧穎超生前秘書趙煒同志回憶,當時鄧穎超同志是全然不知道的。
在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啥事都要以階級斗爭觀點看人論事的年代,出生于地主階級家庭的鄒少文、李唐初等人,竟敢“冒認官親”,那可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于是公安部門立即立案偵查,鄒少文、李唐初二人很快以現行反革命罪被逮捕。1964年12月29日,信陽地區中級人民法院進行了審理,二人改為犯“政治撞騙罪”,判處鄒少文無期徒刑,判處李唐初有期徒刑10年,呂榮光因參與李唐初給鄧穎超書寫信件,出謀劃策,知情不報,亦受到開除黨籍,開除公職之處分,其他參與為鄧廷忠掃墓、祭拜和知道給鄧穎超寫信的人員,都先后被公安機關傳訊、調查,責令寫出深刻檢查,聽后處理。于是弄得這些人誠惶誠恐,精神異常緊張,似有大禍臨頭之感。
隨后信陽地區中院將鄒少文、李唐初二人的判決書上報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復審,省高院根據二人的犯罪情節,認為原判決偏重,于是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組織法第十二條二款之規定,于1965年4月1日下發(65)豫法刑二字第62號刑事判決書,決定撤銷信陽中院對二犯的判決,改判鄒少文有期徒刑7年,李唐初有期徒刑3年。而呂榮光對自己被雙開除的處分一直不服,多次寫信向上級反映情況,要求甄別平反,但其結果卻適得其反,對他新賬老賬一起算,歷數他長期隱瞞家庭出身和個人歷史;反攻倒算,大肆誣蔑、攻擊我黨和政府的方針政策;給現行反革命分子李唐初出謀劃策,對其反革命活動(掃墓、寫信)知情不報;消極怠工,經常不干工作等嚴重罪行,光山縣法院于1974年判處呂榮光有期徒刑15年,成為“文革”中抓階級斗爭的一個典型案例。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之后,逐步恢復了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在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中,呂榮光一案首先得到平反:1980年光山縣法院下發“(80)光法刑再字第17號”裁定書,其內容如下:一、撤銷本院1974年9月25日以書寫反動信件罪判處呂榮光有期徒刑15年之刑事判決書;二、對呂榮光無罪釋放。隨后,光山縣委組織部發文決定恢復呂榮光黨籍、工作,仍回原單位光山縣供銷社工作。1988年4月,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對鄒少文、李唐初1965年4月犯“政治撞騙罪”一案又進行了重審,認為鄒少文以鄧穎超的名義拍發電報,書寫信件,進行招搖撞騙,情節嚴重,已構成犯罪,仍維持原判(7年有期徒刑);認為李唐初系在鄒少文的欺騙下給鄧穎超寫信,且信上內容只是反映鄧家祖墳的朝向、親戚關系和要求釋放其在勞改中的兒子,并未以鄧穎超的名義招搖撞騙,不構成犯罪,決定撤銷原判(3年徒刑),宣布李唐初無罪。至此光山縣這一長達近四分之一世紀(1964年~1988年)的所謂“冒認官親”案終于塵埃落定。現在回顧起來,其實這個案件情節并不復雜。除鄒少文為謀求個人私利(不被下放農村),在北京以鄧穎超名義拍發電報、書寫信件,屬于違法行為,理應受到查處之外,其他人如李唐初、呂榮光等聲稱自己與鄧穎超是親戚并為鄧氏祖墳掃墓,以及給鄧穎超寫信等,均為公民的基本權利,根本不屬違法犯罪行為,當年對他們進行傳訊批斗、雙開除,直到逮捕判刑勞改,完全是那個時代“以階級斗爭為綱”極“左”思潮造成的惡果。
行文至此,筆者還想對鄧穎超的籍貫為何是河南光山縣及宗親、姻親情況作一簡介:鄧穎超的祖父鄧功顯、父親鄧廷忠,均系河南省光山縣人。鄧功顯膝下有四子:長子鄧良臣、次子鄧慈(亦作“次”)臣,三子鄧俊臣,四子鄧靖臣,即鄧穎超之父鄧廷忠,他生于清咸豐十一年(公元1861年),自動跟隨父親習武,23歲中武舉,后又考中武進士,并點武翰林,進入清朝皇宮護衛皇帝。因受到皇帝賞識,被欽定為廣西左江南寧游擊(武官,分管營兵)。1897年初,鄧廷忠與愛國將領、廣西提督馮子材等英勇抗擊入侵我國邊境的法國侵略軍時,不幸身負重傷,仍以鐵旗桿搗殺法軍少校。因戰功卓著,后又晉升為副將,1901年又擢升為廣西南寧鎮臺(相當于今軍分區司令員)。1897至1899年,鄧廷忠在南寧治傷療養時,結識了為他療傷的女醫師楊振德,傷痊愈之后,兩人結為伉儷。1904年2月4日,楊振德生下一女嬰,取名玉愛,學名文淑,“五四”運動后改名為鄧穎超。按照中國人的習俗,子女的籍貫當隨父親的祖居地而定,故鄧穎超雖出生廣西南寧,但一直認定自己的籍貫為河南省光山縣。
1908年,鄧廷忠在廣西南寧鎮臺任上,因與新任廣西提督在如何抗擊外國侵略軍多有意見不合,遂借故請假回光山原籍探親訪友,這期間竟遭人誣陷,以“欺君”之罪被判流放新疆充軍3年,1911年流放期滿,鄧廷忠在返回內地時,于1912年初春,在歸途中不幸暴病身亡,他在光山的胞兄及侄子得知這一噩耗后,經過多方努力,將其遺體運回光山,安葬于縣城南3華里處的望水樓子。
鄧廷忠病故后,他的胞兄十分牽掛遠在廣西南寧的楊振德母女倆,特請在當地的友人前去慰問,并協助母女倆離開南寧,經廣州、上海到達天津,與小玉愛的同父異母長兄(鄧廷忠與前妻申氏之子,此時申氏已病故)會合,共謀生計。這以后,光山鄧家與楊振德母女倆一直保持聯系,多有書信往來,直到1927年蔣介石背叛革命后,為確保雙方的安全,書信聯系才暫告中斷。新中國成立后,鄧穎超的堂兄、二伯父鄧慈臣之子鄧幼丹,于1951年5月由光山經信陽乘火車來到北京,住在天壇胡同5號其妻妹劉宅家中,托人與時任全國婦聯副主席的堂妹鄧穎超取得聯系。鄧穎超得知老家來了親人,十分高興,便在百忙中擠出時間親臨劉宅看望堂兄,并詢問家鄉的情況。鄧幼丹一五一十介紹了家鄉的有關情況及解放后發生的變化,兄妹交談了一個多小時,似仍有談不完的話語,訴不盡的親情。也就在這次交談中,鄧穎超得知堂兄有個兒子叫鄧光弼,現在東北長春金融部門工作,并已成家生子,他這次也要去長春與兒孫團聚。
鄧幼丹離開北京前往長春前,鄧穎超再次來到劉宅,給他送來了赴長春的火車票及零花錢,還送給他兩只名貴的金華火腿。鄧幼丹于1955年辭世后,鄧光弼每次出差到北京,總要去看望自己的姑母鄧穎超,但他從不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有這門親戚。鄧穎超逝世后,《人民日報》于1992年7月16日刊發通訊《家規——訪鄧穎超同志唯一的侄子鄧光弼一家》,才將這一秘密公之于眾。其實,鄧穎超遠不止鄧光弼這個侄子,他父親的三個胞兄在光山都有后人,因而她在光山的宗親、姻親還有不少,如涉及本案的李唐初,系鄧幼丹的女婿,依其妻當叫鄧穎超為姑媽;呂榮光的母親系鄧幼丹的妹妹,當叫鄧穎超為姨媽。鄒少文的母親也姓鄧,只是同姓不同宗。
(作者為光山縣文聯原主席)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