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治時代的遺產與蔣統治初期的背景
要討論1949年以來臺灣民主發展,必須簡單回顧此前半世紀的遺產。
日治時代是臺灣現代性的一個起點。雖然像劉銘傳已開始進行如鐵路建設等工作,但深度廣度都有限,而且不久臺灣就割讓給日本了。真正開始進行全面現代化統治之基礎工程的,是日治時代。比方說全面土地調查。
明治維新后有個不算長的“大正民主”,是在1912至1926年這段時間,日本出現民主啟蒙的思潮,鼓吹在明治憲法體制的框架內,實施保障人民權利、三權分立、民選國會等現代民主制度。這潮流影響到當時臺灣的精英(傳統士紳向現代的知識分子蛻變)。此外,受當時大陸國民革命成功、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朝鮮“三一”運動等等影響,臺灣也出現了光譜燦爛的民主啟蒙思潮與民主運動。如果我們把當時的思潮、運動的政治光譜列出來,會很驚訝地看到,幾乎20世紀的主要思潮,在當時都出現過。從民主主義(當時叫民本主義)、自由主義、無政府主義到共產主義都有,這主要是在日本留學的精英,受到各種思潮影響而在臺灣推動各種啟蒙、運動所帶來的。
首先是林獻堂領導的“臺灣議會設置請愿運動”,從1912年至1934年,13年間向日本帝國議會提出15次請愿,壓制、抓人、分化、御用臺人唱對臺戲也都出現過。再看蔣渭水、林獻堂等在1921年創立的“臺灣文化協會”,幾乎網羅所有抗日團體,希望透過設讀報社、講習會、夏季學校、文化演講會等來促進臺灣文化的發展,提升民族意識。簡單說,這是想透過政治、文化的啟蒙來達到解放臺灣的目的。“臺灣文化協會”在 1927年分裂,由左派的連溫卿掌權,蔣渭水等退出,另組“臺灣民眾黨”。后來連溫卿又被更激進的王敏川一派所逐。而“臺灣民眾黨”的黨綱揭示三大綱領:確立民本政治、建設合理的經濟組織、改除社會制度的缺陷。但在組黨后也出現路線分歧,蔣渭水等想結合民族斗爭與階級運動之激進派,經一年多的斗爭,取得上風,林獻堂等溫和的體制改革派另組“臺灣地方自治聯盟”,綱領以“臺灣地方自治之確立”為單一目的。但隨著日本軍國主義氣焰高漲,1937年宣布解散。
在反抗日本殖民統治、追求民族解放運動上,還有兩股力量必須提到。一是農民運動,一是臺灣共產黨,兩者也有一些關聯。1926年6月,“臺灣農民組合”正式創立,推簡吉為中央委員長。后來一些干部加入臺共,成為臺共外圍組織。1931年,日本加強鎮壓,主要干部被捕,“農組”潰散。至于臺共,簡單列一下編年:1919年列寧成立共產國際,1921年中共成立,1922年日共成立(次年潰散,1926年再建),1927年日共在莫斯科召開擴大中央會議,根據共產國際決議,決定建立“日本共產黨臺灣民族支部”,即臺共,1928年在中共代表的指導下于上海創黨。
以上表明,其實在日治時期,臺灣的政治啟蒙運動也好、政治反抗運動也好,已經蓬勃發展,跟當時世界性的左、右政治運動形勢是同呼吸的。其光譜甚至比下面將要談到的戰后這一段還寬廣(一個主要原因是“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的肅清使光譜的某些部分不見了)。今天臺灣民主發展的軌跡,并不是1949年后突然從天空上掉下來。因此我們談臺灣戰后民主的發展,這段歷史該被嚴肅看待。
戰后到1950年代早期,有三件大事是關系戰后臺灣民主發展很重要的直接背景。首先是“二二八”事件,很清楚它是我們從上世紀中葉以后,這塊土地上歷史傷痕的重要原點。它使得統治者跟被統治者之間有相當的鴻溝,這鴻溝甚至擴展到接下來另一個歷史大變局中數以百萬計流亡移民者與原來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臺灣人之間有一些隔閡,這些流亡移民者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其實跟當時的統治者未必有直接關系。另一方面,“二二八”對當時臺灣精英的摧殘也是不可否認的,更重要的是“二二八”造成的心靈禁錮所致的“失語”。像這類錯綜復雜的歷史問題,一直在后來的政治運動史上產生著說不清的影響。
接下來是1949年。這個變局不只影響相爭的權力者,也深刻影響著各色各樣的人。旅美作家王鼎鈞寫的回憶錄,第四部《文學江湖——在臺灣三十年來的人性鍛煉》是寫臺灣這一段的經歷。第二章開篇就寫:
一九四九年五月踏上臺灣寶島,七月,澎湖即發生“山東流亡學校煙臺聯合中學匪諜組織”冤案,那是對我的當頭棒喝,也是對所有外省人一個下馬威。當年中共席卷大陸,人心浮動,蔣介石總統自稱“我無死所”,國民政府能在臺灣立定腳跟,靠兩件大案殺開一條血路,一件是“二二八”懾服了本省人,另一件煙臺聯合中學懾服了外省人。就這個意義來說,兩案可以相提并論。
煙臺聯中冤案尤其使山東人痛苦,歷經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進入七十年代,山東人一律“失語”,和本省人之于“二二八”相同。(引文)
王先生這個例子,可以讓各位對上世紀50年代的政治和社會,是一個怎樣低沉的狀況,有一點了解。只有在這樣的大脈絡下,我們才能凸顯出像《自由中國》雜志等在50年代爭取民主、自由,是如何艱辛、如何可貴。
接下來還有一件大事,1950年6月25日,韓戰爆發。毛澤東抽調三野九個兵團入朝作戰,美國總統杜魯門則下令第七艦隊布防臺灣海峽。后來,中共中央還決定,“東南沿海方向從此轉入防御”,“解放臺灣的計劃被迫擱置下來”。
歷史的發展很清楚地告訴我們:這以后,蔣很快在臺灣站穩腳跟,白色肅清大規模展開。
二、白色荒廢的50年代及雷震案
接下來討論臺灣戰后民主運動的發展。50年代,“二二八”的鎮壓剛過,白色恐怖鎮壓正在展開。在這樣的低壓環境下,以《自由中國》雜志為核心之論政集團的出現,是個很特殊的狀況。一方面,那是蔣氏政權在臺灣確立威權統治的時代,政治空氣是沉重的,但另一方面,《自由中國》幾乎是當時鼓吹自由、民主,批評國民黨許多作為的少數政論刊物,更特別的是,《自由中國》的創刊居然受到蔣介石支持、資助,其核心人物雷震更是蔣的重要干部。這里就以這個集團的出現、發展、被鎮壓等來說明這一階段的民主運動發展。
《自由中國》的出現與最后被蔣政權鎮壓,有它既定的條件。1949年11月,當時共產黨已席卷中國,蔣退守臺灣。一批自由派知識分子、政界人士在蔣的贊許與支持下,由胡適和雷震等人籌辦的《自由中國》半月刊在臺北創刊,目的是要“宣傳自由與民主的真實價值,并且要督促政府切實改革政治經濟,努力建立自由民主的社會”。換言之,這個刊物的出現,一方面是要反共,一方面是要失敗的國民黨痛定思痛,改革政治經濟,實施民主政治,總的來說是以“蔣政權同盟”的姿態出現的。但何以不到兩年,就因一篇由經濟學家夏道平執筆的社論《政府不可誘民入罪》,跟蔣政權開始有摩擦,且持續擴大,最后以“雷震案”抓人收場?這就必須回顧一下50年代臺灣的社會經濟政治結構。
簡單地說,50年代臺灣的社會經濟政治結構,基本上是以國家資本主義體制為底盤所確立之“軍事的威權侍從結構”的統治體制。這里所說的國家資本主義體制是指以“國家資本——舊地主階級掌握之臺籍資本和移入之大陸資本構成之民間資本——數量不大之勞動者及土改后之廣大零細小自耕農”構成的三層結構。最上層的是國民黨掌控的國家資本,最大塊、最重要,發揮主導作用;中間層是民間資本。來臺后,因要救亡圖存或其他原因,國民黨土改玩真的了,基本上是成功了。臺灣的舊地主因為土改轉變而成臺籍資本家,再加上上海、山東等地轉移來臺的大陸資本,形成民間資本,依附國家資本;最下層是小自耕農,因為土改,耕者有其田,就產生很多小自耕農,構成當時社會經濟的底盤。但是,就政治支配力而言,這三層結構的比重剛好倒過來。
這個社經結構的特色可以從兩方面一窺其側面,首先,是雙重政府、雙重財政,就是“中央政府”跟臺灣省政府幾乎重疊,兩者管的都是臺灣,只差“中央”多了金門、馬祖。所以“中央”有一個“財政部長”,省政府又有一個財政廳長。這個還不嚴重,更嚴重的是,當時的預算,軍事支出占七成甚至七十幾,如果加上保安,那更多。也就是說,政府每支出十塊錢,有七塊錢是養兵的。這就形成了當時統治體制的軍事性格,我稱它是“軍事的威權侍從主義”。什么是侍從主義?這是處理當時跟地方的關系,我把地方利益給你地方派系勢力,以換取你地方派系的政治效忠,但你不能碰“中央”的政治權力。一方面軍事戒嚴,一方面是威權侍從,軟硬通吃。這個軍事威權侍從體制,是相當威權的。但它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什么缺口?很有限度的地方選舉。這個選舉雖未必決定后來臺灣民主憲政的發展,但不能說完全沒有關系。就這點來講,歷史往往是吊詭的。
前面說過,《自由中國》雜志其實是中國一些自由派知識分子和政治人物,跟著蔣介石到臺灣,希望國民黨能徹底反省在大陸的失敗,真正實行民主、自由。除了雜志之外,還有政治行動,要聯合第三勢力、聯合民青兩黨,組成“自由中國大同盟”,來支持蔣介石反共。但是,這個知識分子集團后來慢慢和蔣政權有摩擦了。從《雷震日記》來臺部分可以看到,雷震在當時蔣政權中是參與很多重大機要的,事情會演變成后來局面的原因可能很復雜,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韓半島的風云,第七艦隊巡弋臺海,乃至后來《中美共同防御條約》的訂定,使得風雨飄搖的蔣政權基本上在臺灣穩下來。原來要聯合知識分子、第三勢力來反共、來鞏固領導中心的那些工作,因為情勢已經改變了,變得沒有那么重要了,《自由中國》提倡的自由、民主也變成不協調音了,而且,蔣到臺灣以后,基本上已經準備傳子。這種種情勢的發展,使得蔣介石得以重新構筑軍事威權統治體制。威權體制有一個特征:凡是有可能會危害到政權的,都要用所有方法來防止它出現;一旦出現了,就要最迅速用最有效的方式將之撲滅。我們看整個50年代的政治發展,大概都可以從這樣的線索去看。
當時蔣介石構筑的威權統治體制,軍管色彩很重。比方說,在雷震的日記中寫到一件事,當時周德偉先生是“關務署長”,走私一般都是海關管的。有次開會,彭孟緝的保安司令部說抓走私這個我要管,要從海關把權力拿走,周德偉先生就反對,后來大體守住了這一點。《自由中國》開始跟蔣政權第一次公開摩擦,又跟彭孟緝有關。1951年6月,《自由中國》刊登了夏道平執筆的社論:《政府不可誘民入罪》,針對彭孟緝保安司令部的一些作為提出批評。結果保安司令部準備要抓人,但因當時擔任省主席的吳國禎兼任司令,他退回這個公文而使事情沒有惡化。其后,胡適為了抗議軍事機關干涉言論自由,辭去發行人之職,《自由中國》與國民黨的摩擦開始加大。接著,隨著《自由中國》對救國團、黨化教育等敏感問題的持續批評,關系持續惡化,約至1954年底,雙方已至劃清界線的地步,國民黨內原先擁蔣的自由派幾乎都跟權力核心疏離了。
當時軍方勢力很大。軍方有個靠山——蔣經國。他當時先后以“總統府”機要室資料組主任、“國防部”政治部主任、“國防會議”(日后“國安會”的前身)副秘書長等身份掌管重要的軍、特事務,并且體制外搞了個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準備接班?;仡?0年代,我們大致可以看到兩條主線在沖突中發展:一方面是這些知識分子希望確立法治、自由、民主的原則,進行政治改革;另一方面是蔣家借著國民黨改造的名義,以及軍特戒嚴等手段,要把權力集中到蔣家,樹立軍事威權體制。反映在《自由中國》身上,這兩條路線的摩擦,最后就是幾乎劃清界線,形成對立。
這里簡略看一下事情的發展。
1956年10月,蔣介石七十歲生日,學古代皇帝公開求言,《自由中國》推出“祝壽專號”,對時局有真切之批評,要求蔣改革,轟動一時。國民黨內部刊物則公開批評《自由中國》散布毒素思想,揚言要消滅“這股思想的流毒”。1957年7月,《自由中國》推出長達15篇、歷時七個半月的系列社論《今日的問題》,討論的問題包括“反攻大陸問題”、“反共救國團問題”等敏感問題,而以“反對黨問題”做總結。其中“反攻大陸問題”后來被國民黨攻擊說是“鼓吹反攻無望論”。然而,隔一年即1958年,美國國務卿杜勒斯來臺,與蔣發表聯合公報,蔣承諾不以武力反攻中國大陸(但臺灣人民幾乎不知道),等于實質承認軍事反攻無望論。既然軍事反攻無望,那唯一的出路當然是民主改革,把臺灣建設成現代憲政國家。《自由中國》在創刊之初,曾參與蔣廷黻在美國發起籌組的“中國自由黨”,刊登其《組織綱要草案》,但這是要團結力量擁蔣的黨,后來由于種種原因,未曾創黨即胎死腹中。其后,雷震等人也陸續為健全政黨政治而對反對黨相關問題有所討論,但并沒有實際行動,且也以大陸來臺人士為主。到了1957年左右,由于內外政情的變化,需要一個有實質影響力之反對黨的想法逐漸擴大,討論也逐漸增加。杜蔣發表聯合公報后,民主改革、要求國民黨取消一黨專政,成立反對黨等要求也就變得扣合現實了。
另一方面,1957年第三屆縣市長暨第一屆省議員選舉之后,由于國民黨操縱選舉,一些非國民黨候選人逐漸舉行不定期座談會檢討。后來決議籌組“臺灣地方自治選舉法規研究會”,且邀雷震、民青兩黨領袖參加。到1960年夏,籌組反對黨的行動已如箭在弦,《自由中國》實際上已成反對勢力的機關刊物。1960年5月18日,由前述研究會演變而來之“地方選舉檢討會”開會,倡議組黨;6月15日再次開會并發表聲明,宣布“為了全面改革中國政治,鞏固反共復國的基地,促成民主政治之實現,決定團結海內外民主反共人士,并與民、青兩黨協商,立即籌組一個新的政黨……”。新黨后來定名“中國民主黨”。1960年9月1日,《自由中國》刊出殷海光執筆的社論《大江東流擋不住》聲援新黨的籌組。9月4日,臺灣警備總司令部以涉嫌叛亂逮捕雷震、馬之、傅正、劉子英4人,是為轟動一時的“雷震案”。新黨籌組受挫,《自由中國》被迫停刊。
這一階段的民主運動隨“雷案”劃上休止符。
這里再回頭看一下選舉這個問題。在臺灣民主化過程中,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元素。國民黨當時因為要爭取西方的支持,與大陸區別,自己號稱Free China,并且籠絡地方勢力,開了地方層級的選舉,但又要壟斷,就弄出了地方派系分而治之等現象。然而,有一些從日治時代遺續下來的“無黨無派”(其實有很多人是青年黨、民社黨),沒有被國民黨收編,在地方還是保留一些能量,雖然他們當時不能集結、不能串聯而形成更大力量。但后來因為國民黨的作為越來越肆無忌憚,操弄選舉搞得越來越不像話,他們被迫慢慢想要集結。其實,日治時代那樣的集結是存在的,像當時的文化講習會,若按人口比例算,聽講的規模并不輸我們今天選舉。異族殖民統治下可有這樣的盛況,50年代以后卻不能有,這無論如何是無法服人的。后來他們就逐漸嘗試要集結起來,選舉改進座談會即是其一。但當時擁有全島性聲望,像日治時代林獻堂、蔣渭水這樣的人,那時不是已經失語,就是已經被殺,或者有的已經去世了,剩下的都散布在各地。因為雷震跟國民黨權力集團過去的歷史淵源,他有很高的聲望,因為他的介入、聯系,使得那些原先只能在地方區域活動的臺籍地方型政治人物,跟大陸退到臺灣的知識分子開始合流,組黨號召才慢慢變為真實的行動。
國民黨看他們組黨快要成為事實,就制造劉子英這樣一個假匪諜,以涉嫌叛亂抓人。雷震入獄,《自由中國》關門,民主化運動第一波基本結束。而且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在范圍不很大的知識分子和關注政治的圈子外,鎮壓行動并沒有引起什么社會反應,要說有,可能也只是藏在心底的感受。這其實跟整個改革運動的社會基礎有關。當時財政經濟資源的控制基本掌握在黨國資本手中,所以你即使是地方勢力,你的物質基礎還是很薄弱。我們今天來看50年代民主運動的失敗,從唯物的角度來講,幾乎是必然。
三、意識儲備孕育的60年代
這一波的民主改革被壓以后,接下來整個60年代沒什么大事,就是一個過渡。但這過渡對臺灣民主化發展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它的意義,我用《文星》做代表來說明。簡單說,它在為下一階段的變化、為下一波民主改革鋪陳物質與思想的基礎,儲備意識的轉換。
50年代臺灣的經濟發展基本上只是進口替代,到了60年代,臺灣被整編進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以加工出口拉動成長來累積資本。這對臺灣的社會經濟結構變遷帶來重大沖擊。部分土地改革以后產生的小自耕農階級在“擠壓”的農業政策下向都市、城郊流動,成為勞工階級,此外,都市中產階級也逐漸成長。這些轉變的歷史意義一直要到70年代才清楚浮現。
這個整編本身在思想文化意識上也有著另一層吊詭的意義。臺灣的商人拎著007手提箱全世界跑,西方的文化、思想、價值、制度等很自然就會進來。所以政治雖然是壓制、冷酷的,但是“現代的”事物因為其他很吊詭的原因進到這里的社會。甚至在最抽象形式的層次都有很多西方的東西傳進來,像《文星》或以臺大外文系為基地的《現代文學》,就搞一些后來左派的陳映真所批判的現代主義,談些很隱晦、抽象的所謂現代意識,如《等待果陀》等等。這對臺灣有什么意義?那是對下一代要發生的事在意識上的孕育。他們意識上是要反傳統。他們認為那個政權的背后是傳統文化,是束縛我們走向現代的障礙。當時中國大陸正在如火如荼地搞“文革”,蔣介石就在臺灣搞個中華文化復興運動,高中生都要讀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然而整個60年代的批判意識的主流就是反傳統,崇尚現代,包括后來社會科學界的一個熱門是“現代化研究”。當時殷海光先生儼然是精神導師,以李敖為頭號戰將的《文星》雜志,樹起反傳統的大旗,再次掀起“中西文化論戰”,以文化批判取代上一階段的政治社會批判。這也可說是60年代的主調,殷海光晚年《中國文化的展望》就充滿這種對傳統強烈的批判。
四、驚蟄競飛的70年代與臺灣公民社會的破土
經過這個意識轉換的儲備以后,接下來的70年代是個驚蟄的年代。冬天過了,蟲兒要蘇醒了。這當然跟外在環境變化有重大關系。最重大的變化,是美國的國際戰略有了調整。由于中蘇摩擦,美國就想試著在戰略關系上調整跟中國的關系。中美乒乓外交、基辛格秘密訪華、聯合國接納中國并排除蔣介石的代表、尼克松破冰訪華等等,這每一項都是對蔣政權、也是對臺灣的重大打擊。臺灣出現重大外交危機。
在內部,臺灣也出現許多問題。隨著世界經濟情勢的變化,臺灣的經濟從過去的高度穩定成長期,進入不穩定成長期,又碰上第二次石油危機的沖擊,先前擠壓農業的發展政策所造成的農業凋敝問題也開始浮現。另外,農村人口轉移到都市當勞工,都市也出現一批勞動階級,他們碰到的許多問題都陸陸續續出現了。社會矛盾激化,引發了原來日治時代有過的左翼意識,又開始復活。這社會意識的復活結合了像陳映真他們對現代主義的批判,關杰明、唐文標對現代詩的批判產生的現代詩論戰,還有后來《文季》的創刊、“鄉土文學論戰”等等各種意識結合在一起,再加上外交困境,一個根本的問題自然浮上來:我是誰?臺灣的未來是什么?
在這關鍵時刻,臺灣已到不改革不足以圖存的時候。此時,蔣經國開始全面接班(1972年5月29日出任“行政院長”),提出“十項政治革新方案”,宣布將“增選”“中央民意代表”,并推行本土化政策,即在有限范圍之黨政職務中起用本地人,以補強政權的正當性。但是,這極其有限的改革仍無法滿足社會求變的要求,例如,“中央民意代表”聲稱因還沒有“光復大陸”,所以無法改選,“萬年國會”仍屹立不動。由于情勢變化太過錯綜復雜,社會上以青年知識分子、新興中產階級為主之各階層要求改革圖強的呼聲仍高漲。這其中有三條主要線索可以觀察:
(A)一連串外交危機的沖擊,終于在“釣魚臺事件”(美國將包括釣魚臺在內的琉球群島交給日本)后,爆發了與1968年世界性學生運動有微弱呼應的“保釣運動”(約1971年前后),激發了國內外青年學生的民族主義自覺,并進而開啟了對臺灣政治、社會、經濟等現實問題的關懷。這個運動后來在國內外都有了政治上的分化,有一些力量進入了蔣經國接班后的權力體制,有一些成了后來的統派。
(B)關聯著蔣經國全面接班這一國民黨內部的權力轉移,以《大學雜志》為中心,大規模糾合青年知識分子,提出《國是諍言》《國是九論》《臺灣社會力的分析》等系列要求政治經濟社會改革的政論,甚至要求開放黨禁、“國會”全面改選,成為當時以青年知識分子、新興中產階級為主之政治改革運動。其客觀效果有助于當時接班的蔣經國排除黨內守舊勢力的掣肘,并進一步松動國民黨軍事威權體制之嚴酷性。
(C)在《大學雜志》集團主導之青年政治改革運動完成其階段性的歷史任務(約1973年)后,集團內部部分青年知識分子(如關中、丘宏達、施啟揚)進入國民黨體系內工作;有的仍留在校園(如楊國樞、胡佛),在日后的民主運動中起了一點體制內外的溝通工作;部分青年知識分子及新興中產階級結合了地方政治反對勢力,如許信良、張俊宏先后參選省議員(當時有一點作用的民選職位是縣長、省議員,以及比例很小的“中央增額民代”),而形成黨外民主運動的興起。這個分流跟《自由中國》后來走向與地方力量結合有點異曲同工的味道。
以上這些發展,都有一個共同的焦點:在與土地、人民休戚與共的意識下,對臺灣之現實加以關注與反省,從而形成對“臺灣之未來”的追問。這樣的覺醒及對隨之而來的反響與反擊,構成70年代臺灣社會之思想文化意識的基本構圖。
從民主發展的角度而言,這階段最重要的發展是:在社會力量逐漸壯大的背景下,前述青年知識分子及新興中產階級與地方政治反對勢力的結合,最后并逐漸匯入過去被壓制的各種異議力量,比方說長老教會,形成一個與過去民主反抗運動很不同的、新的民主運動。長老教會看起來過去局限在傳教,其實它有很強的地方意識,有堅實的社會基礎,而且不乏世界眼光的領袖。他們過去還用羅馬拼音、用臺語傳教,但被壓制,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這些就壓不住了。海外如鄉土文學論戰、保釣匯集進來的左翼力量也在臺灣出現。至于“二二八”以后壓下去的本土意識就更不用說。日治時代曾有的思想、意識光譜,好像這時一個一個在臺灣歸位了。
一個標志性的開始是什么?是康寧祥、黃信介創刊的《臺灣政論》,它可以說是本土政治反對力量長期受到壓制,而上述蔣經國接班改革的規模與格局又無法滿足高漲之改革期望下的產物。雖然只出了5個月就被壓制下來,但它標志臺灣民主運動進入一個新階段。
這個新階段還有著上一階段沒有的新元素。《自由中國》在雷震組黨時,主要的兩股力量是由大陸來臺的知識分子和臺灣不受國民黨整編之地方勢力的結合。這時加進了一個關鍵元素:新興中產階級。后來黨外運動受到最大的物質支持,不是來自大財團。隨臺灣以加工出口累積資本而成長起來的新興中產階級,默默匯入了這股運動。因為相對于世界,臺灣原來這個威權政府存在很多不民主、管制、貪污、效率差等問題,使得這群在全世界闖蕩、見過世面的新興中產階級有企求改革的心理。他們默默支持,讓整個民主力量壯大。所以到了1977年,有一個5項公職選舉,這個5項公職選舉首度出現了黃信介、康寧祥帶頭串聯整個黨外。過去國民黨把你打散,郭雨新在宜蘭、郭國基在高雄、高玉樹在臺北,臺灣全島是散的,各自以“無黨無派”來號召選民支持,沒有串聯起來。這時首度以“黨外”把它串聯在一起。“黨外”這個詞即“國民黨以外”的意思,頗有聯合所有反國民黨力量之統一戰線的味道。這種串聯在日治時代就出現過,像文化協會當時就出現這樣一個全島性的串聯,現在又出現了。這種反對力量的串聯、結合,就是后來組黨的先聲。
1977年還發生一件大事:中壢事件。當時從《大學雜志》出來的許信良退出國民黨,參選桃園縣長,開票時疑因選舉作票舞弊,導致群眾不滿包圍中壢警察分局,最后并燒了警察分局。這次事件發生后,第二天的新聞并未立即報導,這是國民黨統治臺灣以來從未有過的標桿性的群眾事件,說明臺灣的“社會”已經壯大到不再懼怕“國家”的壓制,而要有自主的行動。這是民主轉型得以成功的基礎。
在這同時,延續“鄉土文學論戰”中左翼理念、關懷的勢力,也在50年代白色恐怖凍土下破土而出。此即1976年2月創刊的《夏潮》雜志,其部分成員也積極投入新興的黨外民主運動。
接下來可說是承繼此前累積的種種,進入臺灣民主運動最動蕩、但也可說是開花的階段。 1977年的地方選舉,黨外人士獲得空前勝利,共贏得4席縣市長,14席省議員,8席臺北市議員,后來在美麗島政團中的要角許信良大勝國民黨提名的候選人,林義雄、張俊宏也當選省議員。受此勝利及“中壢事件”展現群眾力量的激勵,1978年的增額“中央民代”補選,黨外人士進一步串聯整合,氣勢大盛,提出“十二大政治建設”的共同政見,要求開放黨禁、報禁、解除戒嚴、“國會”全面改選等,即要求民主化、自由化,形成戰后挑戰國民黨最強大的氣勢。然而,選舉期間,美國總統卡特宣布將在半個月后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并與中華民國終止外交關系,蔣經國隨即宣布停止選舉。政治、社會大有陷于動蕩之勢。面對此一動蕩情勢,黨外人士發表聲明,除呼吁政府勿自亂陣腳,盡速恢復選舉外,并期待政府“勇敢抗拒軍事統治的誘惑和壓力”。這一呼吁后來再一次出現在半年多后創刊的《美麗島雜志》社論中,由此可見當時情勢之險惡。
然而,此時國民黨內部的強硬派抬頭。1979年1月,國民黨炮制了一個“匪諜”,說曾將“革命動員第一號令”交給余氏父子,任命余登發為“高雄臺南地區最高指揮司令”,要造反。余登發就這樣被抓走,黨外人士就在高雄橋頭發動一個示威游行,這應該是臺灣戰后首次在戒嚴下的公開示威游行。接著,康寧祥辦了《八十年代》月刊。8月,《美麗島雜志》創刊。《美麗島雜志》每期封面都是一張群眾集會的照片,而刊物英文名字叫《FORMOSA—The Magazine of Taiwan’s Democratic Movement》,明示這是一份民主運動的刊物。所以這個雜志相對于《大學雜志》《自由中國》,已經完全不一樣。很清楚的,這是臺灣民主運動的機關刊物,我就是要搞民主運動的,不是只講講理論的。甚至施明德還講,我們是在搞一個“沒有黨名的黨”,雜志社各地的服務處就是“地方黨部”。因為當時不準組黨,那就用雜志社的名義,各地都有服務處,每個服務處都有主任委員、執行委員等。用這樣的方式,一步一步進行串聯、組織化的工作。雜志出刊后反應熱烈,創刊號賣出8萬本,第二期以后更超過10萬份。這在臺灣的政論雜志中,恐怕是空前絕后的。隨著雜志的熱賣,一次次的群眾性活動也陸續在臺灣各地舉辦。
形勢的發展,使黨外人士憂慮的、呼吁國民黨勇敢抗拒的“軍事統治的誘惑與壓力”終于出現。到了1979年12月,“高雄美麗島事件”發生,國民黨大肆抓人,經過兩個多月的秘密審訊,共軍法起訴8人,司法起訴33人,藏匿施明德案起訴10人,鼓山事件起訴2人。本人則因擔任雜志執行主編,被污以“暴行脅迫”之罪名,判刑投獄4年,政黨輪替后始平反。1980年2月28日,軍事法庭召開第一次調查庭,林義雄家中發生祖孫政治滅門命案,其母親與3個年幼的女兒被殺(后救活大女兒,一對雙胞胎則慘死)。接下來軍法大審開始。因為國際輿論的壓力,還有海內外的種種壓力,蔣經國決定公開審判這群異議人士,全程開放中外媒體采訪,報紙連篇累牘報導,使得這群民主運動者有機會大聲陳述其政治理念。
鎮壓以后,國民黨并沒有因而響應社會的要求,進行改革,以為那只是一小撮偏激分子的作為,強硬地實行倒退的作為,不但不承認新興社會力量及其要求,反而去鎮壓與反擊。其后幾年,特務頭子“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主任王升,及其主持之“劉少康辦公室”,權傾一時,幾無人敢攖其鋒,一時軍特橫行。再后,旅美數學教授陳文成返臺被警總抓去偵訊,最后陳尸臺大校園,海外作家江南被情治單位派人謀殺等等,臺灣似乎將陷于退回軍特統治的危機中。但如前所說,“中壢事件”后,臺灣的民間力量已成長茁壯到敢于跟“國家”沖突,并追求自主發展。這些鎮壓仍無法把已經成長的民間力量、民主運動壓下去。
以后幾年在政治上的發展還有非常多的事情。我只列出意義重大的幾件:
1983年9月“黨外編聯會”成立。
1984年5月“黨外公職人員公共政策研究會”成立。
1986年5月流亡美國的許信良等人在紐約組黨,準備1986年底遷黨回臺。
1986年5月19日“五一九綠色行動”示威行動,反對臺灣長期戒嚴。
1986年9月28日新黨在圓山飯店建黨,黨名“民主進步黨”。執政黨聲稱“該黨尚屬籌備階段”,因此,“不取締不承認”。一個很有趣的對照是:雷震組黨時,國民黨機關報《中央日報》于1960年7月29日發表社論《政黨的承認問題》,聲稱對于正在醞釀的新黨“并不重視,亦決不予以承認”。兩次“不承認”的后果殊異。
1988年1月13日蔣經國去逝,“副總統”李登輝依法繼任。
1990年3月李登輝在政爭后當選“總統”。
1991年5月1日李登輝“總統”公布廢止《動員勘亂時期臨時條款》,結束長達43年之“動員勘亂非常體制”,此體制為蔣政權軍事統治臺灣之依據。
從這個簡單的編年可以看到,民主運動繼續朝著組織化的方向前進,并以組黨為目標。而當民進黨宣布成立時,盡管國民黨還是伺機想消滅之,但已經無力再像1960年消滅“中國民主黨”,以及1979年消滅“美麗島”這個沒有黨名的黨那樣,以抓人收尾。至此,臺灣的自由化、民主化真的就像1960年9月1日最后一期的《自由中國》社論的標題“大江東流擋不住”所說的,已經走上不歸路了。
五、民主化之路的一點感想
談到這里,我們不免會問,這樣一個民主的道路是漫長艱苦的,那它會不會倒退呢?是可能的。最有名的倒退不是發生在落后國家,而是在文化先進的德國。誠如許多魏瑪共和史家指出的,希特勒用民主的合法程序上了臺,但一上臺就摧毀他宣誓遵守的魏瑪憲法。歌德講過一句話:“人想要安睡,上帝不斷地把你搖醒,使你保持警醒。”我想,我們對民主也應該保持這樣警醒的態度。
臺灣在一個世紀的漫長歲月中,多少先人,多少我們周遭的友朋,為了比較合理的權力安排,為了比較合理的社會秩序,默默付出?,F在,我們走上民主化了,但未來真正要制度化地讓民主成為我們政治、社會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元素,路還是很漫長的。民主的基礎就是公民社會。正如英國政治學家柏克說的:“沒有公民,律師與政治家也就前功盡廢了?!?/p>
這個反省我覺得非常有意涵。我們是一個深深受到東方專制主義影響的社會,我們必須像歌德說的那樣,時時保持著警醒。
(作者為臺灣政治評論家、作家)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