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偉名和他的《一葉知秋》

一篇受毛澤東批判的農民的文章

半個世紀前，1962年秋天，中共八屆十中全會與全會之前的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上，毛澤東大張撻伐，猛烈批判“三股歪風”（即所謂否定大好形勢的“黑暗風”，鼓吹包產到戶的“單干風”及“翻案風”）。當他怒斥“單干風”，點名批判鄧子恢等領導干部的同時，還批判了陜西三位農民黨員的一篇文章，這就是楊偉名執筆，戶縣城關公社七一大隊（現為甘亭鎮北街村）三位農民署名（大隊會計楊偉名、七一大隊黨支部書記賈生財、大隊長趙振離）的文章《一葉知秋——當前形勢懷感》。

這篇文章的作者實為楊偉名一人。楊偉名是一個農民，長期偏處關中鄉村一隅，而所論及的問題卻都是中央工作會議及全會的重要議題。不過，他的觀點與偉大領袖的意見相左。

毛澤東在會議中兩次批評此文。他說，這篇文章中“有一句話‘一葉知秋，異地皆然’。一葉知秋，也可以知冬，更重要的是知春、知夏。”“任何一個階級都講自己有希望，戶縣城關公社的同志也講希望，他們講單干的希望。”在另一次講話中，毛澤東厲聲問道，“戶縣三個共產黨員的信回答了沒有？共產黨員在這些問題上不能無動于衷。”

從此，楊偉名厄運當頭。幾年后，在“文革”中楊偉名被迫害致死。

楊偉名其人

2010年金秋10月，我終于有了戶縣之行，雖然太遲了，卻給我帶來極大的欣慰。當地政府和鄉親們對這位鄉賢給予了應有的尊崇。縣里有一個民間組織“楊偉名研究會”，戶縣政府還把縣圖書館命名為“楊偉名圖書館”，召開“楊偉名思想研究座談會”，編輯出版了包括楊偉名現存所有文稿的《楊偉名文存——一葉知秋》。是戶縣的朋友們（包括楊偉名的親友家人）幫助我加深對楊偉名的認識。

楊偉名1923年出生于陜西省戶縣的一個貧困農家。他的人生道路上有兩個不同于一般農民的突出之處。

一是他愛讀書，勤學習，善思考。他出生于貧寒農家，小時候念過三年私塾，10歲時父親病逝，便輟學回家務農。但他卻從沒有中斷學習。他鄰居有個“發小”謝志安，從國民小學讀到初中，又上師范，后來成為戶縣文化館館長，是戶縣有名的文化人。謝志安說，楊偉名極愛學習，每個星期天及寒暑假期他都把我的課本拿去自學，下地放牛都帶著書。所以他雖沒有多高的學歷，卻有較高的文化水平。楊家隔壁住著一位鄉郵員，每天從縣郵局背回全鎮訂的報紙、雜志。楊偉名幾乎天天都來他家，如饑似渴地閱讀各種報刊。這樣好學的人在鄉間實在少見。

楊偉名人生第二個突出之處是經歷廣，遭受的磨難多。年輕時就被抓了壯丁，在外浪跡三年，吃了苦也經受了歷練。所見所聞使他認定共產黨是貧苦農民的，也是中國的救星。回到家鄉后，他積極參加黨地下活動，1949年2月，家鄉解放前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家鄉剛解放他被選拔去參加咸陽地區干部培訓班，學習完畢就將成為脫產干部。可是，他老婆怕丈夫走出去再不回來，抱著吃奶的幼女趕來，死死拖住他不放，最后竟以投水自殺相要挾。楊偉名無奈跟隨老婆回村。他不僅當“脫產干部”無望，還成了一個“自動退黨”的罪人。幾年后，老婆病逝，留下三個未成年的兒女。楊偉名又當爹又當媽，家里地里的活計一肩挑，生活陷入無邊的困頓。但是，這位關中漢子具有一般農民不及的堅毅和見識，不以位卑而自棄，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胸懷，國家事天下事都掛在心上。

他為什么要寫文章？

上個世紀50年代的中國農村充滿希望，楊偉名熱愛這個時代。1957年又一次加入黨組織。然而，未過多久，農村里興起“大躍進”、公社化，刮起“共產風”。廣播里天天喊“共產主義不遠了”，可現實情況卻是吃不飽肚子，大隊食堂里野菜、樹葉成了主食。從河南、山東、安徽、四川、甘肅等地逃過來的災民成群，說那些地方都出現了餓死人、人相食的慘劇……

楊偉名與大隊支書、大隊長等人交換對時局的看法。開始他們只能做直觀地判斷：幾年來的一次又一次運動，上級布置下來的中心工作，多不符合農村實際情況。他想，農村出現的這些情況，中央、毛澤東主席肯定不了解！于是，楊偉名開始寫文章，向上級反映農村實際情況，闡述自己對農村問題的看法。先是針對許多具體問題寫，每寫成一篇就寄給省、地、縣各級領導。1960年，當地出現強迫農民“密植小麥”的“瞎指揮”。楊偉名就寫出不要“盲目密植”的文章《談小麥的播種量問題》。之后，他又寫出《有關處理目前“物資供應困難”問題的建議》（1961年3月）、《關于公購糧任務包干，辦食堂應堅持自愿和取消供給制等問題的建議》（1961年4月）、《北街生產隊大辦“千豬場”的教訓》（1961年5月）、《應該以生產隊為基礎——對“六十條”的修正意見》（1961年10月）、《關于“一燈物資”的開放問題》（1961年12月）等多篇文章，在當地產生了不小影響。一時間楊偉名的文名傳遍戶縣城鄉。

這一時期，楊偉名寫出了多少文章，無人知曉。現存的這些文章，都是八屆十中全會后各級黨委作為供批判用的“反面材料”印發才留下來的。楊偉名以文招禍，1968年5月被迫害致死，處理后事時，家人及親友將所有文稿付之一炬。這自然是非常可惜的事情。通過寫這一篇篇文章，楊偉名對農村問題的思考逐漸條理化、系統化，痛切地認識到，改變不合理的體制才是解決當前農村問題的根本出路。他奮筆疾書，一氣呵成，寫出《一葉知秋——當前形勢懷感》這篇文章。

《一葉知秋》寫了些什么？

楊偉名的文章里，最重要的無疑是這篇《一葉知秋——當前形勢懷感》。不僅因為它受到毛澤東的批判，更因為此文有非常值得重視的思想內容。

一、作者以大無畏的勇氣，徹底的求實精神，深刻揭示當時中國農村的真實情況。文章開頭作者就申明，這不是一篇“報喜”文章，而是“報憂”的“逆耳之言”。他寫道：“目前我們已經承認‘困難是十分嚴重的’，而‘嚴重’的程度究竟如何呢？就農村而言，如果拿合作化前和現在比，使人感民怨沸騰代替了遍野歌頌，生產凋零代替了五谷豐登，饑餓代替了豐衣足食，瀕于破產的農村經濟面貌代替了昔日的景象繁榮。”在揭示當前農村問題的嚴重性的同時，作者進一步指出，目前黨和國家“已經采取的‘三大政策’（即當時黨中央在調整人民公社體制、糾正過‘左’政治時實行的公社核算單位下放、公購糧包干、糧食按勞分配這三個方面的政策措施）等步驟，不能認為是克服當前困難應用措施的最后一步。”在當時，包括毛澤東在內，都以為實行這些政策措施，農村的問題已經得到解決。而楊偉名卻認為農村的形勢并沒有根本好轉，政策調整，體制的“后退”都還沒有到位。農村問題沒有得到解決。

二、《一葉知秋》的第二個重點是從實際出發，大膽地提出了解決農村問題的根本辦法：“關鍵在于我們能否把當年主動撤離延安的果斷精神，盡速地應用于當前形勢。”具體到農村，就是從人民公社集體化“后退”，“‘集體’與‘單干’聽憑群眾自愿”。

三、《一葉知秋》最值得重視的是：從理論與實際相結合的高度，揭示農村問題的根源。他認為現在就搞社會主義是超越了時代。他主張“一窮二白”的中國應當搞二三十年的新民主主義，然后才能搞社會主義。

楊偉名寫道：“我們的國家是個‘一窮二白’的國家，在這個既窮又白的薄弱基礎上，由1949年解放起到1955年合作化為止，僅只六年的時間，我們的新民主主義建設任務，就真的完成了嗎？答復是否定的。”“有人曾經說過：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要兩步走（由新民主主義到社會主義）。那么如果說，我們第一步沒有走好，第二步怎么會走好呢？”“由此看來，像我們過去所做的顯然是拔苗助長，違反了客觀規律。”

楊偉名的結論是：當時實行的人民公社體制及許多政策超越了階段，違反了客觀規律，而應當“退”到新民主主義去。“這是我們要退的終點”。他說，這才是解決農村問題的釜底抽薪之舉。當前的一些應急之法只能是揚湯止沸。

楊偉名的這些論述，使我們聯想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們全黨全國所奉行的指導思想：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論，這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基石。將這一理論的主要觀點與楊偉名當年的那些論述連起來看，我們不能不對這位身處關中農村的農民共產黨員楊偉名肅然起敬。他在上個世紀60年代初得出來的認識，就達到這樣的高度！他不愧“農民思想家”、“鄉村哲人”的稱號。

悲愴的結局

1962年8月，中央北戴河工作會議之前，中共中央西北局、陜西省委、咸陽地委、戶縣縣委的領導多是支持楊偉名等人的文章的。咸陽地委政策研究室還聘請楊偉名為特約研究員，西北局內部刊物《西北建設》聘他為通訊員。楊偉名等人深受鼓舞，覺得這是自己這一輩子干的一件于國于民最有意義的大事。可是，不久便傳下來毛澤東的批評，瞬時間各級黨委都變了態度。陜西省委、咸陽地委、戶縣縣委及城關公社黨委聯合派下來一個幾十人組成的龐大的工作組進駐七一大隊，形成黑云壓城之勢。經過一番折騰，中共陜西省委向中央西北局寫出報告，說戶縣三個共產黨員的這篇文章“一個明目張膽、比較系統的要求資本主義復辟的反動綱領”。“綱”上得夠高，但組織處理并不十分嚴厲。審查結論是楊偉名等人犯“嚴重的政治立場錯誤”；“亂發信件，廣為散播，組織上也是有原則錯誤的”。但因“他們尚能認識錯誤，并表示悔悟”，因此“不給紀律處分”。

這樣的結果使許多人松了一口氣。可楊偉名卻覺得，這件事絕對不會就這樣了結的。從此楊偉名不再寫文章了。家里也開始安寧了。多年來與他吵鬧不休的續弦妻子像變了一個，孩子們也變得更懂事了。但楊偉名心里沒法平靜，他怎樣不關心農村形勢和國家命運！這種看似平靜，實則極度壓抑的日子，一直延續到楊偉名生命的終點。

“文化大革命”爆發后，楊偉名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運動初期，人們雖然沒有太看重這個“死老虎”，可楊偉名深深為國家前途、人民命運而憂心不已。他憋了一心的話無處訴說。打破“平靜”的轉折點是1967年秋后10月的一天，這天傍晚，楊偉名家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西安冶金學院66級學生劉景華。他與楊偉名素昧平生，是慕名而來。他是西安市高校紅衛兵統一指揮部下屬“劉瀾濤專案調查團”的負責人。他在一份揭批劉瀾濤包庇“反黨文章”《一葉知秋——當前形勢懷感》的作者材料的附件中讀到這篇文章。小劉出身陜南農家，熟知農村情況，為人正直，血氣方剛。他被這篇文章深深地打動了，一個農民能寫出這樣的文章，了不起！他仰慕楊偉名的思想理論水平和敢于說話的正直與勇氣，竟然悄悄來到戶縣拜訪楊偉名。楊偉名幾年來的許多問題，憋滿一心話兒，也期望找個合適的人一吐為快。兩人心有靈犀，一見如故，作徹夜長談。這兩個年紀相差二十歲的人，遂成“忘年交”，不斷書信往來，越談越深。有一次楊偉在信中與小劉談起“文革”中盛行的個人迷信。楊偉名寫道，毛澤東也是人，也是農家出身。建國后，驕傲了，搞個人迷信，推行“左”傾的錯誤政策。什么“階級斗爭為綱”，什么“文化大革命”，都是“左”的表現。

劉景華也終于看透了“文革”的本質，貼出質疑“文化大革命”的大字報。一夜之間，他從“革命小將”淪為階下囚，楊偉名給他的那些信也都成了“罪證”。于是造反派宣布挖出了一個“劉楊現行反革命小集團”！

在西安連日加夜地批判劉景華的同時，戶縣的造反派對楊偉名的批斗也升了級。楊偉名感到這次批斗不同尋常，一上來就揪住頭發，反扭雙臂，還拳打腳踢逼他下跪向毛主席“請罪”。他在想，今天的批斗何以升級了呢？臺下一陣狂喊：“揪出楊劉反黨小集團頭目楊偉名！”他一聽就明白了：劉景華出事了！

楊偉名心上一陣悲涼，他斷定，這一回對他一定會老賬新賬一起算，自己是在劫難逃了！

批斗會結束后，楊偉名淋著雨，踏著泥濘往家里走，腳步蹣跚，心潮滾滾。他現在是有口難辯，有筆難書，心里的希望之火完全熄滅了，這時他想到了死。從小就熟知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士可殺而不辱”那些古訓反復在耳邊回響。他一路走來，回到家時死的決心已定。他讓孩子們在樓下先睡了，自己上了木板樓，續弦的妻子劉淑貞在等著他。這位從河南逃荒過來的農家婦女，脾氣急躁，常為丈夫只知捧著書讀，而不問家務雜事與之吵鬧，與前婦留下的兒女們關系不睦。但是從1962年秋天楊偉名遭厄運之后她變了，對丈夫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尊重，顯示出女性的溫情。鄉親們說，危難見人心。在她心上，丈夫再也不是那種不事生理、百無一用的書呆子，而是一個眾人景仰，敢當大事的真正的男子漢！

這一夜他們夫妻倆說了什么，不得而知。睡在樓下的孩子們也只知道，父親與繼母在樓上很晚還沒睡。半夜時分繼母還下樓來點灶火，驚醒了孩子們。她說，我燒點水，給你爸要洗洗身子。孩子們沒在意，就又睡著了。他們再醒來，家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農藥氣味。他們奔上樓，只見父親與繼母并排躺在床上，早已氣絕身亡。楊偉名決絕赴死，他的續弦妻子竟也隨他而去……

這時天還未亮，雨還沒停。關中大地上，濃霧彌天，雨聲瀟瀟，黎明前的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本來初夏時節的關中少有連陰雨，而這場雨卻下了一天兩夜仍然不停。人們這是天公有情，為人間不平事灑淚。

這一天是公歷1968年5月6日，農歷四月初十。

（作者為《望》周刊原總編輯）

（責任編輯楊繼繩）

新書介紹

本書是一部個人回憶錄，也是一代“右派”思想改造的實錄。

作者本名江宇，旅美作家。祖籍江西永新，1954年畢業于上海市市東中學，同年考入南京東南大學（南京工學院）電力工程系，四年級時被錯劃右派，其后22年在蘇北勞改農場度過。1982年赴美，做過餐館雜工、電工、電氣工程師和GWC工程公司總裁，2004年退休。業余寫作，以散文和文學評論為主，曾獲第十五屆聯合報文學獎。擔任過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會長和名譽會長。

作者于大學期間被劃為右派，在蘇北集體農場中度過了二十多個春秋。其中有關生活、勞動、教學，戀愛等等故事，跌宕多姿，富于傳奇色彩，記錄了主人公如何一步步從理想主義者變成現實主義者。

正值報效祖國的年華，卻被政治運動所綁架，二十二年的金色年華就這樣被無情的葬送了，毫無理性的反右運動不僅清剿了文化界、藝術界和學術界的精英，夭折了思想界的哲人，還摧毀了建設祖國急需的大量知識分子的前途，造成了數不清的冤假錯案，使國民經濟的發展嚴重滯后，給中華民族帶來沉痛的災難。

邵燕祥評曰：一個大學工科四年級的青年，從20歲被遣送到這里，直到42歲獲準離開，留下一部特殊的“成長史”：蘇北利亞也許真的是“西伯利亞”的余緒？

林賢治評曰：論文字的苦難質性，堪比高爾泰的《尋找家園》。高著凝重，本書激揚，且多出一份東方式的黑色幽默。

楊顯惠評曰：這是一部叫我拿起來就放不下一口氣讀完的人生自述。作者從苦難中發現了荒唐，把荒唐演變成幽默，令讀者含著淚水微笑，繼而陷入思考。

作者在日記中寫道：廿二年對于歷史的長河來說，不過是短暫的一瞬，但在人生的道路上卻是一趟長途的跋涉。如今當我翻開這疊殘缺的日記時，仿佛通過一條時光隧道，看到了自己在苦難中逝去的青春，看到了我們這個民族的深沉悲哀，看到了歷史的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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