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童年時候曾有過一件只屬于我自己的細絨線毛衣,好看的綠色底子里細碎著豐富的色彩,“那還是‘蜜蜂’牌的,”一提起來母親的神情便有些閃耀。“蜜蜂”“皇后”牌絨線代表著那個年代的優質生活,于我們,能夠擁有實在是種奢侈。不知那件毛衣隨著我的成長拆洗過多少次,終于由毛衣到背心、到舊得沒法再拆,一拆就烊掉了。以后再沒見過“蜜蜂”“皇后”,毛晴質地的就已然不錯,何況更多的是那些紗線織物。
每當夜晚來臨,母親總是倚在床頭聚精會神地編織。25瓦黃黃的燈光柔和地映著她的臉龐,照著她靈巧的雙手,照著毛線在柔滑的簽子端頭甩過去,繞過來。那時候原本急躁的母親便是寧靜溫煦又無比美麗的。偎在她身邊的我時常悄然凝望她的側影尤其長長的睫毛,卻從不給她知道。母親在我眼里是高貴而堅韌的,令我仰視的。母親一生都在自己內心的寒冷與創痛里,孤單地以堅硬回敬著堅硬,并且拒絕外來的援手。母親笑容總也不多,笑的時候,即使陽光,給人的感覺那里面也有著堅定的支撐,或者還流淌著清冷的風。如此在她身邊長大的我,甚至至今都沒能學會用親昵的言辭表達自己的情感。
毛線之于母親,當是堅忍地走過白天的寒涼之后,讓自己回復沉靜與柔軟的那片時光吧。多少年后,當我真正捧起毛線坐在我的寂靜里體味著寥落與孤單,便覺得25瓦黃黃的光影里飛針走線的,就是我了。我走進母親,觸摸著她那時候的所思所想,想她的眼底除了翩躚的毛線,一定還有著早年的風月吧。于是我看見母親在另一片時光里編織,燙了頭發穿著旗袍坐于窗前。那時房間西面一排哥特式的長窗,午后暖陽正把彩色玻璃透射出的好看又迷離的光線暈染在她的臉龐及漆水光亮的地板上。那個秋天,陽臺的鐵藝欄桿攀著微微泛紅的長春藤,氤氳著一種精致安逸的氣氛,令人松弛倦慵,甚或還有些許的無聊與寂寞,卻不道這一切會浮光掠影般地成為過去,生活的色彩從此被黑白取代,在藏不起角落的火紅底下冷而潮濕。
當我來這世上看見母親的時候,她的旗袍早已經換作灰布的對襟衫,長腳紐襻都是自己縫制的,一家人簡潔的衣物在單薄的櫥門里折疊得那么妥帖整齊,哥特式長彩窗、華麗的旗袍早被甩在了身后的風月里。有時忍不住小心地問起,母親的嘴角便會浮泛出冷傲與不屑:都過去了,不會再有了,還提它做什么——既然過去不再了,那就打起精神來過好今天,活出今天所能活出的最好的樣子。這就是母親。
母親因此讓我依戀,甚而迷戀,迷戀到八歲時候有天默默跟隨她身后,心里涌起莫名的哀痛。因為那天我目睹了鄰人的死亡,知道了那種叫做永遠的、再不會到來的離別。我在想如果有天母親也那樣地走了,我必是跟著一道走的。
我如此幸福地享用著來自于母親的毛線的溫婉,所以從源頭開始就是柔軟的吧,軟得都沒辦法承襲母親的骨感。而那時候隆冬也正在成為過去,融冰之后的土壤生長著春天,“蜜蜂”“皇后”距離我們的生活已不再遙遠,雖然我們還看不見。
我知道需要我捧起毛線的日子正在臨近。有天當我心痛地發現母親的青絲開始浮起霜意,而我也終于來到生命里最美的春天,心底蘊蓄的溫暖,足以向身邊的人舒展開豐滿的羽翼的時候,才真正從母親手里接過彎曲黑紅的簽子,捧起破舊的莊靜芬,學著悉心編織生活,學著很好地照料別人也照料自己。
一件毛衣如同生活的一個縮影,被我細致地織就著。漸漸地,款式質樸、織工細膩挺括、花樣別致成為了我的專長。看人捧在手里,穿在身上,感覺怎么都合意,面露歡喜,便跟著眉目舒展,笑意溫婉,那種欣慰自不待言。兩年功夫終于使自己的手藝成為家里最好的,乃至于在幾千號人的國企里出類拔萃。不身體力行也決然想不到,我還能有耐心做好這樣的事情。
毛線的溫婉綿長得像回味,經久不散,始終纏綿地與我相依相伴。如今捧起它們我會想,我是不是也真正地成為了毛線呢,是不是也像母親那樣溫婉地擁裹著我喜愛的生活、我生命里的人?人能夠以悉心付出關愛來成全自己,是多么幸福美麗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