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商業關系的倫理調節源于交換的客觀存在,在墨子看來商品交換既是生活需要,更是一種生活的態度,關乎人與人的“生”之大計。基于交換基礎上的商業關系當以“交相利”加以規約,惟其這樣才能體現“兼相愛”之義,以致義利天下。“交相利”既是商業實踐的價值所在,也是人類得以“生生”的善之體現。因此,探討和汲取墨子“交相利”的商業倫理精神,在一定意義上對當今社會商業行為的道德建設具有借鑒與補正之功。
關鍵詞: 墨子;“交相利”;商業倫理精神;現代價值
中圖分類號:F092.2 文獻標識碼:B
雖然商業倫理的研究產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但商業及其倫理思想早在我國夏朝出現的簡單商品交換關系中即已存在,到商代時即有商人“肇牽軒遠服賈”[1]。商品交換以物物相易為載體,其中蘊含著人際關系的諸多法則,由此形成具有歷史意義的倫理法則。在倫理調節下,交換過程中的人與人之間的利益沖突得以緩解、協調。因此,從交換產生的社會意義而言,商業倫理思想隨著交換關系的產生而產生,并因交換形式的發展而日漸完善。
一、交換倫理關系確立的社會基礎
在墨子所處的戰國時代,由于生產技術的變化而導致的社會分工,及由此產生的產品多樣性推動了商品生產與商品交換發展,商品流通已經成為社會生活和民生的一部分[2]。商品經濟的發展帶來了社會生產關系的顯著變化,出現了大量的個體農民與手工業者,他們在政治上與經濟上有了相對的自由,這種自由正是交換得以產生、交換關系得以確立的主體要件與倫理基礎。
春秋時期經濟自由在民間的相對發展與社會產品的大量涌現,又推動了社會交換行為的頻繁發生,并在客觀上滿足了人們追求利益的現實需要。商業交換正是在這樣一種宏觀的社會經濟變化的環境中得以展開,并在改變主體間相互利益關系的同時,也培養著交換行為主體的權利意識,這種意識通過需要的滿足不斷得到強化從而得以確立。盡管這種交換關系的確立還不具有商品交換的普遍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可能還缺乏獨立的經濟地位,僅僅是個人與他人之間發生的一種生活需要滿足基礎上的一種自然的聯系,但是這種聯系一方面表現為物物相易的物權轉換關系,另一方面也體現為社會生活的客觀需要之間的必然聯系。
使這種關系得以發生和維續,或者說在交換中起紐帶作用的是日常生活的道德觀念和生活規范,而不僅僅是利益追求的經濟法則,滿足社會生活的現實需要是交換得以可能的主要動因。生活之善是人性之欲的應有之義,當滿足生活需要的交換關系普遍存在于人與人之間的時候,交換倫理關系實際上已經產生了,在那個特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倫理關系,是通過物與物交換的主體意志反映出來的,這樣的一種倫理關系,墨子認為它更應該表現為一種義利關系,因為“天必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也”(《墨子·法儀》)[3]。只有這樣,人的現實需要的滿足才能在社會良序運行中得以實現。
社會分工與社會生產的精細化,使得交換成為社會生活的一種客觀需要和選擇。商品交換使人的生活相互聯結成一個利益的關系體,它牽涉到人與人之間的利益關系和生活上的依存性聯系,墨子將這種聯系描述為“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 (《墨子·兼愛中》)[3]的互利關系,它關乎人“生”大計。既然這樣,商品交換就使生產者與商人各自將生產與交換活動視為一種社會義務,或者說是生活選擇的一種應該,這種義務使天下之人在一定范圍、一定程度上具有了“相關”的利益聯系,亦即墨子所言義利之間的一種內在關聯性。
其所言之天下之“義利”,在交換活動中客觀上會滿足人的生活需要。在需要彼此達成的過程中,交換主體各方在經濟中成為具有權利和義務關系的倫理主體,這樣交換的存在就成為生活的必需。墨子將這種生活需要加以規約,認為是一種具有兼愛之義的“交相利”。只有“交相利”才能“兼相愛”,才能見利而尋“義”,體現了生活需要的本質意義。具體而言,它體現了生活的一種善與不善的理念,即墨子所言“利人乎,即為;不利人乎,即止”(《墨子·非樂上》)[3]的道德之義;同時,交換更反映了人們對生活應該如何的一種信念,“商人之四方,市賈信徙,雖有關梁之難,盜賊之危,必為之”(《墨子·貴義》)[3]。
戰國時期盜賊盛行,盜搶行為非常普遍,其時此種情形為人所共知,那么在這樣的情況下商人為何不避危難而為之,顯然在他看來是有利可圖。此利,既包含了商人對商業之利的追求,也包含了對商業義務的一種人生價值,是商人對其行為好與善的一種社會價值選擇。正是基于商業交換的這樣一種道德價值規約,故“商人用一布布,不敢繼茍而售讎焉,必擇良者”(《墨子·貴義》)[3]。這里墨子實際上表達了這樣一種認識,即交換應該成為一種生活的態度,這既是滿足生活的需要,同時也是對美好生活的理解和探求,而良行與善舉應該成為交換行為的應有之義。然而現實生活卻并非如此,戰國時期隨著商業的發展,財富不斷形成積聚,社會逐利之風盛行。人人不避刀斧之誅伐,競相爭利,利欲之攻伐、越人墻垣、掠人財物之舉時常有之,以致商業秩序和道德觀念遭到破壞,從而引起“重本抑末”的大討論。值此情形之下,墨子不得不轉向現實,強調在交換過程中應奉行的為人、為商應遵循的“交相利”的道德準則。
二、交換的道德準則
雖然從表面上來看,交換表現為一種物權關系的轉移,好像是一種物物關系。但其在本質意義上而言,它所隱含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意志表達,它是社會關系,是人的權利的交往,它涉及到人在社會生活中權利之間應當如何處置的倫理問題,其中蘊含著豐富的道德內涵。從交換產生的實然狀況來看,交換主體間的權利失衡與異化現象在一定范圍內和相對特定的歷史環境中,是帶有普遍性意義指向的。人在交換過程中形成的經濟關系,帶有強烈的人格化特質,經濟在一定意義上而言不過是倫理的表象而已,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表達是交換的本質關系。人是交換關系的主體與承載者,正是因為有了人的意志的存在,交換所體現的經濟意義充滿了倫理內涵,交換關系也更多地表現為經濟倫理關系。
在實際發生的交換行為中,應該如何與事實如何之間總是存在差距的,交換過程中的失義與利益侵害行為時常發生,交換主體間應如何規避在現實交換行為中出現的不義之舉,并使之更加規范以符合天下之義,是墨子一再思考的一個人生問題。墨子注重“交相利”的“公利”原則,墨子以為交換行為應首重“義利”準則,堅決反對“不義之利”,“義,利;不義,害”(《墨子·大取》)[3]。交換必須能互利,而不僅是一種物權財產占有關系的轉移,更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相利關系,只有這樣才符合“義”的要約。墨子的這個相利是指循交換之義而致有財相分、有利相交、疾以助人的天下之利,即“中萬民之利”。這個利不是“虧人自利”,而是公利,它就是“義”,這是墨子一以貫之的倫理內核,只有如此方能在交換中體現“兼相愛”的精神品質。所以,墨子認為應當以“義”作為處理商業行為利害關系的準則,這個“義”就是利,是商業交換中的“相利”、“互利”,即“天下之利”。交換行為惟有這樣才符合社會規范,才會相利并有利天下,從而有利于在交換中建立一個相互義利、“兼相愛”的和睦社會。
墨子強調在交換中應堅持平等互利的原則,反對“虧人自利”的不平等。平等是交換行為得以可能的應有的道德前提,墨子后學夷子在評價墨子社會思想時說:“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孟子.滕文公上》)[4]。其視平等為墨子社會經濟倫理思想的核心價值,這是人性使然。所以,交換的主體在交換中應當是平等的,只有在人性平等的基礎上,交換才得以體現交換主體的利益愿望,才會體現人性之欲的客觀訴求,交換才會有內在的主體動機,即交換行為主體應一視同仁,視人如己,平等相待。
墨子引古代圣王賢政為例,加以印證,提出“圣王之為政,列德而尚賢,雖在農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故當是時,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勞殿賞,量功而分祿。故官無長貴而民無終賤”(《墨子·尚賢上》)[3]。墨子正是基于人性平等的道德認識,認為交換應該體現人性平等之善求與生活的價值所在。同時,在交換的客體上,墨子也堅持物物相值的等價觀念,若不能等價交換,則有可能出現侵占他人勞動的不義之舉。故其曰:“刀,糴相為賈。刀輕則糴不貴,刀重則糴不易。”(《墨子·經說下》)[3]。
墨子所言之物、價平等之義,實有合適、合宜之意,而不是物與價之間在數量上的絕對平等。只要雙方都能接受,交換就是合宜的,就是合乎道德的,這實際上表達了交換雙方彼此能接受的平等意愿。所以,“賈宜則讎,說在盡”(《墨子·經下》)[3],既然不能出售的原因不復存在,那只能說明價格合適背后已經表達了相互認可的合宜的平等支點,其實仍然反映了交換主體間相互尊重、相互平等的倫理原則。在彼此平等、尊重基礎上的交換關系,可以放大“交相利”的社會效應,增進人類共同福利的實現。因此,“今天下之士,忠實欲天下之富而惡其貧;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當兼相愛、交相利,此圣王之法”(《墨子·兼愛下》)[3]。
在墨子看來,交換應以“信”為原則,墨子認為商業之誠信,有三個含義:首先,信是一種真實的表達,交換要有誠意,不能含有欺詐、造假、蒙騙之惡的目的,即“信,言合于意也”(《墨子·貴義》)[3]。交換行為本身必須是真實意思的表達,這個“信”實則是一種誠意和實在,是真實需要的客觀存在,這是交換合“義”的倫理前提。所以,交換應當首重信。其次,信是一種行為,強調交換行為的實踐效果。“信”是交換行為的一致性,即表里一致,言行一致,“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猶合符節也”(《墨子·修身》)[3],不能言行不一,交換必須講究信譽,說到要做到,以維護交換雙方的利益;再次,墨子之“信”強調忠信之道德意蘊,在商品交換中要忠誠、忠實、可靠,其行為可以信賴,這樣交換才能做到仁義以致互惠、互利于天下。所以,墨子鼓勵商品交換中應守義、忠信,而貶斥不忠不信,并以此調適人倫關系。故曰:“凡我國之忠信之士,我將賞貴之;不忠信之士,我將罪賤之”(《墨子·尚賢下》)[3],這里充分體現了墨子對“交相利”的根本態度和立場。
三、交換的價值實現:志與功
交換的目的在于滿足人的生活需要,這是墨子交換倫理思想的原點,否則人的很多生活需要實現不了,生活的愿望和美好的追求得不到滿足,經濟活動的價值就難以顯現。經濟活動關于增進人的幸福的功用,在諸多方面都是通過交換而實現的,人類正是通過交換(作者以為在廣泛意義上而言,非正當性利益獲得不在此列)來達到享受生產給生活帶來的便利,并在快樂與幸福的滿足上達到彼此的目的。因而交換的原始動機就是通過交換實現現實生活中人的需要,并使之合理、合“義”,從而交相利,而利天下,使人的生活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滿足。因此,交換的倫理功用既是生活需要的必然選擇,同時也以滿足人的需要為歸宿點,而“交相利”正是對人的需要加以制約、引導的道德底線。這樣交換的產生是以滿足人的生活需要為價值目標,同時在“交相利”的實踐過程中,又切切實實達到了滿足人的生活需要的倫理效果,因而交換的志與功在人之為生的需要中達到了統一。
從商業與社會的關系視角入手,解讀商業或交換行為的倫理內涵,這是商業倫理的價值趣向,由此出發來探討交換行為的道德問題是商業倫理的核心所指和價值所在。墨子認為社會存在的倫理境界是“兼相愛”,這是其一生孜孜以求的“人何以生生”的道德理想。在墨子看來,人與人之間的商業交往既客觀地存在于這一應當的社會環境中,也更應該服務于這一道德境界的實現,這是商業活動在其外部環境中必須進行的倫理抉擇。因此,墨子物權交換的價值視域始終集中在他的“兼相愛”的社會功利思想方面,交換的價值所依無非是通過“交相利”而利天下,完成由利向義的轉變,并最終實現人人“兼相愛”的社會和諧。因此,交換服務于生活需要,通過改善社會生活實現天下之利、天下之愛,內在地包含了由相利而致相愛的志功合一思想。
墨子的交換倫理在肯定志功合一的同時,還主張商業交往應當去除交換中的道德流弊。人人都有生活的現實需要,但不能不勞而獲。墨子認為人應當通過勞動的方式養育自己,主張“賴其力者生,不賴其力者不生”(《墨子·非樂上》)[3],人應當在勞動的創造中,使物由“自然”而入“人化”,并通過交換來滿足人的需要。因此,通過勞動所獲物權關系才是合乎道德的,這也是人“皆欲富貴而惡貧賤”(《墨子·尚賢下》)[3]的人性體現。在此基礎上,滿足人的現實需要的物權占有關系的轉換,也必須通過正當的方式實現它。相反,“入人桃園,竊人之桃李瓜姜者”與“逾人之欄牢,竊人之牛馬者”一樣,都是不道德的行為,“不與其勞,獲其實,已非其有所取之故”。所以,類似“角人之府庫,竊人之金玉蚤絲者,上得且罰之,眾聞則非之”(《墨子·天志下》)[3]。
在墨子看來,如果交換的價值實現不能達到志功合一的效果,則后果不堪設想,“賞不當賢,罰不當暴,其所賞者已無故矣,其所罰者亦無罪。是以使百姓皆攸心解體,沮以為善”(《墨子·尚賢下》)[3]。因而墨子要以“交相利”之“義”規約交換關系,物權的轉換與遷移應當在合乎“義”的形式下發生,所取之物應當“勞”、“實”相當,即應當“義”、“利”一致,這里實則已經蘊含了現代社會權利義務關系的思想萌芽。墨子在這里以“義”來規約物權的轉換,并在此過程中踐行“除天下之害”,以達“興天下之利”的兼愛目標。這在湯因比看來,墨子將普遍的愛作為義務,是拯救人類的唯一希望,這比孔子的愛(指服從宗法之倫的愛有差等的“仁愛”)更為當今社會所需要[5]。
四、“交相利”倫理精神的現代啟示
墨子在那個遙遠的時代即已提出“交相利”的商品交換原則,具有超越于時代的深刻內涵,不論其思是否合乎當時社會的現實需要,僅就其提出的“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的商業交換法則而言,其中蘊含的商品關系的一般共性思想意義深遠,為后來者深入思考交換關系的合理性,提供了遐想的可能。商業行為選擇的多元化孕育著商業價值的多元沖突,這是現代性社會的倫理困惑之一。商業主體的善惡調控及其效率的高低,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主體在道德認識上的理性能力。自我認同的利他主義常常會躍出商業道德的閾限,而走向個人經驗的泥潭,甚至迷失在“道德角色”與“道德人”的糾結之中。墨子“交相利”的倫理精神,對商業倫理的這一現代性困境的消解,或有借鑒意義。
墨子的“利”關注人類生活,“交相利”是互動關系中的“人人之利”,既有國家層面的大利,也有個人之利,是交互關系中的社會之利、“天下之利”,故孟子評其曰:“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交相利”反對利己主義的惡,尊重人的合理需求,它反映了人之存在的利益交互的善,體現了“人”及其一切關系的存在意義。以此視之,“交相利”內在地包含了生態主義的交往需要,富有古樸的生態倫理之義。因此,現代商業倫理規范的建構不能僅僅考慮商業的契約關系,現代意義上的契約所蘊含的自由、平等的倫理內涵,已經不能詮釋商業活動關涉的人及其存在的關系,也難以涵括人與自然、人與環境、人與社會發展的倫理關系。商業活動應當更多地叩問人的權利和人類的權利,甚至環境的權利,從而在更寬闊的視野中尋求“交相利”的道德本質。以此為指引,對現代商業犯罪的遏制與懲治,將不再淪為法律的表象,而是一種現實生活的倫理需要,這樣“交相利”的倫理精神才能真正轉化為商業立法的剛性內核,如此商業立法的實踐意義才得以真正確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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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關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