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神秘數字四十

神秘數字的產生根源于人類前理性階段的某種原始的數觀念。當數還附著于事物的具體表象時，就被賦予了神秘的意義，形成了神秘數字的觀念。這種觀念一旦產生，就會具有頑強持久的傳承力量，世代相傳，進人人類集體無意識，影響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衍生出獨特復雜的文化現象。

不同民族都有著各自的神秘數字。七、十二、四十等是希伯萊人的神秘數字，這些神秘數字在其宗教經典圣經中反復出現。作為猶太人的卡夫卡諳熟圣經。他對神秘數字四十雖然沒有直接的論述，但這個數字卻散見在他的小說、日記和書信中，使我們不得不先對數字四十的象征內涵進行一番探究，或許我們可以從中發現一些線索。

談到神秘數字四十，要先談談神秘數字四的象征內涵。四很可能是原始人空間知覺方位感的產物，凡是把東南西北作為世界基本方位的地區，一般都把四看做是神秘數字，對數字四的崇拜具體表現為對十字形狀的崇拜。在歐洲中世紀，當十字形的四端被等同于天堂四界時，十字便代表了特定的原始宗教主題的再現，而基督教的十字架信仰一直保留著其原始的象征意義，即把十字形的四端分別視為東西南北的標志。此外，古希臘文獻中也有對“四”的膜拜和禮贊：“圣潔的、圣潔的四啊!您孕育著永流不息的創造源泉!因為您起源于純潔而深奧的一，漸次達到圣潔的四；然后生出圣潔的十，它為天下之母，無所不包，無所不屬，首出命世，永不偏倚，永不倦怠，成為萬物之鎖鑰。”可見，神秘數字四在這里具有無限大的意義，是循環的周期數。古代某些部落的居民還認為四的倍數也是神圣而有魔力的，在他們看來，四十只是四的一種變體。

圣經中與四十有關的故事比比皆是。例如：挪亞方舟的故事，為洗滌人間罪惡，神決定用大洪水來毀滅人類，降雨在地上四十晝夜；以撒四十歲時娶利百加為妻；以掃也是在四十歲時娶了赫人比利的女兒猶滴，并以赫人以倫的女兒巴實抹為妻；雅各死后，約瑟吩咐醫生用香料薰他父親遺體整四十天；摩西在埃及做王子四十年，因救以色列人被埃及國王追殺而逃到曠野，又在曠野牧羊四十年，耶和華呼召并命令他回埃及地，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之后，他率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并在曠野漂泊四十年；摩西派以色列人去迦南窺探整四十天；摩西在西奈山上四十晝夜等待十誡；掃羅登基時年四十歲；大衛的統治時間約為公元前1010—前970年，共四十年；所羅門的統治時間約為公元前970—前931年，共四十年；腓利士巨人歌利亞在以色列軍前罵陣四十日，四十日后，大衛輕而易舉地殺死了他；耶和華因尼尼微城行惡欲將此城毀滅，便派約拿告誡其百姓，四十天后神將傾覆此城，百姓因害怕便離開了惡道，神察看他們的行為，就沒有降災于他們；耶穌出生四十天后被母親送往耶路撒冷，傳道前曾在曠野禁食四十天；耶穌受難第三天復活，四十天后升天。縱觀這些圣經故事，“四十”這一神秘數字暗含著某種轉變，象征著一種周期的循環，一種考驗、堅守和新生。

在文學藝術創作中，神秘數字的神話意義得到了突出的體現，它成為了一種文化記憶的方式，在揭示作品主題方面為我們提供了一把獨特的鑰匙。在卡夫卡著名小說《饑餓藝術家》中便非常明顯地出現了數字四十，即經理規定饑餓藝術家表演的最高期限是四十天。

饑餓藝術家為期四十天的禁食讓我們聯想到在《舊約出埃及記》中，摩西在西奈山耶和華那里四十晝夜，也不吃飯，也不喝水，等待耶和華頒布十誡。這四十天可以看做是耶和華對摩西以及以色列人的考驗，如果經受住了神的考驗，那么以色列人仍是耶和華庇護的子民。可見，四十揭示著一種周期的考驗，這在圣經故事中經常出現。

再如，耶穌傳道前也曾在曠野禁食四十天，受到魔鬼撒旦的試探。他禁食四十晝夜，后來就餓了，魔鬼就前來試探他，并對他進行了三次誘惑，第一次魔鬼說道：“你若是神的兒子，可以吩咐這些石頭變成食物。”耶穌卻回答說：“經上記著說：‘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話。’”耶穌所說的“食物”和“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話”形成了對比，即他認為人可以靠神的話戰勝因饑餓而引發的肉體痛苦，這與饑餓藝術家的觀念不謀而合。耶穌最終抵御了魔鬼的試探，開始了他的傳道生涯。為期四十天的曠野禁食似乎是他開始傳道的準備階段，當他戰勝了魔鬼，他也戰勝了自己，從而得到某種新生。這一經典故事更凸顯出神秘數字四十所具有的有關考驗和新生的寓意。西方一直保留了有關齋戒的節期，如大齋節一共四十天，以紀念耶穌曠野禁食四十天。

而卡夫卡小說中的饑餓藝術家的禁食也是一種對自我的考驗和堅守，在表演期間，他經受了靈肉兩方面的考驗，他最終堅守下來，從而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新生。甚至最后文中發出了這樣的呼喊：“現在剛到四十天，為什么就要停止表演呢?他本來還可以堅持得更長久，無限長久地堅持下去，為什么在他的饑餓表演正要達到最出色的程度(唉，還從來沒有讓他的表演達到過最出色的程度呢)的時候停止呢?只要讓他繼續表演下去，他不僅能成為空前偉大的饑餓藝術家——這一步看來他已經實現了一而且還要超越這一步而達到常人難以理解的高峰呢(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饑餓能力是沒有止境的)，為什么要剝奪他達到這一境界的榮譽呢?”饑餓藝術家完全可以超越四十天的界限，這正是卡夫卡一貫不落俗套的地方，他的作品總是源于某種傳統，而又超越這種傳統。

在形式上，與摩西和耶穌的獨自靜坐禁食所不同的是，饑餓藝術家的禁食變成了當眾表演的商業活動；但在本質上，他們則是殊途同歸的，都是對自己信仰的忠貞堅守，即使被大眾所拋棄和鄙夷，仍頑強地堅持下去。耶穌是名副其實的殉道者，但在某種意義上，饑餓藝術家也是一位殉道者，正如卡夫卡在小說中所寫的：“饑餓藝術家確實是個殉道者，只是完全從另一種意義上講罷了。”總之，我們發現耶穌的禁食與饑餓藝術家的饑餓表演之間存在著某種相似性，如禁食的時間都是四十天；都受到并最終抵御了誘惑；都不被所處時代的人們所理解，成為了人們鄙棄的對象，最后，耶穌被釘上了十字架，而饑餓藝術家在被人們遺忘的籠子里默默死去，但我們時常會被他們對信仰的堅守而感動，這是常人難以企及的，而他們卻成了時代的局外人和孤獨者。

此外，在他的小說《美國》中也出現了數字四十，而且在他的日記和書信中也多次出現，特別是對四十歲這個年齡的描述多達幾處，如他在1911年10月28日的日記中寫道：“四位猶太朋友在年紀大的時候都成了偉大的猶太經文的學者，但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特殊的命運。一個變得神經錯亂，一個死了，埃利塞經師在四十歲的時候成了自由思想者，只有他們中年紀最大的阿基巴得到了全面的知識，他四十歲的時候才開始專心致志地從事研究。”這里提到的四十歲正暗含著某種新的轉變。他還曾在1920年致閔策艾斯納的書信中專門談過四十歲這個年齡，他寫道：“在您眼里四十這個年齡同樣是無邊無際的，但您的整個周圍環境將會向您表明，您所幻想的無邊無際并未包含在這個年齡中。”

他還在1911年10月9日的日記中寫道：“要是我到了四十歲，那么，我大概將會與一個有副前翹的、稍稍由上唇暴露出上齒來的老姑娘結婚……但我幾乎到不了四十歲。”雖然卡夫卡有過三次訂婚的經歷，但他一生未婚，而在日記中，他寫道他可能會在四十歲時結婚，他為什么會選擇這樣一個年齡呢?這使我們聯想到《舊約》中的以撒和以掃結婚時都是在四十歲。而卡夫卡在日記中這樣寫，是信筆寫來，還是有意為之，我們不得而知。接著他又寫道“我幾乎到不了四十歲”，或許這又是他的一個預言，他在四十周歲時患病而亡。這或許只是巧合，但他在四十周歲時離開人世，這不得不讓人感到詫異。他是在尋求某種轉變嗎?抑或是他在以身試法地證實古希伯萊人的周期觀念?

或許我們可以從1922年1月28日的日記中尋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我現在從迦南浪游出來已是四十歲了，看來是作為外國人歸來，我自然在那另一個世界里——我這是將它作為父親的遺產帶著的——也是最小的人物和最膽怯的人，而且只有借助那里的特殊的組織才能生活。”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后，曾在曠野流浪四十年，而“我現在從迦南浪游出來已是四十歲了”揭示了他與猶太民族的緊密關系，他覺得他也曾在迦南流浪了四十年，自己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而且只有借助那里的特殊的組織才能生活”，折射出他與周圍世界的矛盾關系。此外，他與父親的緊張關系也是眾所周知的，他在父親面前感到畏懼自卑，并且，他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寫作，而不是做父親生意的接班人，這些潛意識中的負面因素在加速他的死亡方面或許起著或多或少的作用。

他在日記和書信中多次談到四十歲，在他看來，四十歲意味著某種轉變，而他在四十周歲時去世，難道這是他無意識地選擇?沒有人能夠做出明確的解答，正如我們無法確定其作品的內涵一樣，但四十這個神秘的數字卻像面紗一樣將他與世界隔離開來，我們無法走近他，即使走近了，也無法看清他，或許這就是卡夫卡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