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橋記憶

劍橋是一所大學，也是一座城。只是這座城很小，似乎稱為“小鎮(zhèn)”更為適合，從位于劍橋城西北角的圣埃德蒙學院步行到東南角的劍橋火車站，只需要不到兩個小時。夏天時，我和十多位同學在此居住了一個月，雖然短暫的時間遠遠不足以讓我透徹了解這座城市，但我卻至今仍深深沉迷于她的文化氣質(zhì)。

劍橋因穿鎮(zhèn)而過的“劍河”(River cam，一也譯作“康河”)而得名。早在公元前43年，古羅馬士兵就在劍河上建起了一座大橋，河名和橋的單詞合并在一起，就構(gòu)成了劍橋(Cambrdge)這一地名。劍橋大學則是由八百年前一群從牛津大學逃出來的學者建立。當年牛津附近的居民和大學生經(jīng)常發(fā)生沖突，一些師生就轉(zhuǎn)移到這里，成立了劍橋大學的第一所學院——彼得學院。如今，那些歷經(jīng)八百年風雨的古老建筑依舊矗立在劍河兩岸。在這座保持著中世紀風貌的城市里，雖然沒有校牌，也沒有圍墻，但整個校園郁郁蔥蔥、氣韻自華。

到達劍橋的第一天，我就充分感受到這里的“英倫特色”。那天一共下了八次雨，調(diào)皮的云彩追逐著我們的腳步，傘還沒有完全濕透就收起雨滴，太陽還沒把衣服曬干就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弄得我們好生狼狽。舉目四望，撐傘的大多是外國游客，當?shù)鼐用穸忌泶弊拥膶挻笸馓祝幌掠昃吞咨厦弊樱晖：笤僬簦S性悠然。之后的一個月，我也習慣了這里的氣候，下雨時便套上帽子，再也不撐傘了。雖然經(jīng)常下雨，一旦天氣晴好，劍橋的天空就毫不吝嗇她瑰麗的蔚藍。幾朵白云縋綣其上，溫柔地替我們遮擋炎熱的陽光。再沒有比劍橋的天空更令人心醉的了，它明媚而不張揚，安詳而不深晦。那是詩人最憂郁的韻腳，是畫匠最剔透的筆端，是笛手最悠揚的音調(diào)。

Punting是這里的傳統(tǒng)運動，硬要翻譯的話大概就是“撐篙”。我們分成兩船，沿著劍河飽覽兩岸的秀麗風光。當船行到曾拍攝電影《哈利·波特》的地方時，女生們都尖叫起來。撐船的是兩個劍橋的博士生，他們一路上為我們講解沿岸的風景名勝。嘆息橋就如畫中的一樣美，數(shù)學橋就如傳說中一樣讓人驚嘆。船上的人與橋上的人互相道一聲“Hi”，船影和橋影交映在墨綠的水面上，匯成劍橋最柔和的底色。我們把手伸入河水中，隨著小船的行遜蕩起微波。河上有好幾種水鳥，它們泰然自若地從船邊游過，仿佛我們都是這畫中的一部分。雖然現(xiàn)在已無從得知徐志摩的“康橋”到底是指這些橋梁中的哪一座，但我們卻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刻有《再別康橋》中文詩句的石頭，大家立即爭相與石頭合影。我站在數(shù)學橋上向遠處望去，藍天和綠水在天邊融為一體，左岸的露天咖啡館里人們正在談天小憩，右岸古老斑駁的建筑下，一艘小船正緩緩行過，像怕驚擾了熟睡的荇藻。此時的我才真正與徐志摩有了同樣的感受：“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我們平時就住在圣埃德蒙學院的宿舍樓里。房間不大，卻足夠舒適，從窗子向外望去，是整齊的草坪和一小片樹林。每天早上起床后打開窗子，先得到一份珍貴的寶物——帶著露水味的清新空氣。有了這份饋贈，一整天的學習生活都能保持精神飽滿。學了那么多年英語，真正出國后才發(fā)現(xiàn)理論和實踐真的是兩回事。到達劍橋的第一天早上，一出門就遇見一位正在打掃衛(wèi)生的白人女士，她見到我，非常自然地微笑著打招呼：“Morning!”而我卻茫然地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陌生人沒有任何理由，只為了道一聲早安而向我問候。當我支支吾吾地回道“Good Morning”之后，她又問我是哪國人，需要什么幫助，而就是多虧了她，我才喝到了在英國的第一杯熱水(飲水機只有“cold”和“colder”)。之后，每天早晨我都起得很早，并且能夠很自然地主動向陌生人道早安，而每個人都會對我回以微笑和問候。

劍橋從表面看去，絕對是一個生活節(jié)奏非常緩慢的城市。每天上午11點之前，街道上幾乎見不到行人；城市的綠化面積非常廣，幾個大型公園每到下午就有數(shù)不清的家庭主婦帶著孩子來野餐；英國人的下午茶時間雷打不動，即使女王來了他們也不會放棄紅茶和餅干；每一條街都有三四輛冰淇淋推車，經(jīng)常可以見到悠閑地坐在路邊吃冰淇淋的人。每天下午從兩點到七點，我們都分散到劍橋的街頭，收集資料，撰寫報告。因此得以和各個國家和職業(yè)的人們聊天，向他們了解身在劍橋的感受。日本人、韓國人、澳大利亞人、南非人，沒有人在意人種膚色，也沒有人嘲笑我們蹩腳的英語，似乎來到這座城市的人都感染了她的氣質(zhì)。劍橋的街道很窄，如果行人不走便道，汽車就根本無法通過。但即使如此，不管你走到哪個十字路口，一定會看到汽車禮貌地請行人先過的情景。在劍橋有許多街頭藝人，他們有的演奏吉他，有的用一把鋼鋸彈奏出曼妙的音符，有的用鼻孔吹笛，我甚至遇見一個坐在垃圾桶里演奏的藝人，堅決不讓行人看臉，人們對他報以掌聲，請求他再來一曲。

在劍橋的書店里，你幾乎可以買到任何類型的書籍，包括不為大眾所知的亞文化書刊。你也可以邊看書邊享受一杯Costa咖啡，只是價格實在昂貴。頗有意思的是，“啟蒙之所，智識之源”(Hinc lucem et pocula sacra)這句拉丁語是劍橋校訓(xùn)，但在書店的紀念品中卻難尋蹤跡，相比之下，那句玩笑話倒是赫然印在了馬克杯上：“我學得越多就忘得越多，那我為什么還要學習?”讓人不禁為劍橋人的幽默而頷首微笑。我在逛遍劍橋所有的書店之后，最終走進了二手書店淘寶。在那里可以買到著名出版社的絕版書，而且很多書非常新。每一位劍橋居民都可以把自己不再需要的東西放到二手商店門口，每天早上店員會把這些東西收集起來，分類、清洗、標價出售，收入將用于慈善事業(yè)。在這里可以找到棋牌游戲、古董鐘表，甚至是新娘剛剛替換下的禮服。

我們在晴好的天氣里參觀了一些著名學院，如三一學院、國王學院等，深重悠遠之感凝聚在宏偉的建筑與優(yōu)美的庭院之中。劍橋的“學院制”很有特色，各個學院獨立運營，在某種程度上就像一個微型大學，最主要功能就是向各個專業(yè)的本科學生提供宿舍、食堂和圖書館，他們有著自己的財產(chǎn)和傳統(tǒng)，比如聲名最顯赫的三一學院就是英國的大地產(chǎn)商，在法國都有著自己的酒莊，是劍橋最富裕的學院；而大學則由政府財政資助，由各個系構(gòu)成，主要負責研究生的各項事務(wù)。在劍橋普遍流行著這樣的觀點：“在這里拿個博士沒什么特別的，但如果你是從伊頓公學畢業(yè)，在劍橋或牛津讀了本科，那就很特別了。這說明你在人生最關(guān)鍵的成長期接受了最好的教育。”至今英國還有“劍橋幫”、“牛津幫”、“伊頓幫”的說法。漫步在學院的走廊中，不禁被這里濃郁的學術(shù)氣氛折服。衣著考究的老教授坐在花壇邊沿上給學生解答問題，每一個學生都抱著好幾本磚頭厚的書籍來去匆匆。寧謐的環(huán)境中彌漫著時不我待的緊張感，難怪這所大學產(chǎn)生的諾貝爾獎得主比整個法國或德國都要多。其中，出自三一學院的諾獎得主最多，共三十多位。該學院門口右側(cè)的草坪上種著一棵蘋果樹，那就是舉世皆知的“牛頓蘋果樹”。當然，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牛頓是在家鄉(xiāng)的蘋果樹下被掉下的蘋果砸到了腦袋，然后提出了“萬有引力定律”。三一學院門前的這棵蘋果樹是1954年從牛頓家鄉(xiāng)林肯郡移植過來的，幾乎沒有結(jié)過果實。

有人說“走出去”或“離開”才能看清一座城市，也許是因為“旁觀者清”的緣故。如今回想，劍橋就像一株千年古木，八百年的根系吸取著深邃的營養(yǎng)，沉疴溝壑鏤刻在蒼勁的樹干上，但她的花是常新而絢爛的，她的果實每年都飽滿而煥發(fā)著勃勃生機。呼吸著雨后清新的空氣，踏著不知積淀多少代師生夢想的古老街道，在這里，躁動的心沉人劍河的柔波歸于平靜，哀傷的心融進澄澈斑斕的花田滲出喜悅，孤獨的心擁抱飄著果香的微風終于可以會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