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的外曾祖父鄉關何處?

大家知道，普希金的外曾祖父阿勃拉姆彼得羅維奇漢尼拔是一位黑人。在七歲那年，這位非洲酋長之子被賣到土耳其的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爾)，第二年又被俄國駐土耳其公使帶到俄國，成為彼得大帝的奴仆。彼得大帝對這個黑孩子恩寵有加，不僅把他收為教子，而且后來還把他送到法國深造。他回國后擔任過沙皇的秘書，立過戰功，被授予上將軍銜，官至要塞司令。

關于漢尼拔的出身，1742年他本人曾在請求參政院授予貴族徽章的呈文中說：“我出身于非洲當地一個顯赫的貴族家庭，誕生在父親的領地拉貢城。除了該城，他還擁有兩座城市。”這是關于漢尼拔出身的唯一的正式文件。此外，他曾在18世紀20年代的一封情書中自稱“黑色的阿勃拉姆”；在40年代的另一封信中也提到過自己的“黑色”(意為黑人)。不過，他從未都沒有提到過拉貢城屬于哪個國家。

1899年，俄國社會各界隆重紀念普希金誕辰100周年。俄國著名人類學家、地理學家和民族志學家德尼阿努欽院士發表了《亞謝．普希金(人類學素描)》一文，認為漢尼拔出身于阿比西尼亞(今埃塞俄比亞)。說他的父親是阿比西尼亞北部濱海地區的一位酋長。阿努欽的文章發表后，“阿比西尼亞出身說”就成了關于漢尼拔出身問題的定論。盡管后來維格涅爾和納博科夫等學者對阿努欽的觀點提出過批評，但都未能從根本上動搖“阿比西尼亞出身說”的權威性。

上世紀90年代，原籍非洲貝寧共和國的法國學者狄厄多內格納芒庫(Dieudonne Gnammankou)對阿努欽的“阿比西尼亞出身說”提出了挑戰。他在《俄羅斯科學院通報》1995年第65卷第12期發表《漢尼拔的故鄉究竟在哪里?》一文(該文后收入切雷舍夫院士主編《普希金與東方世界》一書，“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明確提出漢尼拔是喀麥隆人。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國名之爭，而是一場深刻的思想交鋒。他在文章中主要談了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阿比西尼亞出身說”的成因和謬誤。格納芒庫引用俄國學者H.K.捷列托娃的話說，1781年漢尼拔逝世之后，他的德國女婿羅特基希(索菲婭之夫)用德文寫過一部漢尼拔傳，書中直截了當地談道，“漢尼拔是原籍阿比西尼亞的非洲黑人”。羅特基希為什么要這樣說呢?原來在漢尼拔逝世之后四年，即1785年4月21日，俄國通過了一部關于整頓俄國貴族案卷的法律，所有貴族的姓氏都必須載入六冊案卷。在法律通過后一年或兩年，羅特基希為了證明漢尼拔家族有權載人收錄“古老、高貴的貴族”的第六冊案卷，因而在傳記中說漢尼拔的原籍為阿比西尼亞。格納芒庫指出，阿努欽的“阿比西尼亞出身說”即源于此。阿努欽斷言，與白種人相比，黑種人在智力和文明程度方面都處于一個較低的水平，體力的發展也不如白人。他們對世界文化的發展沒有做出任何貢獻，他們天生注定要作為奴隸為其他民族服務。而阿比西尼亞人是白色的閃米特人與黑種人的混血，能夠達到更高的文明程度。因此，他也如同當時歐洲的所有人類學同行一樣，將他們列入所謂哈姆族。很明顯，阿努欽對普希金所作的“人類學素描”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否定這位偉大的俄國詩人的黑人身份。他的所謂“阿比西尼亞出身說”實質上是種族主義立場和思想的反映。

格納芒庫認為，由于阿努欽事先對漢尼拔的出身定了調，因此他的研究方法也是錯誤的。阿努欽在阿比西尼亞的哈馬謝納“發現了”一個名為“洛貢”(Loggon)的區，它的首府叫多巴爾瓦(或德巴羅瓦)，也可以同整個地區一樣稱為洛貢。他斷定，漢尼拔的父親就是該區的酋長。然而，作為地理學家的阿努欽卻并未公布該區的地圖。20世紀70年代，他的這一結論被俄國學者霍赫洛夫所推翻。1971年霍赫洛夫去了埃塞俄比亞濱海省的省會多巴爾瓦，也去了阿努欽稱為“洛貢”的洛戈，后者只不過是一個距多巴爾瓦四公里的小村子，與漢尼拔的故鄉拉貢風馬牛不相及。實際上，阿努欽所說的“洛貢”根本就不存在，多巴爾瓦也從未叫過洛貢。此外，也是最主要之點，19世紀末稱為阿比西尼亞的非洲領土與17—18世紀的阿比西尼亞是很不相同的。在18世紀，阿比西尼亞這一名稱幾乎是指整個非洲，因此19世紀以后，不能僅在阿比西尼亞尋找拉貢城，而是必須去整個非洲尋找。

第二個問題是真正的拉貢城的準確位置。格納芒庫對17-18世紀的非洲歷史、非洲歷史地理、所有與洛貢或拉貢近似的地名、17-18世紀奧斯曼帝國與非洲的關系進行了仔細的研究后得出結論：拉貢城(在有些文獻資料中叫洛貢)位于乍得湖南面，在從前的中蘇丹(不能把從前的蘇丹和現代非洲國家蘇丹混為一談)境內。那里有一條洛貢河，河兩岸有一個叫拉貢或洛貢的酋長國，其首府也叫拉貢或洛貢一比爾尼(在當地語言中，比爾尼意為墻、堡壘、首府、都市)。如今，這個城市位于喀麥隆北部。

拉貢酋長國于14世紀在政治上獲得獨立；17-18世紀，它從屬于強大的鄰國——波爾諾帝國。某些歷史學家認為，19世紀之前拉貢是波爾諾的一個省。17世紀末—18世紀初，統治拉貢的是一個叫勃魯哈的酋長，1700年，他很可能對拉貢城進行了改建，城墻高達10米。因此他至今仍被認為是該城的奠基者。酋長國的居民屬科托科族，在18世紀時約有15000人。在非洲歷史上，他們以制造銅器和筑城著稱。18世紀末之前，拉貢的居民信奉傳統的非洲宗教，這一點常常成為相鄰的穆斯林國家進犯拉貢的借口。波爾諾帝國與奧斯曼帝國有外交和商業關系，兩國的第一個友好和貿易條約簽訂于1555年。波爾諾帝國向奧斯曼人出售黃金、香水、象牙、皮革和奴隸。17-18世紀奧斯曼帝國宮廷的非洲奴隸和宦官的主要來源，除現今的埃塞俄比亞領土外，就是乍得湖地區。與拉貢相鄰的穆斯林國家——巴吉爾米蘇丹國也與奧斯曼人有來往。1680—1707年，巴吉爾米國蘇丹阿布德埃利卡德爾經常進犯拉貢和洛貢河畔的其他非穆斯林居民。可以斷定，正是在一次進犯時，拉貢酋長勃魯哈的兒子漢尼拔和其他一些居民成了俘虜，后來被賣給了奧斯曼人。檔案沒有記載漢尼拔到達君士坦丁堡的準確日期，但一般認為，此事發生于1703年夏天。當時奧斯曼帝國的海關部門系統地記錄了有關蘇丹后宮少年侍從的資料。這些資料現藏于伊斯坦布爾一些大的檔案館。遺憾的是，奧斯曼帝國過去的文件尚需多年才能譯解。

第三個問題是拉貢酋長之子被送往君士坦丁堡的情況。漢尼拔的女婿羅特基希在他寫的那部關于漢尼拔的德文傳記中說，漢尼拔的父親是土耳其皇帝或奧斯曼帝國的封侯。由于不堪壓迫和重負，他在17世紀末與其他一些阿比西尼亞酋長奮起反抗自己的國君——蘇丹，從而導致幾次規模不大、但卻非常血腥的戰爭，最終暴力獲勝，而酋長的小兒子——八歲的小男孩漢尼拔與其他一些貴族少年一起被作為人質送往君士坦丁堡。漢尼拔的父親有約30個妻子和眾多的子女，漢尼拔的母親是其中最年輕的，那些年長的酋長夫人為了拯救自己和自己的子女，聯合起來把小漢尼拔送上了一艘土耳其海船。小漢尼拔的唯一的姐姐拉甘試圖用珠寶贖回親愛的弟弟，但卻毫無結果。她把弟弟送到海船邊上，然后投海自盡。

格納芒庫認為，羅特基希的德文傳記與史實多處不符。根據學者們的研究，18世紀初，埃塞俄比亞北部未發生任何反奧斯曼帝國政權的起義。不過，漢尼拔的姐姐的悲劇結局是可信的，漢尼拔的父親妻妾成群、子女眾多也是真實的。對于非洲的酋長們來說，一夫多妻是一個古老的傳統。

格納芒庫指出，普希金本人對羅特基希所講的故事并不十分重視，他從未在自己的札記中利用過這個材料。普希金始終相信，漢尼拔的父親是一位黑人，一位黑人酋長。

在文章的末尾，格納芒庫總結道：從1899年起在文壇上流行的漢尼拔的“阿比西尼亞出身說”是與事實不符的，它僅僅基于阿努欽的推測，他認為偉大的俄國詩人不可能出身于黑人；而普希金本人卻并不懷疑自己的黑人出身。三個世紀之前他的外曾祖父誕生的中非城市拉貢，今天位于喀麥隆北部的洛貢河畔。

應該承認，格納芒庫的文章有理有據，令人信服，是對普希金研究的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