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農村社會生活中,人情一直是建構和維系人際關系最為重要的紐帶,而互助關系則是人際關系的一個側面反映。云南G村的互助體系在變遷中表現出明顯的場域特點。生產領域內的互助體系表現出明顯的以利益為驅動力的縱向變遷,而生活領域的互助體系則依然保存著“一家有事全寨幫”的傳統。互助關系的這種場域特點,反映出農村人際關系變遷的復雜性,同時有利于村莊在變遷中實現自身的整合。
關鍵詞:互助;人際關系;人情;場域;變遷
作者簡介:李海芳(1987.11-),云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2010級社會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籍貫:云南保山,研究方向:宗教社會學。
[中圖分類號]:C9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3-0197-03
一、場域、互助體系及人際關系變遷
中國農村人際關系的研究由來已久。從目前的文獻來看,主要有兩大類別,一類是借用西方的社會資本理論、社會網絡理論、社會交換理論等的研究,這類研究更注重分析的理論性和研究結果的普遍適用性;一類是本土學者從自身的文化和社會傳統所展開的本土性研究。這類研究基本上是在一個由“面子”、“關系”、“人情”“報”等本土概念所構成的框架體系內對中國人際關系進行的探討。【1】
互助關系是人際關系的一個重要表達。筆者認為,互助關系的分析是一個比較好的切入點。在對云南G村的實地調查中發現,村莊里生產領域和生活領域內的互助體系是不一樣的,各自有著變遷或維持的方式和邏輯,由此引入布迪厄的場域概念。
所謂場域,是一種社會空間,是一個有各種客觀的社會關系網絡交織而成的空間情景。【2】在布迪厄看來,場域是“由具有相對自主性的社會小世界構成的,這些社會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邏輯和必然性的客觀關系的空間,而這些小世界自身特有的邏輯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約成支配其他場域運作的那些邏輯和必然性”【3】。村莊里的人在生產、生活領域中不同的互助體系和邏輯,構成了在不同領域內人們的不同行為,而且這些行為又同時發生在同一群人身上,共同影響著村莊人際關系的變遷。這就意味著,在村莊內部,實際上也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場域,在不同場域中,有著不同的邏輯體系和行為規范。正是由于這些場域的存在,使得村莊在變遷中遵循著一定的邏輯,做到“變而不亂”,實現村莊內部的自我整合。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謂的生活領域指的是以婚喪嫁娶為代表的一些重要公共場合,是村莊人們交流的一種主要的非正式公共空間。【4】生產領域主要指各種農業生產活動。
二、G村的互助體系變遷
(一)村莊背景
云南省的G村是一個典型的以農業為主的自然村落,共有35戶人家,人口152人,村民都是漢族,世代聚居于此。村委會到村子的路為土路,主要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車和拖拉機。村子以種植玉米、甘蔗、烤煙等作物為主要收入來源。
1983 年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土地分配至各家各戶,村民開始在分得的土地上以家庭為單位組織生產,種植作物以玉米為主。當地土地較為貧瘠,大部分是山地,農作物也較為單一,所以雖然人均土地在3畝左右,但收入水平一直很低。后來,當地開始種植烤煙、甘蔗等經濟作物,也因管理方式過于原始而導致產量不高,直到2000年左右,村莊因為核桃價格上漲和甘蔗的大量種植,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觀。總的來說,村莊里的人一年到頭基本都是在土地上勞作,沒有閑暇。
生產上的沒有閑暇與生活空間中的某些“慷慨”形成鮮明的對比。村民雖然平日忙于各種生產勞作,但村子里無論哪家有紅白喜事或是一年一度的“年豬飯”時節,大家卻都有相互幫忙的傳統。紅白喜事及“年豬飯”是當地人日常生活交往中的重要公共空間,是人際關系在生活領域內的重要表達。
(二)生產領域中的互助體系變遷
G村在生產領域中的互助體系變遷較為明顯,具體表現為由之前的“相幫制”到后來的“工錢制”。1983年土地包產到戶以來至2000年,村莊里的互助體系仍然以“相幫制”為主,其中又包括“一家有事全寨幫”的互助體系到“還換工”互助體系的轉變;2000年以后,當地普遍出現“工錢制”。“工錢制”超過“還換工”,成為村莊里最受歡迎的互助體系。
土地分產到戶以后,村莊依然沿襲了人民公社時期以種植玉米、小麥為主的傳統。由于當時生產力很落后,收入低,當地人是從來沒想過請別人來幫忙是要給“工錢”的。土地包產到戶的最初幾年,村子里的人都時興“請工”。所謂“請工”就是指請寨鄰或是親戚好友來幫忙做農活,不給工錢,只管供應飯食。這時候的G村人,形成了一種“一家有事全寨幫”的互助體系,大家彼此都不在意所出的“工”對不對等。
1995年左右,村莊里有些人家開始種植烤煙,這些種植烤煙的農戶會自發的與不種烤煙的農戶組成一個非正式的互助小組。這一期間的相互幫忙是在交換的基礎上完成的。一個成人勞動力干一天活,當地人稱為一個“工”。這一時期人們會比較在意彼此所出的“工”的對等性。雙方出的“工”要是不對等,就會想辦法彌補。即使在今年還不完,留待明年、乃至后年再還。至此以后,這種“還換工”的互助體系開始在小寨流行起來。
2000年,核桃價格上漲,G村人的生活有了很大改觀。也正在這一年,甘蔗大面積在當地普及。砍甘蔗是個很耗勞力的活,而且糖廠有規定,必須在一定時間內砍完。為了適應生產上的需求,當地人在“用工”方面,實行了“差額補錢”制度。所謂的“差額補錢”制度是指每家人所出的“工時”都登記在冊,到整個寨子的甘蔗都砍完以后來清算各家所出的工時,在“工時”無法抵消的情況下,出的“工時”少得家庭就出工錢。至此,“工錢制”在村莊出現。
2008年,G村繼1995年后又興起一輪新的烤煙熱。政府為鼓勵農戶多種烤煙,實行了“多種多優惠”的政策,村子里三分之一的農戶種植面積不少于十五畝。至2010年,整個寨子只有5戶沒種烤煙。這樣一來,村里的勞動力就出現嚴重緊缺。所以,村子里的用工也開始變成“長工”與“散工”并存的形式。
“工錢制”剛開始時,無論主人家還是來幫忙做“工”的人,都會不適應,尤其親戚間是不好意思收“工錢”的。直到后來勞動力越來越緊缺,能找到“工”就已經幫了主人家大忙的情況下,親戚間的“工錢制”又以一種幫助的形式出現。越到后來,大家心里就越坦然,覺得“工錢制”是個很好的事情,效率高而且雙方受益。
至此,生產領域內的互助體系由“相幫制”轉換為“工錢制”。
(三)生活領域內的互助體系變遷
所謂生活領域內的互助體系,指的是在諸如婚喪嫁娶、年豬飯等一些當地比較重要的非正式公共空間中人們相互幫助的模式。在生產領域內,當地人是沒有閑暇的,但在這些重要的公共空間場合中,村莊的人對待時間都會顯得很“慷慨”。
當地的結婚習俗稱為“做客”,做客是寨子里的大事,無論是哪家做客,對整個村莊的人都是件喜事。當地辦客,同村的人相互免費幫忙,要熱鬧四天;遇到喪禮,在完喪后的一個月,寨子里的人都要輪流聚到死者家去串門,有的甚至晚上還要住在那里,直到家里人的悲痛減輕些為止。【5】
這些互助體系已經成了當地的傳統,多少年來都不曾變過。禮金的數額在不斷增加,【6】人們的交際圈也在不斷地擴大,但村子里的這種互助的模式幾乎是不變的。與生產領域內互助模式的飛速變更不一樣,大家都認為在這些方面是不能變的。在G村以外的地方是有婚喪嫁娶中給請來幫忙的人開工錢的,覺得只有開工錢大家才會心安,但當地人是不同意這種做法的,“做客都給來幫忙的人開工錢,成什么樣子?哪還像一個寨子里的人喲?”【7】。
生產領域內互助模式的快速變遷他們能夠習慣,并認為很好,效率高而且雙方受益,但是生活領域內卻又是另外一個邏輯,他們無法接受連基本的相互幫助的機會都沒有。可見,在不同領域內,他們依照的邏輯是不一樣的,而正是這些不一樣的邏輯,集中到了同一群人身上且不發生沖突,如何能夠做到?
三、分析和探討
G村是一個典型的以農業為主的村莊,村里的一大特點就是沒有閑暇,大家一年四季都在侍弄自己的土地。這樣一來,村里的人互動機會就不多,長此以往就會導致彼此關系的疏離,會出現所謂社會關系的“原子化”。好在村莊里的人很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8】并借助婚喪嫁娶等非正式公共空間來維系村莊人的情感。某種程度上說,這確實是社區整合的一個好策略。
(一)生產領域的變遷所反映的問題
生產領域內的互助體系以利益為驅動力發生著迅速變遷。案例中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在短短二十多年內,G村的整個互助模式卻幾經變更,發生了非常大的轉變。而且很明顯,主要變更的驅動力是利益。
勞動力的緊缺是主要原因。烤煙的種植引發了互助體系由“一家有事全寨幫”這種自愿的、不計報酬的、不對等的互助模式,轉變為相互“心里有數”的“還換工”。“還換工”仍然屬于“相幫制”。在這里,我們給文中的“相幫制”下個定義,其意思是指凡是干自家農活以外的任何勞作,不以貨幣形式來體現報酬的幫助關系。“還換工”也是一種相幫制,但只是勞作沒有以工錢的形式體現出來罷了,不意味著沒有報酬,是“工”之間的交換,是一種講究對等的互助方式。到了后來,種植甘蔗,需要大量的勞動力,在“還換工”基礎上出現了“差額補錢”的互助關系,實際上也就是“工錢制”的雛形。接下來的每一次轉變基本上都是由經濟上的變更引起的,經濟發展的需求引發了新的互助方式。可以看到,互助體系的轉變是以經濟發展為基礎的,或者換句話說,互助體系的變更只是為了更好地獲取利益。后來的“工錢制”是最突出的,雙方在生產中都可以獲利,而且這種利益直接可見。
生產領域內互助體系的變遷,反映出人際關系中人情與利益共存的現象。村莊沒有閑暇的特點使得終日勞作的生產領域成為人們的一個重要活動場所,因而,互助體系的不斷變更實際上是當地人面對市場經濟所做出的回應。在“工錢制”出現以前,大家相互幫助是以人情作為基礎,差了“工”就是差人情,但“當場清算”這種直接的方式人們是不習慣的,提錢大家會覺得很生分,所以是一種建立在人情基礎上的互助。 “工錢制”剛開始的時候,親戚之間不好意思收錢,這就說明人情依然是糾纏在里面的。再到后來,勞動力的緊缺使得“請工”很困難,這樣的情況下,請親戚來打散工才又變得流行起來,因為這時候,即便給工錢,也是有人情的。這就意味著,從表面上看,互助體系的變遷反映出人們重利益而淡人情,但分析后會發現,不管互助體系如何變遷,人情是一直存在的,盡管會有所淡出。
在生產場域內,維持場域的慣習實際上以經濟利益為主導。這種“持久的、可轉移的秉性系統”以適應經濟發展為第一原則,其次才是兼顧“人情”。
(二)生活領域的變遷所反映的問題
婚喪嫁娶之類的非正式公共空間是當地人情感交流和維系的好場所,在這一領域內,互助始終沒有以貨幣的形式來衡量。【9】當地人似乎刻意維持著這樣一種傳統,即一種慣習。【10】布迪厄說:“慣習來自于社會制度, 又寄居在身體之中( 或者是生物性的個體里)”【11】,這就意味著,在生活場域內維持“相幫”的傳統首先得益于人們長期日常生活中的有效實踐,這種實踐由于起到了維持、“活化”人際關系的正向功能而得以保持,形成指導人們行為、乃至情感傾向的“慣習”,并根植于處于場域的每個人心中。也正是由于這一“慣習”的存在,使得生活場域內的人際關系處理方式與生產場域內的人際關系處理方式不同。
調查表明,在人際關系處理上,人們在生活領域中運用了一種不同于生產領域的邏輯。或者說,至少在互助體系這個問題上,他們把生產和生活看做了兩個不同的場域,在不同的場域中,存在著不一樣的行為規范和準則。由于生產場域和生活場域自身的特性,導致了維持二者的慣習不同。從人際關系來說,前者有“分”的趨勢,后者則有“合”的功能,二者共同對現代轉型過程中的人際關系做出調和。
然而,哈貝馬斯“生活世界殖民化”觀點地提出,使得這一問題的探討變得更為有趣。生活場域內“相幫”慣習的維持,是不是金錢觀念尚未滲透到生活領域的結果?當“現代性”的裹挾進一步加劇,生活場域內的這種“慣習”是否能維持?等這些問題都是值得進一步研究的。
四、結語
互助體系是人際關系的側面反映和重要表達。本文從互助體系入手對人際關系的變遷做了探討。本文的一個重要論點是:生產和生活在人際關系這一范疇中屬于不同的場域,不同的場域下人們有著不同的處事邏輯和行為規范。正是這兩個場域的完美結合,才使得人們在面對變遷時不至于太過恐慌。同時,在社會變遷和轉型中起到一種維系社區感情、增強社區歸屬感的作用。
布迪厄在定義場域時說過,一個場域“自身特有的邏輯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約成支配其他場域運作的那些邏輯和必然性”。【12】這就表明,在不同的場域,其支配邏輯是不一樣的。生產以利益為主,或者說,生產本身就是為了利益,這是生產的本質。在以市場為主導的時代,在凡是講求效率、講求利益的時代,追求利益是必然的。這就強烈要求一種與生產相配套的互助體系出現,以達到追逐利益的目的,所以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G村的互助體系幾經變更,而且非常迅速。
不可否認,這種互助體系幾經變更,卻仍然擺脫不了人際關系中人情的糾纏。正如仇曉玲和屈勇曾經指出的那樣:“人情與金錢關系共存于同一場域”,【13】這一場域,正是生產領域。但這種所謂的“人情”是變通的,不是一成不變的人情。在勞動力不是很緊缺的時候,幫忙干活不收錢大家才會心安,才覺得這個人情表達到位了。然而當勞動力非常緊張,“請工”非常困難的時候,大家就都覺得即便幫忙收工錢也是很大的人情。所以,“人情”在當地人看來是個張力非常大的詞。正是由于這樣的邏輯,才會使得互助體系的變更得以迅速進行。而且面對這樣的變更,大家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
一方面,正如仇曉玲和屈勇所指出的那樣,金錢和人情同時存在于生產場域當中;另一方面,生產和生活領域又同時分屬于不同的小場域,有著不同的支配邏輯與慣習。生產和生活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沒有辦法完全割離,有時候甚至難以區分。本文之所以把二者分得如此涇渭分明,就是為了更好的說明人際關系在兩個不同的場域中,運用了不同的邏輯,最終導致綜合表現出來的人際關系的復雜化。
注釋:
【1】仇小玲、屈勇:《從“叫人”到“雇人”:關中農村人際關系的變遷》,載《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5期,第87—88頁。
【2】侶傳振:《半熟人社會與人際信任——兼論社會信任結構變遷的路徑選擇》,載《甘肅理論學刊》,2007年第2期第74頁。
【3】布迪厄:《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論》,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第134頁。
【4】王玲:《鄉村公共空間與基層社區整合——以川北自然村落H村為例》,載《理論與改革》,2001年第1期第96頁。
【5】另有一種說法是,在死者剛去世的頭一個月,靈魂時常會回來家里搗亂,為了不使家里人害怕,膽大的人會相約到死者家里過夜。
【6】在婚禮的時候,主事的人家會有賬簿記錄客人送了多少禮,然后下次別人辦婚禮的時候就會參照賬簿還禮。有人認為這其實也是一種利益上的交換,但筆者認為,婚禮或是喪禮上的禮錢并不代表貨幣的實用價值本身,它至多是一種符號,一種暗示著關系親疏的符號。如果非要說是交換,只能算是社會意義的交換而非利益上的理性交換。
【7】來自對當地村民的實地訪談。
【8】這里說村子里的人明確意識到這一點也許并不確切,因為村民很可能是在貫徹著一直以來的傳統,只不過恰好這一堅守的傳統有利于村莊人際關系的整合而已。
【9】需要澄清的是,喪禮或葬禮來幫忙的人分兩類。一類是做飯菜的廚師和洗碗工,這類人主人家需到家里去請,完事后主人家會象征性的給個紅包,紅包的份額1.2元或1.6元不等;另一類人就是自動來幫忙添菜飯、招呼客人的,這些就沒有紅包。
【10】有人說,那是因為生活領域不涉及到直接的經濟利益,所以人們才想要保持這樣原始的互助體系,等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生活領域內的互助關系也依然要以錢為衡量標準。但深入分析一下,覺得這種觀點是有漏洞的。因為 “工錢制”在這些公共空間中也是能行的通的,如果人們愿意,是有條件有經濟實力這樣做的,為什么人們不這么做呢?
【11】布迪厄:《 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論》,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頁。
【12】侯鈞生:《西方社會學理論教程》,南開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04頁。
【13】仇小玲、屈勇:《從“叫人”到“雇人”:關中農村人際關系的變遷》,載《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5期第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