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四十一炮》充滿對“肉”的多重追求,包括“食肉”、原始欲望、欲望的歸宿以及好日子等等。特別是成功地塑造了肉神——羅小通的形象,一個十二歲就爬到了屠宰場車間主任位置上的小孩,酷愛吃肉,且對肉情有獨鐘,思想竟然能與肉通靈,與肉對話,在這個人物以兒童視角對生命的感受所進行的敘述中,實際上承載了時代變遷下諸多對復雜人性的詮釋,也折射出現代精神分析學說和荒誕的魔幻手法等現代主義技巧下對人的原欲與動機特征的思索。
關鍵詞:《四十一炮》;莫言;肉言亂語
作者簡介:馮立嵩 ,男 , 1969年11月9日出生 ,中學高級教師 ,1995年7月畢業于遼寧師范大學,單位:遼東學院。
[中圖分類號]:I247.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3-0016-03
《四十一炮》中隨處可見“我”的“肉言亂語”,如二十七炮“ 在我的腦子里,肉是有容貌的,肉是有語言的,肉是感情豐富的可以跟我進行交流的活物。它們對我說:來吃我吧,來吃我吧,羅小通,快來啊!但肉這個東西,據說就像女人一樣,是永遠吃不夠的”。這類話可真稱得上是以肉通神的絕唱,而且“我終于明白了,世界上的事情十分復雜,一個人,對某種事物,即便是對一塊肉,也應該發自內心地愛著,才會得到真正理解其中的美好”,這里把“肉”同人類的幸福甚至閃爍其詞的性愛聯系到了一起。這種貼近人欲人性人情的“炮言”隱藏了作者在轉型社會中對生活的“別有滋味”的解讀,以下拙見是筆者對此“魔語”之諸方面闡釋。
從對“肉”的渴求到對“肉”的“藝術享受”反映了壓抑下的原欲與膨脹后的欲望的心靈軌跡 莫言的創作總是以人性為出發點,緊扣少年的生活體驗:饑餓。同時未忘自己生命中的原始體驗和個體感受力,沒在群體經驗中用強調凈化精神文字尊嚴、藝術崇拜諸如此類的故作嚴肅清高地粉飾自己,始終以真切的個性體驗,來凸顯自己小說獨特的藝術價值。
一、“肉言亂語”體現了精神分析學說的印記
莫言的上述“肉”的“游戲的文字”,反映出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原欲”理論和馬斯洛的人生需要層次理論,他對人性、人生、人類存在的形象闡釋中,顯示出了當時的思想深度和思考傾向。
“原欲”是精神分析學說創始人弗洛伊德在《 性學三論》中提出的心理學概念,特指無意識層面里的性的原始驅動力,泛指人的性本能和性沖動。弗氏認為,“原欲”可直接發泄和滿足,但也可轉化升華為動力,成為文化與文明的創造源泉,否則會導致錯亂心理或變態行為發生。文中的缺肉時代中對肉的描寫恰體現了精神分析學說的“ 原欲”對人的控制的理念。
隨著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第二次西風東漸,精神分析學說又引起國人重視,成為作家們解剖人性、透視人生的利器,莫言也不例外。20世紀中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促生了馬斯洛的人本主義心理學說。馬斯洛將人類的光明與前途,寄寓在他的人生需要層次理論上,認為個體成長發展的內在力量在于動機,動機是由多種不同性質的需要組成的,各需要之間又有先后與高低層次之分;人生需要不斷由低向高發展,每一層次的需要與滿足,都是下一層次需要的基礎,并且將決定個體人格發展的境界或程度。馬斯洛在他的代表作《動機與人格》中,將人生需要從低到分為5種層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生理需要是個體最基本的需要。小說中羅小通天天跟父親羅通滿大街地找肉吃,他父親也喜歡吃肉,但對肉的研究和肉的感情,遠不如當時六七歲的兒子,羅小通能把吃到肚里的肉脹到肚子后再吐出來再嚼嚼咽下去。羅小通認為,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配吃肉、能吃出肉和他的感情。他理解肉,他懂肉,他欣賞肉,他也敬佩肉。父親跟野騾子姑姑私奔后,再沒人帶羅小通出去吃肉了,但他對肉的思念卻日漸強烈,開始天天活在思念肉的痛苦煎熬中。羅小通的母親楊玉珍吝嗇,天天鍋里沒肉和油腥子,天天野菜、咸菜、蘿卜,這對嗜肉的肉神羅小通來說是痛苦難耐,在這里生理需要成了情節的推動力。
自我實現是人生需要的最高層次。第二十五炮寫羅小通因為能吃肉當上了車間主任,“想起來我在屠宰場當車間主任時隨便吃肉、隨便喝酒、人人尊敬的光榮歲月,眼淚不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啦啪啦地落下來。我吃著味道和驢肉幾乎沒有區別的人造肉,考慮了許多問題。其中一個就是,在適當的時候,我要跳出這欲望橫流的世界。能成佛,就成佛;成不了佛,就成仙;成不了仙,就成魔”。“最后一場是超現實的夢幻,肉孩母親哭訴兒子死后她心中的思念和悲傷。肉孩勸母親不要悲傷,說自己孝行感動了上帝,被封為肉神,專門負責天下人吃肉的事情。這個結尾看起來很圓滿但我的心中還是感到很悲涼”。說明人生需要層次越高,越難實現,給人的痛苦也越大。 這正是馬斯洛的人本主義心理學說的包容性更強、全面認識人性的新視角。在《四十一炮》中,莫言也體現了這種超越了精神分析學說的新認識。這里,“肉”其實承載的是精神上的需求。
二、“肉言亂語”明顯受從靈肉爭辯回歸“身體”思潮的影響
《四十一炮》中著重寫了兩個神,一是肉神,一是五通神。這里的“神”就是在“肉”的誘感下“靈”的升華。五通神是五個神,莫言著重寫的是人身馬面的馬通神,是性欲很強的性愛高手。在小說結尾馬通神像,坍塌在地,成了一堆泥巴。在滅欲的境界里,莫言最后竟然要主人翁羅小通狼狽到了成為一個即將要在社會上無法立足天天沒肉吃的和尚的地步,這“和尚肉神”的安排明顯帶有尼采的悲劇觀的影子。
肉神羅小通畢竟是核心,一個十二歲就爬到了屠宰場車間主任位置上的小孩,酷愛吃肉,且對肉情有獨鐘,思想竟然能與肉通靈,與肉對話,在這個人物的形象的成功塑造上,還是靠“肉”的描寫。而且這種在四十一炮(即四十一篇)的故事中無處不在的描寫觸及人的靈魂。像第一炮:“對我這種嘴饞的男孩來說,幸福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可以放開肚皮吃肉”,第九炮:“她距離我這樣近,身上那股跟剛煮熟的肉十分相似的氣味,熱烘烘的散發出來,直入我的內心,觸及我的靈魂”,在靈與肉的問題上,莫言是重“肉感”的身體語言的,明顯受西方“靈與肉”傳統思潮的影響。
最初西方在靈魂與肉體二分思維下,自古希臘始,柏拉圖貶低身體,認為思考的境界完全是由靈魂來實踐,靈魂需撇開身體,擺脫感受,這樣才能通向純粹的智慧,真理,知識。后來這種認識傳統到笛卡爾時發生了變化,笛卡爾同樣將意識與身體分離開,但身體不再被作為反面駁斥的主題出現,而是逐漸地被漠視了,人們開始討論知識的限度及其與自然的關系如何,心靈對知識的孜孜探求。在身體被長期壓抑與漠視中,尼采出現了,他宣稱所有的觀念包括抽象的觀念和知識,都源于生物和肉體本能的機能和要求。徹底地將身體的動物性本能激發出來,尼采的身體是沖動的激情主宰機體的代名詞,身體就不是取代意識,而是根本就漠視意識。后來的梅洛龐蒂與尼采是一致的,梅氏認為精神必須被限定在一個身體中,不僅如此,還必須通過身體被所有其他精神和自然接納。他認為世界的問題,可以從身體的問題開始,對肉體重要性的重新發現已經成為新進的激進思想所取得的最寶貴成就。其實莫言對“肉”的描寫正是典型的對身體問題強烈關注的表現。
20世紀90年代,中國文壇曾對“沉重的肉身”和文學的“屬靈”與“屬肉”問題進行了廣泛的討論。廣泛認為連肉體和身體的聲音都聽不清楚的作家是蒼白的作家。身體就是文學的母親。作家只能寫感官所面臨的東西的觀點有詩學的價值。這種觀點強調文學必須從真實的存在的感受,即肉體的感受寫起。否則文章只有空洞的符號、理性、知識和無生命的物質。早在“靈肉討論”前的80年代早期,乍入文壇,莫言就以《春夜雨霏霏》為起點,無聲地開始了自己既敞開靈魂又敞開肉體的寫作,其中,肉體和靈魂始終以質樸合一的真實面貌出現在筆下,顯得格外真實、赤裸。而這正是我們理解莫言作品的重要的出發點。擠掉語言符號、意識形態的水分,“水落石出”地在身體底線上呈示生命存在的真實景觀,從虛幻的語言與意識形態的不實的天空沉落在堅實的肉體生命的大地上,呈現出個體的生命主體精神的泉源,這是莫言作品生命力的所在。對于每個生命來說,生命主體精神就存在于自己的身體之中,這是莫言小說給我們的啟示。
三、“肉言亂語”反映了莫言小說中的特有的感官的刺激與“惡心”。
莫言一向在小說中有感覺上的“惡心”描寫,如《 紅高粱》中“騾馬華麗的腸子”、“被日本人剝皮的羅漢”之類的敘寫,在《四十一炮》中更比比皆是,如40炮“桌子上擺著精美的肉食,有驢的嘴唇和牛的肛門,有駱駝的舌頭和馬的睪丸,都是聽上去不雅但風味獨特的東西”;28炮“伙房里的肉在鍋里跳舞唱歌,在鍋里跟我打招呼,黃彪粗大的尿液劈頭蓋臉地澆下去,“味道好極了,雜種們,你們都吃了老子的尿了”。這里生殖器、人尿、各種肉混在一起。這種令人“惡心的肉言亂語”可感受到作者注重對肉身的思考和身體感受的激情激情。在莫言看來,“身體化”的感性感覺的描寫的表象下,又隱含了“肉身”的深刻意義。小說是小說家精神生活的生理性切片,力求從身體的感受性出發來創作。如其處女作《春夜雨霏霏》主人公軍人妻子春雨中對遠方丈夫的思念,就表現出了莫言早就表現出了的對身體、感官、感覺、情感、精神和小說藝術的獨特體認: 如同無法將舞蹈與舞者分開一樣,“精神生活”與“生理性”的“身體”完全合二為一。
《四十一炮》就是把既空靈、飄逸,又寫實、真實,超驗的精神與具體的肉體的動機、欲望、沖突“天然”般地織就在一個文本之上。故事的每一個發展契機都來自現實政治、具體生存或肉體的、物質的推力或需求。 生命內在的精神、體驗、直覺、感覺產生于生命的肉體、物質存在與生命的精神存在、主體性存在一體化的本真存在。只是精神體驗、生命感受通過語言而得以賦形和傳遞。維科在《新科學》中指出:“一切語言中詞源學的原則是:詞都是從身體和身體屬性擴展開來指稱心靈和精神的建制。”這個觀點道出了原初的、本真的與生命存在密切相關的語言、身體、精神三者之間關系的真相:一個生命存在的精神能量就是他的主體性存在能量。
作為作家,莫言要發現和闡揚的是每個生命存在的主體性,就必須作為“個體”,“移情”式潛入他們在場的親身,并以親身的方式感受、表露、展示他們,潛入每個具體的、肉體的生命個體的“內部”。這“內部”的深刻含義,就像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結論”的第一句話:“有兩樣東西,我們愈經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們就愈使心靈充滿始終新鮮不斷增長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則”所說的(依韓水法先生譯文),人的道德觀念應樣純粹是發自“自我”的,潛入每個具體的、肉體的生命個體的精神深處的,這正是莫言作品所謂“肉體性”、“感官化”、“感覺”、“感性”的這些外在表征的真實指意,也是莫言與每個生命個體的存在發生真正的對話,替他們表征、顯露本真存在的實情,從而撕開外在的現實世界的話語遮蔽,讓每個主體的生命存在或生命主體的存在性獲得覺悟、顯揚、抒發、伸展與被理解、溝通、正視、認可、尊重的必由之路。
要揭示生命的存在,發出生命主體的真正對話,必須理解并承認、正視到每一個生命存在,沉落到他們感性存在的生命之流。從這個意義上說,莫言不僅發現了這種生命存在的“主體性”、“對話性”的本真,而且以顯著的“感官性”、“感覺性”為特征創造性地撥開了一切遮蔽,敞開了人的存在的真實狀況。因此,莫言文學的“身體化”、“感官化”、“感性”、“感覺”等只不過是一個表面的征象,只不過是他發現并表現、揭示的人的存在、生命存在、主體性存在的本然狀態。
莫言認為文學是一種真實的情緒,是生命主體的存在、生命主體精神的真實表露,代表了肉體、身體的欲望、期待與想象性滿足,而其傳達出了生命個體對人生的渴望和向往,因此,莫言作品“寫滿”了身體性與精神性一體的生命主體的存在性體驗和想象。
說到底,“肉言亂語”真正目的是在時代大變遷下對國民性的審視,反映了改革潮流中人們的精神的寄托、守望與迷失。羅小通的嗜肉,羅小通的母親和老蘭的曖昧關系,無不使人想到了作品中多次寫到的“肉”。這里肉只是一種載體,卻包含了人的肉身感受在社會轉型的具體現實中的種種欲求和體驗。“肉語”為線索串聯起了所有人物和情節的同時,也切合民間語言注重感覺的特點,充斥了生命欲望的強大力量,代表了新時期的欲望。這肉欲,也指男女之間,吃肉與性愛并舉,體現了新時期人們的幸福觀與價值觀。小說關注的是人,是人的生存狀態。
小說借助一個鄉村的、中國式的想象,莫言式的渲染,在一個到處是牲畜糞便、肉,飄香的熟食的村莊,羅小通在一個男人出走后決定建全村最闊氣的五間大瓦房的母親、在屈辱、堅強、吝嗇、心理變異的母親的養育下,從來吃不到肉,由此激發了羅小通從小對肉的癡迷和無人可及的深沉熱愛,他甚至會為肉哭泣、熱淚盈眶,肉是他幸福和痛苦的全部。它們貫穿了整個村莊和里面人物的靈魂。也可以這么說,這是一部關于肉、關于糧食和食物的小說。他的敘述主體如此庸俗如此貼近大眾貼近中國貼近世界,他就站在人類靈魂的對面,但小說里莫言絲毫沒有表露說教的意思。相反,他將故事敘述得饒有趣味,這正和上述的“身體感覺”有關。這欲望洶涌的世界,可以把人淹沒于無形。這令人不免悲愴。而這個時代就是曾與我們血肉相連的,消逝了許多人與事的時代,我們本身就是那時代的見證者和實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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