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老公的姨婆,終身未婚,無子女無財產(chǎn),老了只得靠老公的父親養(yǎng)活。在我與老公婚后的第四年,老公的父親突發(fā)腦溢血去世,擺在我們面前的現(xiàn)實是,除了我們,這位已經(jīng)81歲的姨婆再無別的依靠。一時間,我根本沒法接受自己的人生,除了孝敬父母,照顧丈夫女兒,還要額外增加一位隔了幾層的長輩。而老公的態(tài)度很堅決,姨婆相當(dāng)于父親的半個母親,深得父親敬重,他不能讓九泉之下的父親不安。
這年我30歲,女兒兩歲,在此之前,我的生活平淡且幸福。我不愿意失去這平淡的幸福,于是妥協(xié)了。
半個月后,姨婆打包了簡單的行李,來到了我們家。她來的第一天,風(fēng)平浪靜,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就沒出來,連晚飯都沒吃。半夜,卻有了狀況。因為我聽見廚房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趿拉拖鞋,我走過去,赫然看見她站在櫥柜前,正往嘴里扒著一碗飯。大概年齡大了遲鈍,直到那碗飯扒完,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的我。我只得輕輕叫一聲,姨婆。筷子當(dāng)?shù)囊宦暤舻降厣稀H缓笏ゎ^,定定地盯著我說,你嚇我一跳。我往廚臺上一看,又好氣又好笑。她把冰箱里所有的剩菜都拿出來了,可是并沒有加熱,就這么冷冰冰地吃了一大碗飯。
我有些生氣,你要吃飯怎么不熱一下?這么冷吃下去,病了怎么辦?她說,我不會用微波爐,本來想叫你來著,看你睡得香,就算了。
我走過去擠開她,一言不發(fā)地收拾碗筷,看得出來,她試圖幫我,可是手腳很慢,而且找不著洗碗巾和洗滌液,在我身后亂轉(zhuǎn)了一會兒,就出去了,一邊走,一邊很響地打著飽嗝。收拾完廚房,已經(jīng)是半夜12點(diǎn)。我準(zhǔn)備洗個臉再睡,一踏進(jìn)衛(wèi)生間就血沖大腦,差點(diǎn)崩潰。她把自己的一大堆臟衣服,包括外套和內(nèi)褲襪子,不分青紅皂白地泡在洗臉池里!
回到臥室,我推醒熟睡的老公,怒氣沖沖地說,明天你和她說一下,內(nèi)衣襪子不要往洗臉的池子里放,臟不臟呀!老公在迷糊中,倒很快弄清狀況,息事寧人地說,你好好和她說就行了,老年人,不是太講究。我余怒未消,那從明天起我也不講究,用她的牙刷刷馬桶,問她答應(yīng)嗎?
老公不耐煩了,你有完沒完?
我只好閉嘴。
她就這樣在我家住了下來。每天早上5點(diǎn)起床,卻也不做什么,就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7點(diǎn),我起床了,做了早餐,她必定第一個沖到餐桌旁。吃東西的過程中,她嘴里總是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老公上班去了,屋子里便陷入令人難堪的寂靜。我們各做各的事,我做家務(wù),照看女兒,看書看電視上網(wǎng)。她躲回臥室里,把自己從老家?guī)淼氖找魴C(jī)開得很大聲,貼著耳朵聽。于是,雖然兩個人不說話,但是弄出的響動互相干擾。我不得不推開她的門,說,你把收音機(jī)關(guān)小點(diǎn),有點(diǎn)吵。
我沒想到這話說了沒用,她把聲音關(guān)小了,可是不一會兒,又開大了,我再次推開她的門,你的聲音能小點(diǎn)嗎?這次她反攻了,說,聲音小了我聽不見。她說,再說,囡囡又沒有在睡覺,吵不著她。
我氣不打一處來,可是吵著我了。她一臉天真加茫然,你也沒有在睡覺。砰的一聲,我把她的門用力帶上。
這幾乎算是我第一次和她翻臉,以為她會生氣,可是到了吃晚飯的時間,第一個沖到餐桌旁的人,仍然是她,臉上風(fēng)平浪靜,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每到換季,我都要清理自己的衣柜,然后把不穿的舊衣服打包扔出去。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明明記得把舊衣服放在了門口,準(zhǔn)備晚飯后散步的時候扔掉的,可是一開門,奇怪,衣服不見了。我以為是有人路過撿走了,也沒當(dāng)回事。可是第二天,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那些舊衣服竟然重新回到了我的衣柜里,還一件件掛得整整齊齊。我差點(diǎn)沒崩潰。立刻就想到了她。
我沖到她房里,姨婆,是你把舊衣服給我撿回來的?她眨巴著小眼睛,舊衣服別隨便扔掉。我吐一口氣,不扔掉怎么辦?柜子裝不下了,您真多事!然后我氣呼呼地把那些衣服取下來重新打包,扔到門口。
崩潰的事卷土重來。我沖回臥室,只見她正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將那些衣服一件件地掛進(jìn)我的衣柜。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我大叫。她仍然不緊不慢,舊衣服不能扔,不吉利,我們老家沒人這么干的,除非——人不在了。
我眼前一黑,你說什么胡話呢!扔不扔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伸手去搶她手里的衣服,她一邊躲閃,一邊推我,嘴里不停地咕噥,不能扔不能扔,不吉利!
我實在沒招了,坐在床邊,喘著氣瞪著她。
她暫時取得了勝利,笑瞇瞇地把衣服全部掛好,才轉(zhuǎn)身對我說,我是為你好。你要是有了啥災(zāi),我侄孫咋辦?囡囡咋辦?我恨得咬牙,你這是為我好呢,還是咒我呢?為你好,為你好,她仍然笑瞇瞇的。然后說,不許扔啊!你扔一次我撿一次。
我就不信這個邪,我才是這個家里的主婦,沒道理讓一個老太婆制住了!當(dāng)天半夜,我聽得她房里響起了鼾聲,于是開了門,躡手躡腳把那包舊衣服提下了樓,扔進(jìn)了小區(qū)的垃圾桶里。當(dāng)我重新回到屋里時,心里竟有一種打游擊戰(zhàn)的快感。
日子就這么過下去,我心里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來了,但帶來的麻煩,遠(yuǎn)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多。雖然她偶爾還是會把內(nèi)衣扔在洗臉池里,甚至因為老眼昏花,用錯我和老公的毛巾;仍然不會使用微波爐等一切家用電器,因此也不能指望她做飯,但好在她胃口不錯,從不挑三揀四,我做什么她吃什么,而且吃得很香。但我不能容忍她接觸我女兒。不是說她不夠慈祥,而是她不太愛干凈。
女兒正是好動的時候,抓過玩具,甚至垃圾桶的手,她轉(zhuǎn)身就拿一塊餅干給她。我看得急火攻心,于是忍不住吼她,那么臟,你也讓她吃?這時候的她,已經(jīng)可以和我對吼,而且堅決不承認(rèn)錯誤,我什么時候給她吃了?我說,我看到你拿餅干給她。她說,孩子要吃我有什么辦法?
爭執(zhí)的結(jié)果,是我瘋了,口不擇言,以后你不能碰她!她腦袋一擰,憑啥?她是你一個人的?我是她姨祖祖,你也不過是她媽!在她的字典里,姨祖祖比親媽擁有更大的所有權(quán)。
這天,我出去買菜,剛一進(jìn)門,便看到令我怒火中燒的一幕。她和女兒竟然一起坐在地上玩玩具,女兒像個小臟鬼,臉都黑了一塊。我救火般沖過去就對她吼,你還有沒有點(diǎn)老人相了!我說過多少次不要讓她坐地上!
沖到她面前,搶過女兒才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有點(diǎn)不對,好像在忍著什么疼痛。我問,你怎么了?她咧咧嘴,努力不讓呻吟聲過于夸張。她說,囡囡趁我不注意爬桌子上了,栽了下來,還好栽我身上,沒摔著。
我趕緊看看女兒,沒什么事,又看她,你呢?有沒有事?她搖頭說,沒事,就是腿磕了一下,一時半會兒起不來。我放下女兒,試著去扶她,可是一使力,她便忍不住叫出聲。女兒好歹也有二三十斤,她畢竟八十多歲了,這樣摔到她身上,真是不敢想象。我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扶回床上,她已經(jīng)疼得滿頭是汗,我只好脫下她的外套,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我那以為已經(jīng)扔進(jìn)小區(qū)垃圾桶里的其中一件毛衫,竟被她穿在了里面。
她有些尷尬,真的不能扔的,既然你一定不要,我就拿來穿了。
我愣住了。她腦子里的老迷信,是真的,但她心疼那些被扔掉的衣服,也是真的。只是她知道我不喜歡她,于是連索要都不肯開口,這是她的驕傲。
一轉(zhuǎn)眼,她來我家已經(jīng)兩年半了。這天,老公回來說,像姨婆這樣的情況,可以在我們社區(qū)購買社保,只要繳1.7萬元錢,以后每個月,國家給她發(fā)養(yǎng)老金。她自己是沒有積蓄的,大半輩子沒有工作的人,哪來的錢。老公說,不過一萬多塊錢,繳上了,對她今后也是一種保障,咱替她繳。這是老公的孝心,我沒有異議,況且1.7萬元,對我們來說,并不是問題。
可是她聽見了,拄著拐杖就沖到我們房里,聲嘶力竭地反對。這錢不能繳。她說,我還能活幾天呢?繳了有啥意思?白瞎了那么多錢。老公只好給她做工作,闡述繳社保的好處。可是她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一心認(rèn)定就算錢繳了,她也花不了多久,與其白白扔水里,還不如留給囡囡上大學(xué)。我們說服不了她,決定背著她把這事辦了。
誰知就在一周后,她病了,開始只是感冒,然后就躺在床上整天昏睡。當(dāng)我們一看情況不好,把她送到醫(yī)院時,她已經(jīng)連說話都困難了。拼盡全力,她說出來的卻是,我就說,那錢繳不得,白扔。這不,活不成了。我的鼻子發(fā)酸,老公已經(jīng)哽咽出聲。
然后她的眼神越過老公的頭頂,落到我臉上。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是給老公的,仔啊,你老婆的脾氣,和我年輕時一樣一樣。人好,你倆都好。她就這樣去了,沒有拖泥帶水,沒有折騰任何人。
她留下的遺物,只有一只木頭箱子,年頭很久,鎖扣什么的卻還很好用,她的幾件舊衣服,以及后來我給她買的新衣服,裝進(jìn)去,輕輕一扣,啪嗒一聲,便將她的整個人生裝進(jìn)去了。就像她這個人,干脆利落,生怕給任何人添麻煩。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