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孕那年,奶奶已經(jīng)88歲。因為反應(yīng)很強(qiáng)烈,我不得不辭了工作在家休養(yǎng),那時老公在國外工作,要到我生孩子前才能回來。而公公早已去世,婆婆也改嫁了,婆家人是指望不上了,我的父母又遠(yuǎn)在東北,于是我只能一個人強(qiáng)撐。當(dāng)然,關(guān)懷不是沒有,比如,老公的姑姑伯母什么的,經(jīng)常會打來電話噓寒問暖,就在這時,原本住在大伯家的奶奶,確切地說是老公的奶奶,不忍我一個人在家,提出要搬來與我同住。
雖已年近九旬,她的精神卻很好,偶爾還會幫大伯母做家務(wù),雖然如此,我卻并不太想讓她來。一是我們只在平時家族聚會時才偶爾見面,其實并不是很熟,親密就更談不上了。二是她畢竟是年近九旬的人了,全家都當(dāng)寶貝似的寵她哄她,雖然我懷孕在身,怎好讓家里的“老祖宗”來照顧我?三是我聽人說,奶奶這人很挑剔,不是很好相處,于是本能地膽怯。
可奶奶執(zhí)意要來,誰也不敢違拗,我也只好小心翼翼地候著。大伯母安慰我:不用擔(dān)心,沒準(zhǔn)待幾日她自己就煩了,實在不成,我?guī)湍惆阉寤厝ァN颐φf不會不會,卻很高興大伯母如此體貼我。
孰料,奶奶一住,竟是半年多,而且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樣,不但不挑剔,而且很好相處,如果說有什么缺點,就是有點“講究”。她受不了湊合,飯要三菜一湯,衣服一定要手洗,理由是洗衣機(jī)洗不干凈,喝茶也要功夫茶,像模像樣的。
也因為講究,寶寶的夾衣和棉衣,她都要親自做,我誠惶誠恐,讓一個年近九旬的老太太給肚子里的寶寶做衣服,我如何承受得起?
“奶奶,不用做,咱們到時買就成了。”我忙說。奶奶不屑地撇撇嘴:“買?買的能比做的好?晨晨他們的小衣服都是我做的,你用不著不好意思。”可是晨晨已經(jīng)6歲了,做她的衣服,可是6年前的事兒。我偷偷打了大伯母的電話,大伯母說,由著她吧,讓她做幾件衣服,她會覺得自己“有用”。
很快大伯母就把奶奶的“工具箱”帶了過來,那是一個老舊的鐵質(zhì)餅干盒,里邊有針線、老花鏡、頂針等物件。奶奶戴上老花鏡,然后拿出剪刀和布料,裁剪起來。
我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問需不需要幫忙,奶奶想了一下說:“咱們分工合作,你做胎教,我做衣服。”
我撲哧就笑了,奶奶還知道胎教呢。為了不打擾她,我去陽臺“做胎教”。晨起的陽光射到客廳,照到奶奶灰白的頭發(fā)上,想到年近九旬的奶奶在給她的重孫做棉衣,我突然有種淡淡的感動。幾天后,奶奶叫大伯打電話讓老家的二伯捎點棉花來,我愈加不安起來,覺得為了一個沒出生的小生命,未免太興師動眾了,便對奶奶說去市場買就是。
“傻丫頭,棉花還是咱老家的好,蓬松松的,又保暖,外邊買的指不定是什么黑心棉呢。”奶奶說的自然在理,可我知道,要不是她老人家撐腰,我估計不會享受到這些待遇。
幾天后,奶奶做好了一套小棉衣,針腳細(xì)密,摸上去手感極好,看著晾繩上的小棉襖小棉褲,我悄悄對肚里的寶寶說,這是太奶奶給你做的呢,你真是個有福氣的寶寶,能穿上太奶奶親自給你做的棉衣。
我拉過奶奶,讓她捧著小棉衣拍了幾張照片,那時我并不知,那是奶奶留給我們最后的影像。
因為我胃口不好,奶奶便張羅變著花樣給我做飯,其實很多事兒我是不想讓她做的,奈何我拗不過她,畢竟,她那么大歲數(shù)了。于是我讓她在旁邊指導(dǎo),我來動手。我自以為廚藝有很大進(jìn)步,奶奶卻很少夸我,總能給我挑出毛病來,好吧,看來愛挑剔這個毛病還是有的。
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奶奶的到來對我來說最主要的好處,是讓我生活規(guī)律起來。一個人在家時,我經(jīng)常湊合,有時只是簡單吃點,有時則叫外賣,奶奶來后,我怎好讓老人家和我一起湊合,于是兢兢業(yè)業(yè)地買菜和經(jīng)營早中晚三餐。
漸漸地,和奶奶熟了,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很好相處。
有時,我會故意問她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兒。她停下手里鉤的毛線小鞋子,想了一下:“都好。”我笑她沒說實話,要是都好,根本不用考慮這么半天,于是繼續(xù)逼問她:“到底男孩還是女孩嘛,沒關(guān)系的嘛。”
她盯著我的肚子看了看,然后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女孩兒。”
我一聽很興奮,如遇知音:“我也是。”她卻做出個噓的手勢,然后指指我的肚子,說不能讓寶寶聽到,他萬一是個男孩,聽到咱們這么說,就不高興出來了。“你要跟他說,男女孩都無所謂,媽媽都喜歡。”
“有這么靈嗎?”我不太相信地看著奶奶,可她卻一本正經(jīng)地要我給寶寶道歉,我只好配合地說:“寶寶是男孩女孩都無所謂,媽媽都喜歡。”
奶奶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她說,她懷我公公的時候,因為大伯二伯全是男孩,所以一門心思希望老三是個女孩,所以我公公過了42周還不肯出來。后來她道了歉我公公才出來。
我將信將疑,孰料,從此打開了奶奶的話匣子,她很愛說古,陳年舊事,陳芝麻爛谷子,好像不由自主就說起來了。我陸續(xù)知道了奶奶很多事,生大伯和二伯時,正趕上三年自然災(zāi)害,家里沒飯吃,于是爺爺騎著自行車去興平買饅頭,因為到興平買饅頭不用糧票,每次買整整一麻袋,她和爺爺都舍不得吃,盡著老人和孩子先吃。
她說著說著,會時不時問一句:“丫頭,你有沒有嫌我煩?”我自然說沒有,其實我蠻喜歡聽她說古的,我是沒有自信能活到88歲的,我們相差了將近60歲,我有時也會好奇,這60年來,老太太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
所以,肚子里的寶寶接受最多的胎教,是奶奶那些人生閱歷,有的是她親身經(jīng)歷,有的是她認(rèn)識的人的遭遇,其中不乏一些“子不語”怪力神亂,她說得津津有味,我聽得也津津有味。我確信,寶寶出生后,最熟悉的聲音,除了我的,便是奶奶的,我還說到時寶寶肯定喜歡太奶奶。
“那敢情好,你婆婆指望不上,我要能活到孩子出生,就幫你帶娃。”奶奶笑著答。
我笑了:“奶奶,您怎么這么不自信啊,您當(dāng)然能活到寶寶出生,您過90大壽的時候,他還要給您磕頭討要紅包呢。”
“那敢情好,不過活多大歲數(shù),咱們都做不了主,我都這個歲數(shù)了,也知足了,老天讓我走,我肯定拔腳就走,決不賴著。”奶奶說。
我看著神采奕奕的奶奶,怎么也覺得她不會是拔腳就走的人。
可奶奶卻很愛用“我要能活到……”這個句式,比如,我要能活到冬天,你大伯母說給我做件綢緞棉襖;我要能活到明年春天,便回老家你二伯那住一陣子。每每她這樣表達(dá)時,我心里總是有些傷感,我摸不清她對這個世界到底是充滿了眷戀,還是像她自己所說那樣,隨時拔腳就能走。
我只知,她認(rèn)真地給寶寶做虎頭鞋時,那種神情分外慈祥,一針一線間,她縫進(jìn)去了一個老人家對第四代最美好的祝福。
轉(zhuǎn)眼過了四五個月,其間大伯母也曾勸奶奶回去,好給我放幾天假。大伯母擔(dān)心奶奶在這,我反而更不自在,爺爺去世后,奶奶一直跟著大伯母,她是了解奶奶的,說老人有時比小孩還任性,我受不了了她就接走。我忙說其實奶奶在這很好,這是實話,我們常一起去買菜或者散步,她說孕婦不能提重物,她自己則提不動,于是讓大伯幫我買了一個帶輪子的購物車,非常輕便,所幸家里住的又是帶電梯的高層,免去了提著上下樓的煩惱。
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半個月的時候,奶奶竟主動提出要回大伯那住一陣子,那時老公已經(jīng)回來了,奶奶要回,我們也沒硬攔著,畢竟,她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要每天強(qiáng)打起精神陪我,估計也消耗了不少力氣。
寶寶比預(yù)產(chǎn)期早出生兩天,是個女孩,我很興奮地讓老公通知奶奶,是個千金,老公說打過電話了,可我望著來探望的家人,卻并沒有奶奶。
我覺得奇怪,她照顧我那么久,應(yīng)當(dāng)會第一時間跑來醫(yī)院,大伯母解釋:“奶奶回老家避暑去了。”
奶奶以前的確說過,想回老家住上一陣子,沒想到計劃提前了,也是,現(xiàn)在天熱,回老家也好,何況她又一直記掛著回去一次。
整個月子期間,我和老公都是手忙腳亂的,雖然記掛著奶奶,卻忙得顧不上想她。一直到寶寶滿月,我們高高興興地辦完了滿月酒,大伯母才告訴我,奶奶不在了。
“你生的前兩天她住的院,她那時腦子很清醒,說如果自己這么走了,讓我們瞞著你,你馬上要生了,不能受刺激,月子期間也不能過度傷心。”大伯母泫然地說。
我的眼淚失控地滑落,奶奶竟去了?我又想起那些老天讓她去,她拔腳就走的話,竟傷心得不能自已。
我和奶奶只相處了7個月,但是,她卻陪我走過了最重要的一段路,她讓我心情平和地靜等一個新生命的誕生,猶記得她戴著老花鏡在客廳給寶寶縫制小衣服,明麗的陽光照著她好看的皺紋,我不由驚嘆生命的神奇,那時我并不知,那些小衣服,是一個老人的告別作品。她把希望與未來,一針一針縫在了暖暖的小衣服上,她沒見過暖暖,可是她縫的小衣服,分明溫暖了暖暖,奶奶相信小孩子是有靈性的,那么,暖暖在我肚子里的時候,應(yīng)當(dāng)見過她慈祥的太奶奶了吧?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