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桶
木質的水桶 懸掛
在我十三歲的童年上
半夜里裝著兩桶月光
守候在大山的傷口
等待一點點擠出的鄉村
血液 然后挑著半桶喘息
叮咚叮咚地響在山路上
多年以后 我在
記憶的枯井里撈起
水桶 它早也渴死成
灶膛的灰燼 我在
水龍頭上擰了一下
淚水就嘩嘩地流出來
斧 頭
這種被鄉親們稱為
小刀的東西 其實
并不小 當它在磨石上
來回奔跑時 聲音
粗大得震耳欲聾
讓一棵樹的內心顫抖
斧頭高過頭頂時
一棵樹倒下 一片林
死去 一座山疼痛
而鄰村的張木匠
很鎮定 用它給
別人做了無數口棺材
鐮刀
母親用長滿老繭的
食指 在鋒利的
刀刃上劃過
鐮刀就開始升溫
在母親手里狂舞
鐮刀在不停地割斷風雨后
逐漸消瘦 當傷口
流出幸福的疼痛時
鐮刀衰老成一幅
生銹的畫 靜靜地
躺在墻上 把腰彎成
母親一生的姿勢
犁
犁用發亮的牙齒
緊緊咬住土地的根
無數的血管 在咔嚓
咔嚓地斷裂 新鮮的
肌肉開始面向太陽
前邊是彎腰的牛
中間是彎曲的木
后面是躬身的我
犁頭劃過堅實的骨頭
老牛掙扎在我的心上
我揮動怒吼的鞭子
犁窒息在大山的懷里
扁擔
樹站立成綠色的
生命 一頭指向
天空 一頭深入大地
頭招風 腳吸水
當成為扁擔 躺在
人的肩膀上時 盡管
體內血液被慢慢榨干
骨頭開始干枯易碎
卻依然在不停的累贅中
舞蹈 唱著只有自己
痛的歌謠 隨著舞姿
劃出的優美弧線
“砰”的一聲轟響
怒吼著折斷生命
鏟鋤
鏟鋤的嘴巴很大
吃完莊稼地里的所有
雜草 還是越長越瘦
親吻完大地的肌膚
嘴唇依然沒有紅暈
一生注定消瘦的鏟鋤
緊握妹妹細膩的纖手
在四季的風雨里鏟鋤
青春 只有夜深人靜時
才靜靜地躺在墻角
偷看妹妹用淚水
在鞋墊上繡心事
石磨
沉睡在泥土中的
一塊石頭 深埋的
孤獨比自己堅硬
當歲月雕刻的棱角
被石匠獨具的慧眼敲醒
即使一錘一錘的敲打
石頭也沒有喊出疼痛
端坐成石磨時 石頭
再也不怕風吹雨打
沿著設計好的支點
轉呀轉 永遠走不出
那個圈套 只得
咬牙切齒 碾碎
糧食的骨頭 同時
也被糧食 吃掉
堅硬的軀體 直到
被搬出舒適的磨坊
主人用很大的力
才讓石磨走了很遠很遠
蓑衣
瘦小的蒲草 一排
一排 像子彈擊斃的
敵人 被鐮刀放倒在
秋后戰場 當陽光
抽出體內的血 撕掉
附在表面的綠色
蒲草又站立成蓑衣
斜風細雨 蓑衣
附著汗味升騰的肌膚
滿山地奔跑 吆喝
累了就在一塊石頭上
歇下來 聽急速的
喘息 和幽幽的旱煙
吐出的故事 即使
被打瞌睡的煙斗燃燒
也無法撿起灑落一地的
灼傷 因為身體早也
被早出晚歸的風雨浸透
挖鋤
即便堅硬成鋼 只要
跌進火爐 火紅的溫度
就要鉆進心里 身體
就開始疲軟 任鐵匠的
錘子肆意鍛打 哪怕
把眼淚迸成四濺的火星
也要變成削泥的利刃
憑著越咬越尖的嘴巴
把大地板結的肌膚
咬翻過來 咬翻過去
直到把大山啃瘦
把父親的手掌咬出
骨頭 才被命運
回收成生銹的鐵塊
奔向另一個火爐
背篼
父親的鋒利刀鋒
殺死眾多竹子中
最高的一棵 慘白的
刀口流的不是血
竹子死后活出骨架
懷抱玉米和洋芋
以及其它 穿梭在
風雨的糾纏里 直到
農人的脊梁慢慢彎曲
斗笠
竹子死后的那個
雨天 切膚的疼痛
成了隔著膜的廝守
我的伏在表面的淚水
無法穿透彼此的隔閡
滲透到你干枯的心
驕陽似火 大雨傾盆
你為誰撐起了一片天
而那些被壓抑的謊言
和掩蓋的真實 是在
什么時候 和你一起
風化在我的丟失的歲月
打杵
兩根咬合在一起的
木頭 如彼此的愛
深入到對方骨髓
像一對夫妻
挽手走進風雨
用疼痛的肌膚
把心連在崎嶇
而平淡的日子
當沿著山路攀爬的
重擔 壓扁了鐵打的
肩膀 生活的壓力
暫停在木質的打杵上
就讓負重的步伐
在命運的縫隙里
抽一袋旱煙 或者
痛快長吁一聲
但時光沒有打住
還得繼續喘息上路
風車
歷來就內心空虛的
竹子 竟然讓流水
改變了志向
往高處攀爬
哪里更多干裂的
嘴唇 渴望著
水一般的柔情
風車 在某個九九
艷陽天 轉出了
妹妹送走哥哥后
晶瑩的眼淚 在那個
蠶豆花開的時節
芬芳的愛情總是
要轉一個圈 如今
風車依然兀自轉動
轉動成一道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