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志海和裴指海

名字是每個人的符號。但我相信，盡管還是同一個人，符號如果改變，它所指向的那個人必定也會有些改變。當裴志海成為裴指海的時候，他的小說就迸發出了不同以往的絢爛的光彩。

他在2010年第一期《西南軍事文學》發表中篇小說《亡靈的歌唱》開始第一次使用這個名字。在我的想象中，他應該是怯怯地在這個小說署上了這個陌生的名字。第一次總是讓人不安。他肯定想不到這個名字對他意味著什么。這篇小說很快引起文壇關注，《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先后轉載，然后又榮獲第二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江蘇第四屆紫金山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先后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和漓江出版社中篇小說年選，同時入選《小說選刊》編選的《2010年小說排行榜》。在這一年里，他還以短篇小說《高人之死考》獲得《作品》雜志第十屆“作品獎”。2011年出版了在當當網軍事小說類暢銷書榜長達十七周的《往生》。根據中篇小說《傷花怒放》拍攝的數字電影在央視六套播出；根據另一個中篇小說《勇士》改編的數字電影在2011年10月拍攝完成；根據《傷花怒放》和《往生》分別改編的三十集電視連續劇正在緊張籌拍中。

對文壇來說，裴指海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在此之前，他一直用裴志海發表作品，但這同樣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因為同是部隊作家，我很早以前就聽說過他的名字，但真正讓他的名字找到他本人還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我是在部隊舉辦的文學筆會上認識他的。在喧嘩的人群中他總是躲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沉默。他似乎不喜歡熱鬧場合，不喜歡集體活動，與人交流極少，甚至還不會說普通話，與人打交道時有點緊張。我相信他在日常生活中也是這樣一個人，盡管他有時反應敏銳，說話也很機智、幽默，但他骨子里是一個對稍為復雜一點的人際交往心懷恐懼的人。一個優秀的作家肯定需要多種天賦，敏感而又豐富的內心，對事物永不疲倦的好奇、執著，富有激情，愛，但最重要的還是孤獨。本雅明說，小說的誕生地是一個孤獨的個人。孤獨的人會主動遠離應該遠離的人，遠離應該遠離的事，讓自己與外界的聯系盡可能地單純，這樣的人很容易把所有的心思集中用在寫作上。這樣的作家面對外界可能缺乏自信，但他們內心對文學更執著，因為他堅信，真正具有力量的還是文學本身。文學甚至是他們和外界發生接觸時的保護人。

裴指海應該就是這樣一個自信的人。

他還是裴志海的時候，百度上有21000條結果。在他使用裴指海來寫作時，肯定考慮過原來的那個名字，雖然影響并不大，但還是有跡可循。他的放棄，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同時也證明了他內心的強大。裴志海的寫作史可以追溯到中學時代，那時他發表一百余篇作品，類似于今天的韓寒們，但先天性營養不良注定他們不可能像韓寒們那樣走得太遠。除了個別生于六十年代末的，他們那個時代的“中學生作家”幾乎全軍覆沒，有的成為商人，有的成為領導，有的干脆消失了。生于七十年代的裴指海可能是那一撥中惟一還在堅持寫作的。裴志海時代的作品很多，出現的時間也很早。他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昆侖》《廣西文學》曾經發表過中篇小說，當時他是一名上等兵。那時部隊有許多年輕作家在義務兵時期就在全國重要刊物上發表了中篇小說，如盧一萍、李亞等，十幾年下來，依舊堅持下來的，也只有他們幾個。如果他們能夠堅持到最后，我敢說，他們會建立起一個遼闊的屬于自己的文學疆域。文學是需要才華的，同時也是個性堅韌堅持實際行動的人的事業。

實事求是地說，裴志海時代的寫作，面目是模糊的。他的作品中既有天馬行空極具想象力的《吹個泡泡糖逗你玩》，還有努力還原真實但結果卻只能達到部分真實的紀實文學《冷的冬，熱的雪》，他既寫出了已經出版的三部長篇小說、兩部紀實文學，也寫出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出版的另外三部長篇小說。盡管他對那三部未能出版的長篇小說念念不忘，我也盡可能地說服自己，他的這三部長篇小說可能更具有文學價值，但我還是喜歡成為裴指海以后的小說。

在裴志海時代，他的小說很清晰地和他的生活經驗同步，既有校園題材，也有鄉村題材，還有反映部隊現實生活的。他的中篇小說《傷花怒放》是一篇講述革命時期愛情的小說。女大學生追尋革命，參加了解放軍，在組織的安排下，嫁給一名首長。革命與浪漫，有著天然的矛盾。就在兩人在共同的革命生涯中逐漸產生愛情，愛情之花已經在兩人的心間綻放時，他卻在戰斗中壯烈犧牲了。在樸實、原生態的敘述中，表現了革命者的崇高情感。中篇小說《鍋蓋頭》描述了三個從紅軍團分流到“猛虎”大隊的士兵在陌生的環境中所面臨的沖突與融合的故事。小說采取了軍事“比武”事件、后勤“養豬”事件和政治“宣傳”事件來試圖描述一個注重實戰、不搞形式主義和積極瞄準未來現代化軍事斗爭需要的現代作戰部隊，真實地反映了部隊的現實沖突。有評論者認為《鍋蓋頭》“是反映當下軍旅生活很有筆力的一部小說。”但這些小說仍舊是現實主義敘事，更讓我著迷的是他的另一類小說。這類小說和他本人一樣有著二重性——愛做白日夢，同時又深深關注現實。最典型的是他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往生》。《往生》猶如音樂中的賦格，多重聲部紛呈奏鳴，但又統一在一個嚴謹的主題之下。小說讓2009年的南京城與1937年的南京城拼貼疊加，既有對1937年南京保衛戰英勇抵抗故事的重新敘述，也有對現實世事與愛情的描述，它們構成一個有機整體。作家最大限度地發揮了互文性的功能，歷史與現實交織在一起。這樣的想象具有一種駭人的閱讀沖擊。坦率地說，有時會讓我讀得手腳冰涼，對人性的幽暗和復雜的背面心灰意冷，對人類的怯懦失望至極。在一部基調激昂的小說中能有這樣的閱讀感受，從另一方面來說，顯示了作家高超的虛構能力和現代主義文學技術的熟練運用。

裴指海的《往生》并不是孤立的。在一定意義上說，這是裴志海送給自己的一份大禮。他曾經做過六年軍史，在全國各地奔波采訪過幾百名參加過戰爭的老兵，做了幾百萬字的口述資料。他的紀實文學《冷的冬，熱的雪》和《1949解放》是這些采訪資料的牛刀小試，他真正的用意并不在這些紀實文學，這些紀實文學也無法滿足一個對文學懷有野心的寫作者。老兵講述的戰爭，已經融入他的身體，轉化為他自己對戰爭的體驗和感受，成為他的文學血液的一部分。就我的閱讀經驗而言，裴指海的戰爭小說中，對“戰壕真實”的把握，遠比其他作家有更多的優勢，他對戰爭的感受與其他作家也迥然不同。他已經發表出來的戰爭題材的中短篇小說，比如《雪地上的螞蟻》《高人之死考》《蒼蠅》等，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人物雖然都是虛構的，但他們在戰場上的遭遇，他們的反應，他們的情感，以及他對戰爭本身的書寫有種其他作家所不具備的真實感。

裴指海的戰爭小說還具有一種難得的反思精神。如短篇小說《蒼蠅》，敘述的是一場戰斗的前后過程，以一個身不由己卷入戰爭中的農民的視角觀照戰爭，他沒有更多的政治意識，對戰爭本身的政治屬性也處于一種懵懂的蒙昧狀態。因此，這個小說呈現給我們的是戰爭本身。這是一個荒誕的，也許是黑色幽默的小說。在軍事文學創作中，裴指海顯然是在試圖進行一些有益的探索，哪怕這種探索僅僅是一種嘗試，但在當下現實主義統轄下的文學環境中實在彌足珍貴。戰爭作為一種壓迫人的強大的外在力量，對人類一切價值與理想進行破壞。真正的戰爭小說都應該是反戰的，揭示戰爭所造成的災難和痛苦。在世界戰爭小說中，作家以人道主義精神審視戰爭，產生了震撼人心的具有美學力量的作品，比如說《靜靜的頓河》、《生活與命運》等。中華民族自1840年開始，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民族災難，戰爭成為常態，但遺憾的是，作為歷史與現實投射的文學作品，竟沒有產生一部具有美學震撼力的戰爭小說。這是一件讓人非常無奈的事情。《歷史的天空》《亮劍》是我們能拿得出手的戰爭小說，但放在世界文學里，其美學的、社會學的、歷史學的等諸方面的價值都無法與之一較高低。

裴指海的戰爭小說已經隱隱散發出與經典戰爭文學接軌的芳香。這是不是他秘不宣人的寫作野心？

裴指海具有才華，他用自己的寫作已經部分證明并且在繼續證明著。他有韌性，有近二十年在沉默中寫作的經歷。這種力量單純而又真實，存在于他的實際行動中。比如他在寫作《往生》時，正好通知他去參加第十三屆魯迅文學院學習，但他還是放棄了。他為寫作這部小說，先后閱讀近百本圖書資料，另外還閱讀了35.2M的電子文檔，換算成字數，應該在千萬字以上。這是一個令人吃驚的數字。作家中不乏才華卓著的人，但在這個注定要成為持久戰的戰場上，最終勝出的，是那種擁有自動屏蔽外界浮華決心與強大韌性的戰士。是的，作家就是戰士，一個沉湎于白日夢但又“敢于直面慘淡現實”的戰士。

裴志海已經成為歷史，裴指海的時代開始了。我愿意把一個名字的消失和另一個名字的誕生看成一個象征：他用一個新的名字，放棄了以往的文學身份，同時也放棄了以往的寫作。他可能找到了某條路，某條通往文學圣殿的光榮的荊棘路，出發。文學是一條復雜的、艱難的路，他將往何處去，能走到哪里，這像個謎一樣吸引人，同時又令人充滿期待。我至今不能確定，明顯屬于他有意制造的過于幽閉的人生對他的創作到底是有利的，還是有損害的。但我愿意誠摯地祝福他，祝他以無畏、不懈、有力、智慧的決心，帶著文學給予的榮譽感和自尊，去寫作，去想象，去夢想，去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