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沒有”觀眾的音樂作品,也是一部可以“看得見的奇妙音樂”,在其無限循環之中,每一個參與的人都會有一次神秘的奇幻之旅,直達你心靈的最深處……你有多長時間沒有與自己的心靈對話了?
當代音樂家譚盾,一直被人們稱之為“新潮音樂”“先鋒音樂”“崛起的一代”的代表,但在他的創作中無論是音樂元素運用上或是創作思維上,我們看到“回歸”的因素都一直或明或隱地伴隨著。這種“回歸”其實就是一種動態的循環,而正是這種循環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圓的體系。從其經歷來看,中國傳統文化及其導師約翰·凱奇對他的影響使他十分推崇道家文化。“在道家義理中,圓是宇宙運行的總規則,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然規律,是萬事萬物生生不息的運動原則,圓即道也。”①創作于1992年的作品《〈圓〉與四組三重奏、指揮與觀眾》(以下簡稱《圓》)深刻滲透著這種道家思想,我們可以在作品中看到多種無限循環結構。
一、聽覺與視覺上的無限循環
創作“看得見的音樂,聽得到的顏色”是譚盾在其“有機音樂”形成體系時的一種創作理念。這種理念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前期大量創作中逐漸形成的。在《圓》中我們就能體驗到這種看得見的音樂。
在音樂表現方式上,譚盾一直致力于打破傳統的表演模式,把交響樂、劇場表演、視覺空間和音樂欣賞融合起來,構成劇場視覺效果,力求在聽覺、視覺、空間上給人一種獨特新穎而又置身其中的感覺。②作品《圓》在演出時,將樂隊的布局在空間上進行了獨特的設計。樂隊被分為四個三重奏小組:鋼琴、打擊樂和貝司一組,弦樂三重奏一組,木管三重奏一組,撥弦樂三重奏一組,分別安置在位于中央觀眾的前、左、后、右四個方位,從而形成了一個圓形的結構。音樂進行中出現了大量的由這四個組連續演奏的十六分音符均分的節奏型,一拍之中的四個十六分音符被分別分配給每個小組,遞次出現在音樂中:前方的鋼琴、打擊樂和貝司一組—→左方弦樂組—→后方木管樂組—→右方撥弦樂組。樂隊圍繞觀眾形成了一個聽覺空間上流動的圓形循環。在欣賞過程中,觀眾對樂隊表演視覺上的關注打破了傳統正前方模式的局限,真正看到了音樂圍繞他們旋轉循環了起來,一時間仿佛被音樂所包圍、包容,你會不由自主地扭頭去關注背后發出音響的樂器,但當你捕捉到它時,音樂已一閃而過,轉向其他的方位。在這種聽覺空間與視覺表演的循環刺激下,極大增強和加速了觀眾對音樂的融入感體驗。這也正契合了作曲家創作的觀念,打破視覺與聽覺的界限,統一轉化在作品中。
二、音樂元素時空輪回的無限循環
《圓》中的主題采用公元前1世紀的古希臘塞基洛斯墓志銘的音樂片段(酒歌),歌詞大意是:“只要你還活著,就輕松愉快一些吧。讓你的一切都無憂無慮。生命太短暫了,時間使它消亡……”。全曲旋律起伏不大,給人以寧靜、悠遠的感覺。《圓》的曲式結構屬于回旋變奏曲式:酒歌出現3次,中間插入兩個對比性段落。③
音樂內容表現上,酒歌在和諧寧靜之中關注人的心靈,關注人們的內心狀態,呼喚人們“輕松愉快一些”,是對人的終極關懷;兩段對比段落描繪當代人糟糕的生活狀態,社會壓力,與大自然的緊張關系(第二段中模仿鳥鳴的變化)。面對生活社會的壓力當代的人們感到窒息,作曲家通過遠古的歌聲(酒歌)呼喚人們“輕松愉快、無憂無慮一些”,因為“生命太短暫”,呼喚人們關注自己的內心世界。指揮對人們的詢問就是要引導人們解放內心世界,人們以各種方式熱情回應指揮,最后作品以寧靜、悠遠的酒歌結束,一切結束在和諧之中。
旋律音響上,對比段的嘈雜與酒歌的寧靜形成聽覺上巨大的反差。遠古+當代+遠古+當代+遠古的結構中,每一次酒歌的出現伴隨著音符的緩緩奏出,產生的效果給人一種與過去、與未知世界進行交流的時空輪回的循環感。人們開始從音樂中反思自身,從音樂中體會文化層面上的問題。作品《圓》向我們呈現出:人的本質就是生命的實在,其最基本的層面就
是人的本能;追求“自然意識”,強調人與自然的統一,用音樂來體現生命的哲學。④
三、動與靜之中的情感循環
情感的表達在音樂中除了運用音高旋律表現以外,還要借助表情記號及力度記號來細致描繪。傳統模式的音樂作品中力度記號大多標注在音符上,而休止符往往因其聽覺上的
空白不在標注范圍之內。
因受其導師約翰·凱奇的影響,譚盾對無聲的休止符的認識打破常規,如作曲家自己所說:“我記得當我在紐約遇到凱奇的時候,他告訴我無聲也是音樂,沒有了無聲,音符就變得沒有意義,因為在音符之間就是無聲,無聲是音符之間的橋梁,它其實也是音樂的一部分。其實無聲是不存在的,當你保持沉默時,你能聽到你自己的聲音,再也沒有什么比聽到自己的聲音更具有震撼力了,這就是最美麗的音樂。需要用含義相同的語言表達出來。”⑤在《圓》中我們看到休止符標著?押突強“sf”、弱“p”、漸強、漸弱四種力度記號。每一次休止符力度的加強是作曲家希望引導人們沉靜下來,更近地貼近自己的心靈,同時也將情感表達在休止符中延續連貫了起來。這樣就將音樂中動與靜片段中的情感連貫循環起來。
四、角色交替的循環
作品《圓》不僅在音樂表現形式上有所創新,同時也在音樂表現內容上增加了新穎的成分。作曲家加入了指揮與觀眾的互動內容,將樂團演員和觀眾的界限打破,邀請現場所有觀眾共同完成作品表演,現場觀眾的聲音將成為整部作品的一部分,觀眾聲音的變化也同時決定著作品的變化,使觀眾與演員置于“平等”地位,從而形成了一場“沒有”觀眾的演出。作品中有三處現場觀眾共同參與,可以說全場觀眾都變身成為演員。指揮用英語問現場觀眾“你們看到聲音了嗎?你們能在天空書寫它嗎?”等問題。此時指揮正如作曲家所言變成了“大祭司”,由被欣賞者轉變成對觀眾發出號令的引導者與命令者,引導觀眾關注心靈,徹底解放想象力。而觀眾在聽覺與視覺循環刺激下已完全融入音樂的狀態中,通過指揮的引導具有了更強的主體意識與行動積極性,由欣賞者轉變成表演的參與者,用嘆息、即興的竊竊私語甚至大聲叫喊熱情地回應著指揮。這種角色的不斷轉換的循環,帶給無論是指揮還是觀眾以新穎體驗。而這部分的互動“也成為音樂家、指揮與觀眾之間的交流,類似一種宗教儀式。這部分以聲音、空間和靜默
形成一個‘氣場’、一個循環,覆蓋整個音樂廳”。⑥
五、音樂創作上的回歸也是循環的一種
回歸本土,回歸傳統,符合當代音樂“更深更貼近人們心靈表達”的宗旨。在譚盾的人生歷程中,經歷了從湖南農村到首都北京,到發達的美國,再回到湖南農村(采風);同時也經歷了從原始巫楚文化思想(中國傳統文化),到學院式的正統音樂創作思想,再到紐約交織紛繁的世界文化的熏陶,再回歸到原始巫楚文化(中國傳統文化)。作為音樂家的他,以豐富的創造力與敏銳的音樂洞察力征服了世界,并逐步成為先鋒音樂的代表人物受人矚目。其創作視野日漸開闊,思路不斷清晰,同時出現了某種意義上的“回歸”、“循環”。他一直是在打破—重組—再打破—再重組的循環往復中進行著自己的音樂創作。在這種創作環境與思維的基礎上,作品《圓》是其創作思想體現的一個點,啟發著其后大量作品的創作,也影響著
其他年輕的音樂家。
結 語
從《圓》中我體會到了這五種無限的循環,體驗到了生命的哲學,其中的一切:美妙的音響、嘈雜的反抗、對生活的無奈,以及對生命無限的感慨都借助于“圓”的吸附力、向心力相互轉化、交織、融合在一起,在時空的隧道中為每一個參與的人開啟那扇心靈的大門,走進那個沒有喧囂的、純凈的世界。其實每一次《圓》的演出也是一次循環。雖然沒有約翰·凱奇《4’33”》中表現得那樣極端,但是讓觀眾融入演出、追求音樂不確定性的理念卻和凱奇一脈相承。《圓》的循環(演出)沒有一次是重復的,不僅是因為每次參加的觀眾不同,每次現場出現的情況不同,同時也因為每扇大門之后的那個世界更加玄妙、神秘。在紛繁喧鬧的今天,能真正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庇護所來修整疲憊已屬奢望,《圓》讓我看到了精神家園的一片希地,呼喚心靈的回歸。也許音樂就像生活的漣漪,只有你的生活似平靜的湖面時,那段自以為很好的旋律才會激起我們共同的精彩。《圓》只不過是我們平靜湖面當中的一波漣漪,真正的精彩才剛剛走出帷幕。此時墓志銘那淡淡的歌聲仿佛從遠方飄來,縈繞在耳際斷斷續續“生命短暫……無
憂無慮……”
①何乾三《西方音樂美學史稿》,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
②楊玲《譚盾有機音樂研究》,山東大學碩士論文,2009年。
③侯太勇《譚盾?押〈解構與重組〉》,天津音樂學院碩士論文,2007年。
④楊雪《從譚盾作品中透視先鋒音樂》,《才智》2011年第12期。
⑤《神秘土地》(DVD)中譚盾的自述。
⑥譯自http?押//www.tandunonline.com/中對作品《圓》的概述。
(此論文獲上海當代音樂周舉辦的首屆中國當代音樂評論比賽三等獎)
炎艷 廣西藝術學院2009級碩士研究生,廣西藝術學院音樂學院助教
(特約編輯 于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