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銀良 / 北京大學法學院
大學創新成果專利化的困境與選擇
文 / 劉銀良 / 北京大學法學院
大學為人類智慧與良知堡壘,肩負知識創新和高等人才培養重任,能夠保證人類社會長期受益。大學專利保護主要是為產業化的經濟利益,它不能影響大學的基本宗旨,如何協調兩者是立法者與大學管理者需認真考慮的問題。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拜杜法》影響下,美國大學積極追求創新成果專利化,使大學衍變為具有商業性質的機構,陷入專利化與商業經營困境。我國大學當前所處情形基本與80年代初美國大學類似,可借鑒、吸收其經驗與教訓,理性對待大學專利保護,重視創新與專利質量,注重成本與收益分析,避免陷入專利化的兩難困境。
大學;知識產權;專利;拜杜法
在現代語境中,“大學”(university)是指從事高等教育和科學研究的學校,其源自拉丁文“universitas”(共同體),意指“教師和學者共同體”。現代大學的傳統始于歐洲。1088年波倫亞大學成立,遂啟大學篳路藍縷之程,多所歐洲大學相繼建立,包括巴黎大學(1150)、牛津大學(1167)、劍橋大學(1209)和圖盧茲大學(1229)等。大學至19世紀發展到現代大學階段,以德國洪堡大學最具代表意義——它所崇尚的學術自由以及教學與研究并重模式成為現代大學的基本特征,影響先后延及歐美與世界。可以說,大學的興起與繁盛是人類文明長河中極為重要的事件。歷史經驗表明,大學作為人類智慧與良知堡壘,其基本意義在于通過培養人才和創新知識(包括傳承、創造與傳播)成為社會發展的促進力量。現代科學、技術和人文學科的創立與發展,都與大學作為教育與研究基地的價值不可分割,如牛頓、愛因斯坦之于物理學,達爾文之于生命科學,亞當·斯密之于經濟學。近、現代以降,大學還在推動社會變革、反對侵略、維護和平等公共利益方面發揮重要作用【1】。
波倫亞大學900年校慶期間討論通過的《大學憲章》(The Magna Charta of University),重申大學的基本原則:作為社會自治機構,大學通過研究和教學,生產、檢驗、評價和傳遞文化,其研究和教學在精神與智力上都應獨立于所有政治權威和經濟力量;為避免落后于社會和科學知識進步,大學的教學和研究不可分割;研究與訓練自由是大學生活的基本原則,應受到尊重,大學應容納不同觀點,保持開放的對話,成為教師與學生的理想交流場所,使教師能夠傳授知識并通過研究和創新發展知識,學生能夠利用新知識充實自我;作為人文主義傳統的繼承者,大學應持續關注如何獲取真正的知識,認清不同文化之間互相了解和影響的重要性【2】。 迄今已有遍布世界的750多所大學簽署該憲章(包括中國的北京大學與武漢大學),顯示它所反映的基本價值被世界高校廣為認可【3】。概言之,大學的宗旨是知識創新和培養人才,使人類文明得以傳承和發揚光大。知識創新是人才培養的基礎,不斷創新的科學及人文知識通過人才培養或其它方式傳播至社會,才有希望推動社會發展與文明進步,基于錯誤或陳舊的知識將不可能達到這點,而對人才的培養又可進一步促進知識創新。這兩點是大學能夠贏得人們普遍尊重的重要理由,也是其存在的根本意義。大學曾遠離世俗與商業社會,以傳承人類文明和培養高等社會人才使命自許,無形中被賦予“象牙塔”地位。20世紀80年代以降,伴隨世界商業化潮流沖擊,各國大學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尤其自90年代貿易及知識產權保護全球化以來,大學更是呈快速商業化趨勢,表現之一就是積極為其創新成果尋求專利等知識產權保護【1】ix-xii那么,大學成果專利化是否會與大學的基本目標相沖突,從而使大學陷入困境?如果是的話,如何應對?20世紀中葉以來,美國大學已在知識創新和人才培養方面全面超越歐洲,成為引領世界大學潮流的角色,并且它們也是大學專利保護的興起地,面臨的沖突最激烈,應對之策也富有經驗,因此本文將首先考察美國大學的專利化困境,然后比較分析我國大學的問題和應對之策。
在世界范圍內,大學主動大規模地利用專利保護創新成果的實踐,始于美國,也興于美國。這體現了美國大學對象牙塔傳統的突破,展示了美國高等教育中的實用主義哲學。1. 例如托馬斯·杰弗遜在1825年創建弗吉尼亞大學時曾說,其目的就是要提供“有用的美國教育”。參見參考文獻【1】26.這有一個漸進過程。早在1907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一名化學家在獲得一項廢氣凈化專利后,發起成立“研究公司”(Research Corporation)并由它管理相關專利事務。2. 在美國大學的專利發展史中,該研究公司曾有廣泛影響,受托為很多著名大學提供專利管理服務,在80年代前到達頂峰,后期由于《拜杜法》實施,很多大學改變專利管理模式,建立自己的技術轉移辦公室,而不再委托該公司管理。參見參考文獻【1】51, 228-229..威斯康星校友研究基金會(WARF)是另一種模式。它于1925年成立,負責管理該大學的專利申請與許可事務,在保護大學創新成果的同時也能夠避免對大學造成不利影響。斯坦福大學探索的是技術許可辦公室模式,由它負責本校的專利申請、管理和許可事務【4】。這三種模式雖然在一定范圍內都取得成功,但在1980年前均屬個案或較小規模,美國大學在總體上仍對創新成果專利化持“欲迎還拒”的謹慎態度,擔心對經濟利益的追逐干擾學校的正常教學與研究秩序,危及大學的傳統與基本目標。美國聯邦政府各部門在如何確定由聯邦基金資助項目所產生成果的專利權歸屬方面,也有二十余種不同政策【1】61。
真正掀起美國大學專利保護潮流的是1980年通過的《拜杜法》(Bayh-Dole Act)。3. 《拜杜法》原名《大學與小企業專利程序法》(University Small Business Patent Procedures Act)。該法及其修訂案被編為美國專利法第18章“受聯邦資助所得發明的專利權”(35 USC 200-212)。該法規定,接受聯邦基金資助的大學或小企業等,可以對其研發成果申請專利并享有專利權,聯邦政府僅在特別情形下享有非排他的使用權。1983年時任總統里根把此規定延伸至大公司。4. 拜杜法之所以先大學與小企業,然后再由美國總統簽署命令把相關待遇延及大企業,是當時推動該立法的幕后人士實施的一項立法政治技巧。關于拜杜法的前因后果,參見參考文獻【1】57-72.拜杜法激起美國大學的專利保護意識,在推動美國高新技術產業發展的同時,也帶來美國大學的市場化經營模式——從此,大學校長可以公開談論如何為其創新成果申請專利并獲取高額利益【1】70。有人評價,拜杜法“撕去了所有反對學術知識專利化的殘存禁忌”【1】60。并且,美國大學專利化流風所至,影響延及歐亞各洲的大學,傳統的象牙塔難以抵御專利化及潛在的高利潤誘導,大學與俗世絕緣的時代難再復返。
在拜杜法激勵下,美國大學專利化呈如火如荼之勢。大學技術轉移辦公室數量激增,從1980年的25個增至90年代的200個,大大提高了專利化與技術轉移能力,也使美國大學的專利申請量和所獲專利授權連年增加。據美國專利商標局(USPTO)統計,在1988-2008年期間,美國大學所獲專利授權量的年均增長率為7%,其中尤以加州大學(6206件)、麻省理工學院(MIT,3333件)、加州理工學院(1891件)為最多【5】。這與加州(尤其是硅谷)和波斯頓地區分別是美國著名高新技術創新基地密切相關。相應地,據美國大學技術經理人協會(AUTM)統計,在1991-2010年期間美國大學的專利許可費收入增加11倍【6】。大學與產業界的合作以及大學研究人員參與創立的創新型初始企業也大幅增加,大學也從產業界獲得更多研究資助【1】69-72。例如僅1999年,美國大學的創新成果專利化和技術轉移活動就為美國經濟貢獻了400億美元收入,提供了27萬個工作機會,帶來400多種新產品【7】。
從積極角度理解,拜杜法對于美國大學的技術創新、專利保護和技術轉移有顯著推動作用,其激勵大學重視創新成果專利化,進而促進美國經濟發展,提升全球競爭力的立法目的得到實現。5. 但相關質疑也存在,包括數據的準確性及解釋。參見參考文獻【1】143-145.《經濟學家》雜志評價它可能是“此前半個世紀美國實施的法律中最有創意的一個”【8】。但也有研究者認為拜杜法的直接效果只是督促美國大學建立技術轉移辦公室,配備了高素質的專利管理和技術轉移人員,正是他們的工作才讓大學技術轉移機制得到完善,促進了大學技術創新和技術轉移的快速發展【9】。
拜杜法案的批評者認為,大學過于追求商業化,與大學主要應為公共利益進行研究的宗旨相沖突,可能破壞公眾的新人,使大學偏離傳統發展軌道,衍變為商業性的‘大學公司’或‘企業大學’,其探索可能不再關注開放的科學,而衍變為帶偏見的研究。”
然而也應認識到,即使有拜杜法造就的“大趨勢”,技術成果專利化也只在少數美國大學取得成功。例如1999-2000年間,在發放專利許可的141所美國大學中,許可費收入的45%集中在5所大學,80%集中在22所大學,但同時約有一半大學的技術轉移辦公室沒能達到收支平衡【10】。這屬典型的帕累托效應。經濟學家發現,雖然2000年美國大學的許可收入高達10億美元,但在扣除技術轉移辦公室員工的報酬、專利申請費和權利維持費等多項費用后,每所大學平均所剩已不多【1】169-170。這意味著,美國大學的專利許可收益有很高的集中度,基本掌握在鳳毛麟角的大學手中,其他很多大學僅占很小的份額,成為“沉默的大多數”。與此相對應,曾負責技術轉移工作的原哥倫比亞大學教務長認為,在美國大學的技術轉移排名中,前15位大學才具備必要的科研力量和資源保證技術轉移成功和獲利,排名靠后者基本沒有此類可能【1】185-188。
拜杜法也未改變很多美國大學研究人員的價值判斷和行為模式。他們向學校技術轉移辦公室披露的發明還不到實際的一半,即大部分研究成果都通過論文或其他形式得到公開。這可能有多種原因,也反映出大學管理者與研究者的價值觀或有不同,如部分研究人員主要把精力用在科學研究上,擔心專利化會影響其研究。在更深層次上,研究者可能擔憂,如果大學商業化程度過高,或者與產業界保持過度密切的關系,會讓研究的獨立性及其應承擔的社會責任受到干擾。針對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與諾華公司簽署的一項標的為2500萬美元的合作協議,約一半教師擔心它會給學術研究帶來負面影響,60%的教師擔心科學家之間的自由信息交流會受到限制【10】495-496;【1】3-4。這些消極作用顯然與大學作為社會公器所應持的基本原則沖突【1】489-496。
在拜杜法指引下,美國大學對于創新成果專利化和商業化孜孜以求,是否給大學帶來不利影響?批評者認為,大學過于追求商業化,與大學主要應為公共利益進行研究的宗旨相沖突,可能破壞公眾的信任,使大學偏離傳統發展軌道,衍變為商業性的“大學公司”或“企業大學”,其探索可能不再關注開放的科學,而衍變為帶偏見的研究【1】69。原哥倫比亞大學教務長擔心,普遍的大學商業化可能使大學成為“工作商店”,變成“邊緣化的、產業驅動的、技術轉移驅動的企業”,最終導致大學不再是大學【1】185-188。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警告說:“當大學變得越來越與商業財富相聯系,它們也將失去在社會中的獨特性。它們不再被視為追求智慧和真理的象牙塔,而被看作由追尋越來越多金錢和影響的傲慢個體所驅動的企業。”6. Phillip A. Sharp, The Biomedical Sciences in Context, in David H. Guston and Kenneth Keniston (eds.), The Fragile Contract: University Science and the Federal Government, MIT Press, Cambridge, MA, 1994, p.148. 轉引自 Walter W. Powell and Jason Owen-Smith, Universities and the Market for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 the Life Sciences, Journal of Policy Analysis and Management, Vol. 17, No. 2, p.267 (1998).即使是曾與產業界保持長期合作關系的MIT,其經驗與教訓也表明,若與產業界聯系太密切,大學的學術研究與地位就可能受到影響,況且大學與產業界的聯系只是利益導向,并不穩定【1】33-37。
出乎預料,美國產業界對于大學專利化和商業化其創新成果的趨勢并未表現出積極態度。產業界發現,商業化的大學正變得越來越貪婪,既在極力爭取最大利益,又不想承擔任何市場風險,它們與大學的合作因而越來越困難。批評者認為,大學與產業界本有合理分工,大學重視基礎性、前瞻性、開放性的科學探索,產業界負責應用性、市場化的技術開發,兩者看似分立,但暢通的科技信息交流機制又使兩者配合良好,產生較好的社會效益。但在拜杜法激勵下,大學舍本逐末,割裂了與產業界的關系,使兩者的界限變得模糊,角色產生重疊,從而使各自的功能都被削弱。產業界認為,大學的首要功能仍應是教書育人,通過培養人才和從事基礎知識創新推動社會發展,專利化不應成為大學的基本追求,大學不應扮演商業經營者的角色【1】190-197。
美國的大學曾認為它們可以有效控制學術與產業的沖突,在教學、科研和追求利潤之間維持平衡【1】72。但事實是,包括科學家和管理者在內的大學從業人員并非總能保持良好平衡,因為畢竟“商業倫理與科學倫理不能很好地混合”,從而導致“科學真正黑暗的一面”【11】。在研究成果是否及時發表、是否把科研進展及時公開給學術同行、能否保證研究的公正與全面等方面,商業贊助者的考慮及其對研究者的約束,就會與“開放的科學”不同甚至產生沖突:為商業利益最大化,公司可能不同意及時公開研究成果,甚至可能要求修改研究結果,使之不再客觀與全面——這樣做,顯然會危及作為人類良知堡壘與學術創新前沿的大學的根基【1】73。哈佛大學的研究機構受美國安然公司等資助研究加州能源市場,就曾出具不少帶有傾向性的研究報告,參與揭露該丑聞的哈佛大學學生與校友譴責說,哈佛應該為它“出售”研究機構與教員給商業公司道歉【1】xvii。
對大學商業化的批評基本是合理的,大學的管理者對此有情形的認識,希望通過注重成本與收益分析,實施‘輕量而重質’的實用主義策略,從而在知識創新、技術轉移和公共利益之間保持合理制衡,使大學的專利化活動能夠腳踏實地,免于浮華。”
大學選擇與商業公司合作,還可能因受合同約束而難以從事公益活動,陷入批評漩渦。耶魯大學曾擁有一項艾滋病治療藥物(d4T)的專利,授予施貴寶公司獨占性實施,當公益組織呼吁耶魯放棄它在南非的專利時,耶魯宣稱該專利已許可他人,它難以為非洲艾滋病患者提供幫助,就招致本校學生、教師及研究人員(包括該藥物的發明人)的激烈抗議與批評,最后不得不以施貴寶宣布在南非大幅降低該藥品價格而結束【1】164-167。如果說耶魯大學的行為尚可理解,那么哥倫比亞大學盡力延長其專利保護期的做法就顯示它已與商業公司沒有差別。哥大曾在80年代初獲得一項醫藥技術專利,共累積賺取3億多美元的許可收入,該專利也被列為美國大學最賺錢的專利之一。在該專利行將到期之際,哥大在一個參議員校友幫助下,試圖游說國會延長其保護期14-18個月,但由于其他公司和國會反對而未能成功。哥大不愿就此放棄,又在原專利基礎上提出有爭議的新專利,意圖延長專利保護期,乃引發產業界公憤。產業界律師認為,哥大應遵守游戲規則,讓專利在期滿后進入公有領域【1】156-161。
美國大學在專利許可與訴訟中毫不示弱的進取性姿態,使公眾認識到今日之大學已非昨天的象牙塔——它對經濟利益的斤斤計較已與產業界無異。美國聯邦法院也開始以新標準要求大學,這在杜克大學案中有直接體現。聯邦巡回上訴法院認為,在通過專利許可獲得經濟利益方面,杜克大學富有進取心,不再羞答答,因此也不能當然地認定它為非贏利機構,它使用他人專利的行為也不能當然適用實驗例外抗辯【12】。這意味著,在法院眼里,大學不再是知識的公正守護人,也難以在專利侵權訴訟中被豁免【13】。
上述批評基本是合理的,人們所擔憂的問題也確實存在。美國大學的管理者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希望通過注重成本與收益分析,實施“輕量而重質”的實用主義策略,從而在知識創新、技術轉移和公共利益之間保持合理制衡,使大學的專利化活動能夠腳踏實地,免于浮華。例如,美國醫學院聯合會成員大學(包括哈佛、耶魯、MIT和加州大學等)曾確定如下大學技術轉移原則:為避免技術壟斷,一般僅發放普通許可,獨占性許可僅以鼓勵技術開發和應用的方式發放;盡量不向商業公司許可后續開發技術;應預見并處理有關利益沖突;技術轉移應保證研究工具的廣泛可及性;慎用訴訟措施;避免與專利釣魚者(patent troll)合作;注意維護弱勢群體利益,尤其注重幫助發展中國家提高醫療、診斷和農業技術【14】。這些原則的適用有助于改善大學專利化和商業化所帶來的困境,使其不利影響得到較大程度的降低。
在社會生活中,有時人們基于職務的要求必須在他人的作品上署名,比如,美國總統的各種演說詞由幕僚起草,政界、商界、軍界的領導人的講話由秘書起草,或者是以法官的名義發表一篇并非由他撰寫的司法意見書,這些行為并非反向剽竊。”
(一)中國“拜杜法”引導下的大學專利化
進入21世紀,我國專利制度基本完善,開始發揮正當功能。國務院于2002年批準《關于國家科研計劃項目研究成果知識產權管理的若干規定》,它借鑒了美國拜杜法的相關內容,可被視為中國“拜杜法”之發軔。在其先導下,《科學技術進步法》(2007年修訂)第 20 條規定:由國家財政資金資助的基金項目或科學技術計劃項目所形成的知識產權,一般由項目承擔者依法取得,國家保留相關例外,即為國家安全、國家利益或重大公共利益需要,可無償實施或許可他人實施相關知識產權——這標志中國“拜杜法”正式形成。另一方面,大學的創新受到重視,《國家知識產權戰略綱要》要求充分發揮高校在知識產權創造中的作用,促進高校創新成果向企業轉移。
近年來我國科研經費大幅增加,大學創新成果愈發豐富(盡管有很多重復性研究),大學專利申請和所獲專利授權均呈高速增長趨勢。根據各自1988-2008年的數據【5】【15】,比較中國大學與美國大學分別在本國所獲發明專利授權量。7.分別指中國大學在中國國家知識產權局所獲“發明專利”授權,美國大學在美國專利商標局所獲“實用專利”(utility patents)授權。結果顯示,1998年前,美國大學所獲專利授權基本呈小幅增長趨勢,在1998年增至約3200件后基本穩定,年平均增長率為7%。與之相比較,在2003年前,中國大學所獲專利授權量遠少于美國大學,且增速緩慢(甚至有負增長年份),但從2003年開始快速增長(2003-2008年期間的年平均增長率為62%),于2004年超越美國大學,之后把它遠拋在后面。這或許與上述中國“拜杜法”的發軔與實施有關。以2008年為例,本年度中國大學所獲發明專利授權量(10265件)高出美國大學所獲專利授權量(2891件)近3倍多。至2010年中國大學所獲發明專利授權量又猛增至1.5萬件【15】12-15。
中國大學雖有數量眾多的專利,但相關專利許可、轉讓等技術轉移情況卻較差,專利制度績效難以體現。仍與美國大學比較。2009-2010年期間,美國AUTM成員大學(僅為美國主要大學,而非全部美國大學)平均每年簽署專利許可合同4300多件,平均每年獲專利許可收入24億美元【16】;同期我國(全部)大學平均每年簽署專利許可(與轉讓)合同近1700件,涉及合同金額年均僅7億元人民幣(折合1億多美元)【15】97-98。我國大學的專利許可收入僅占美國大學的4%,相差幾十倍之多。如果再考慮到美國大學平均每年獲得的美國專利授權量僅3000件左右, 而我國大學每年獲得的中國發明專利已高達1萬多件(2010年為1.5萬件),則我國大學專利利用率之低及其對經濟貢獻之小,乃不言之明。這意味著,雖然近幾年我國大學開始重視發明專利申請和專利權維護,也被授予越來越多的發明專利,但在如何有效利用專利獲取經濟利益方面仍處于初級探索階段。
應當認識到,過多的專利申請和授權會帶來社會運行成本,讓本應處于公有領域的知識私有化,妨礙知識傳播,這顯然不是專利制度理性的正當體現。大學專利保護并非簡單地以專利申請或授權多少衡量。專利權不在多,一項重要的技術或可產生有價值的產品或方法,能夠在服務社會的同時也為大學創造顯著價值,例如重組DNA專利不僅開啟生物技術時代,還讓專利權人加州大學和斯坦福大學獲得幾億美元的許可收入【7】222-223。斯坦福大學技術許可辦公室許可該專利的方式,也被視為協調大學專利化與公共利益的較好例證【1】49-56。
(二) 專利化的困境與對策
我國大學高專利與低收入的“倒掛”或有兩方面的原因:專利質量不高或遠離實際應用,難以保證產品或服務具有市場優勢,產業界沒有興趣實施產業化;在大學與產業界之間沒有暢通的技術轉移渠道,供需交易不能有效發生。無論何種原因,這種現象都會造成浪費:從成本與收益看,數量巨大的專利申請需要大量專利申請費和代理費投入,而在獲得授權后又需要較多權利維持費投入。這些費用的支出方式在我國高校多不相同,部分大學是由專門設立的專利基金資助,部分大學是由發明人在研究經費中支出。不論哪種方式,在相關專利不能獲得許可或轉讓的情形下,費用都難以為繼,造成權利維持困難。雖然依據政策我國大學的有關費用或可得到適當減緩,但此標準的執行相當于減少國家財政收入,亦屬成本性支出。有些地方政府為鼓勵專利申請,或對大學給予部分資助,也同樣屬公共財政支出,帶來社會成本增加。
這些問題可導致我國大學專利保護的困境。一方面是大量的專利申請、授權、專利權維持以及由此產生的高成本,另一方面又是極低的專利許可(包括轉讓)收入,收益與成本倒掛,專利制度優勢無從體現。得不償失的專利化沒有意義,相關專利“保護”就缺乏正當性與持久動力。大學“有專利而無收益”的現象,其實是我國當前更為普遍的高專利申請量和授權量、低利用率與收益率的縮影。由于大學同時肩負培育高等人才與知識創新的重任,更應對此困境進行反思,并加以改善,若視而不見或泰然處之,就可能放任此情形同時危及我國高等教育事業和知識產權制度理性發展。
由此觀之,美國大學在人才培育、科學探索與專利化方面遭遇的困境,在我國大學這里又多一重:除要面對產權私有化與公共利益的沖突外,我國大學還需首先解決如何使越來越多的專利申請與授權“去浮夸”問題,從而使專利真正成為科技創新及其市場優勢的載體,而非“為專利而專利”的工具。這些問題糾纏在一起,構成我國大學不得不面對的兩種矛盾:第一,專利保護與大學公益目標的沖突,因為追求創新成果專利化可能對人才培養造成不利影響,也可能延遲或阻礙知識傳播與交流;第二,專利化的高成本與低收益的沖突。第二種沖突可被視為第一種沖突的特別情形或稱初級階段,若它能夠得到理性解決,那么第一種沖突將能夠得到較大程度緩解,就如當今美國大學的現狀。
我國大學雖有多重技術轉移機構【15】99-104,但由于制度不完備,專業人才缺乏,運行效率低,出現上述專利多而收益少的現象。這些問題的解決需要在制度建設上予以完備。有條件的大學可設置相對獨立的技術許可(轉移)辦公室,聘用具有技術、經濟和法律等交叉知識背景的工作人員,就本校研究人員完成的技術成果進行獨立評估,對于滿足可專利條件和具有潛在市場價值的發明申請專利,并積極向產業界尋求技術轉移。對多數評估后市場價值不大的發明,大學可決定放棄專利申請,由發明人以論文或其他方式向社會公布,既利于知識傳播,又可防止他人申請專利從而把技術方案占為己有。對于具有市場價值但卻更適合技術秘密形式保護的發明,也可通過技術秘密形式給予保護。
對于多數不具條件的大學(包括沒有足夠研發成果、獨立的技術許可辦公室與合格的技術轉移人員),可考慮委托知識產權代理或管理公司代為管理——它們需依約管理大學的專利事務,其資質可由省級知識產權行政管理部門認證和監督。此類公司的性質及操作可類似于美國的“研究公司”模式【1】228-231。相對獨立的機構設置可避免大學研究人員直接參與專利申請與許可活動,既節省科研時間,又可避免利益沖突;專職管理人員可有效評價發明的技術先進性與商業競爭優勢,全程參與專利申請、授權、專利權維護及其許可與轉讓,保證高效率和高成功率。如此可有利于大學以合理的成本贏得必要的專利許可收入,從而既可維護大學的正當權益,也有益于維持大學的公益目標,有助于紓解大學的專利化困境。
80年代以來,在拜杜法影響下,美國和世界多國大學先后嘗試利用專利保護其技術成果,并通過技術轉移獲取經濟收益。這種現象有其合理性。首先,無論是發達國家或發展中國家,大學教育與研究經費不足問題都較為普遍,通過創新成果專利化并獲得合理收益,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經費壓力。其次,適當的專利化能夠調動大學研究人員的積極性,為社會貢獻更多聰明才智。再次,鑒于知識應用的非排他性,為一些創新成果申請專利也是保證其充分開發利用的前提,對于生物技術或醫藥發明來說尤為如此,因為沒有相應的專利保護就難以吸引商業公司的有效投入【17】最后,技術的開發與應用也可反過來促進科學發展,造福社會。
然而,大學的宗旨畢竟是為社會培育高等人才和探索未知世界,該目標的持續實現有益于國家與社會的健康發展,保證人類社會長期受益,此方向不能偏離。與之相比較,大學專利化以及相關的商業化經營,主要是為大學的短期經濟利益考慮,僅應作為大學的輔助性工作,而不宜成為大學(尤其是偏重于基礎研究的大學)競相追逐的主要目標,以免損及大學的基本宗旨。如何合理協調兩者,使社會的長期利益與大學的短期利益得以有效制衡,就是立法者和大學管理者需認真考慮的問題。
由拜杜法引領的美國大學專利化潮流,其實是美國強化其知識產權戰略的組成部分,根源是美國在70年代看到經濟可能被日本趕超而淪為二流國家的憂慮【1】60。從美國意圖增強國力的角度看,拜杜法的通過以及美國大學普遍重視專利保護有其合理性:它至少促進了80、90年代美國在高新技術領域中的研究與產業化。在世界范圍內,大學專利化也是美國推動的知識產權全球化的前奏之一:與歐盟、東亞諸國競相跟隨美國出臺本國或本區域的“拜杜法”相契合,在美國大學的專利化模式示范下,世界多國的大學也嘗試把其創新成果專利化,由此匯成“知識產權進大學”的世界潮流,使作為人類智慧與良知堡壘的大學與商業化的知識產權保護發生激烈碰撞,落入保護與否的兩難困境。這也屬國際知識產權領域“美國話語”的一種體現。
我國大學當前所處情形基本與80年代初美國大學類似,包括相同的歷史緊迫感和相似的歷史場景(包括立法與政策),因此可考慮借鑒美國大學的經驗,吸收其教訓,理性對待大學創新成果專利化。大學乃社會公器,肩負教書育人和學術創新重任,不宜把知識產權最大化作為基本目標。在當前歷史階段,我國大學面臨的首要問題是通過成本控制使創新成果專利化回歸理性。應堅持成本與收益評價,避免單純追求知識產權產出量的做法,注重實施重質輕量的“少而精”策略(有條件的大學也可籍此合理拓展國際專利申請事務),盡力維持知識產權保護與大學宗旨的有效制衡,否則我國大學或可在專利化困境中越陷越深,使設計良好的知識產權制度反噬大學的根基。
【1】 Jennifer Washburn, University, Inc.: The Corporate Corruption of 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 Basic Books, New York, 2005, pp.44-48.
【2】Magna Charta Universitatum[EB/OL]. [2012-10-28].http://www.magna-charta.org/library/userfiles/file/mc_english.pdf.
【3】Observatory Magna Charta Signatory Universities[EB/OL].[2012-10-28]. http://www.magna-charta.org/cms/cmspage. aspx?pageUid={8e9114fe-86db-4d26-b9d7-167c03d479aa}.
【4】 Jon Sandelin, University Technology Transfer in the U. S.: History, Status and Trends[EB/OL].[2012-10-28]. http://otl.stanford.edu/ documents/JSUSHistoryTrends.pdf.
【5】USPTO, U.S.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UTILITY PATENT GRANTS, CALENDAR YEARS 1969-2008,[EB/OL] [2012-10-28].http://www.uspto.gov/web/offices/ac/ido/oeip/taf/univ/org_gr/all_univ_ag.htm.
【6】 Jon Sandelin, supra note 7; AUTM, U.S. LICENSING ACTIVITY SURVEY HIGHLIGHTS: FY2010 [EB/OL].[2012-10-28]. http://www.autm.net/AM/Template.cfm?Section=FY_2010_Licensing_Survey&Template=/CM/ContentDisplay.cfm&ContentID=6874.
【7】Mary Margaret Styer, Jack Kerrigan and Andy Lustig, A Guide Through the Labyrinth: Evaluating and Negotiating a University Technology Transfer Deal, 11 B.U. J. SCI. & TECH. L. 221, 222-223 (2005).
【8】 (Editorial) Innovation’s Golden Goose, The Economist, Vol. 365, No. 8303, p. T3 (Dec. 14, 2002).
【9】Tom Coupé, Science Is Golden: Academic R&D and University Patents, Journal of Technology Transfer, Vol.28, pp.41-44 (2003).
【10】Jennifer Carter-Johnson, Unveiling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the University and its Academic Researchers: Lessons for Patent Infringement and University Technology Transfer, 12 Vand. J. Ent. & Tech. L. 473, 493-494 (2010).
【11】Eyal Press and Jennifer Washburn, The Kept University, Atlantic Monthly, Vol.285, No.3, p.42 (2000).
【12】Madey v. Duke University, 307 F.3d 1351, 1362, note 7 (Fed. Cir. 2002).
【13】Rebecca S. Eisenberg, Patent Swords and Shields, Science, Vol.299, No.5609, pp.1018-1019 (2003).
【14】AAMC, In the Public Interest: Nine Points to Consider in Licensing University Technology[EB/OL].[2012-10-28].http://www.autm. net/Nine_Points_to_Consider.htm.
【15】教育部科技發展中心[M]. 中國高校知識產權報告(2010). 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 2012: 6.
【16】AUTM, supra note 14; AUTM, Press release for the AUTM U.S. Licensing Activity Survey Summary: FY2009[EB/OL]. [2012-10-28]. http://www.autm.net/AM/Template.cfm?Section=Documents&Template=/CM/ContentDisplay.cfm&ContentID=5237.
【17】Fabio Montobbio,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and Knowledge Transfer from Public Research to Industry in the US and Europe: Which Lessons for Innovation Systems in Developing Countries?, in WIPO, The Economics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Suggestions for Further Research in Developing Countries and Countries with Economies in Transition, WIPO Publication No. 1012(E), Geneva, 2009, pp.153-154, 165-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