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鎮江三山在現實或虛擬語境中進行的戰爭,恰好是為愛情而戰,為疆土而戰,為霸業而戰。金焦北固因而成為戰爭三大動機的袖珍標本。這是英雄的戰爭,這是英雄的山頭。金焦北固毫無愧色地成為鎮江有史以來最重要的名片。
鎮江被兩條河流養大。一條叫長江,一條叫運河。兩條河在鎮江十字交叉。交叉就是在那個特定的地理節點上,長江運河不分彼此,互通有無,纏綿了一小會,再松開臂膀,重奔各自的前程。在中國,河流通常被比喻為母親。套用這個比喻,鎮江就是兩個媽媽奶大的孩子。
似乎,鎮江更像是運河的寶寶。
長江擦著鎮江的邊界流走,就如穿在鎮江身上的風衣,風衣是面子,看上去位尊;反而是運河,雖然細瘦,卻一頭鉆進鎮江的腹地,用它微腥的河水,一次次將流經的土地弄濕。若論對鎮江的影響力,運河明顯占了上風。這就注定了,鎮江這個孩子,吃得多的是運河的奶水。這樣養成的孩子,性情稟賦自然也就更像河。
鎮江地處江南,卻不是水鄉風貌。水鄉的輪廓是柔的、滑的而鎮江是丘陵地帶,線條有點粗、有點硬。可是鎮江的做派是水鄉這一路。這就是河對一座城市的潛性影響。我們像河一樣,彎彎曲曲地走路,扯來藍印花布做自己的頭巾肚兜。久而久之,人的氣質就變了,不會像長江那樣大步流星地奔跑,不會高喉嚨大嗓子地喊叫,不會張揚個性與人打擂臺爭高下了。我們戀上了小橋流水、小家碧玉,做起事來,自然沒有氣勢,缺少氣場。
北固山有座多景樓。在三國故事中,多景樓是個梳妝樓、女兒房,窗臺欄桿上,隨處是胭脂口紅。來此訪古探幽,要是用鼻子嗅,或許能嗅出來自三國的脂粉味。大概許多訪客登臨此樓都會嗅嗅鼻子。說說兩個南宋人,一是辛棄疾,一是陳亮,都是寫詩的。兩位詩人上得樓頭,推窗眺望。那是多難之邦和多事之秋的“十字交叉”。憑欄縱目,不是狼煙就是亂象;低頭長思,除卻激憤就是嗟嘆。兩位詩人不約而同就想到過往的英雄豪杰,早就忘記了鼻子的存在。一個說:“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一個說:“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在大敵當前、大難當頭的時刻,兩位詩人來到鎮江,來到北固山,為危難中的國家,為危難中的人民,同時也為他們自己的尊嚴,在多景樓頭用長短句的形式,大聲召喚起英雄:“魂兮歸來!”
魂兮……歸來了么?
在南宋的時空中,辛棄疾和陳亮的招魂行動是失敗的。英雄沒有出現。隨之失敗的還有他們維護個體尊嚴的努力。可是,后人還是喜歡他們,喜歡《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喜歡《念奴嬌·登多景樓》。因為他們的作品不讓人消沉墮志,他們的作品喚醒了我們內心的英雄意識,拉近了我們和英雄之間的距離。
十分感謝辛、陳二位,他們重塑了多景樓的氣質,為北固山增加了雄渾、悲壯和氣勢磅礴的內涵。
在鎮江,和北固山齊名的還有金山和焦山,它們合稱“鎮江三山”。三山屬于鎮江,鎮江擁有三山。在名片這個詞還未誕生時,三山就成了鎮江的名片。
當“金焦北固”和一座城市密不可分時,對三山的定義也就成了對這座城市的遐想和規劃。
那么,我們該如何定義三山,三山是些什么樣的山頭呢?
三座山都打過仗。
金山是神話傳說中的山,也是神話傳說中的戰場,蝦子成了兵,螃蟹當了將,滔滔江水淹了金山寺,場面十分好看。
焦山是一座很文化的山,迎來送往的是騷人墨客,結廬而居的是歸隱之士,在性情上焦山和戰爭是犯沖的。可是,熬到晚清,焦山清癯的面龐終了還是讓硝煙熏黑了。那場戰爭以鴉片命名,清朝完敗,所以我們不能責怪守衛焦山炮臺的中國軍人不爭氣。這幫光著膀子盤著辮子的男子漢,雖然全軍覆滅,卻打得頑強慘烈、血肉橫飛,一場失敗的小型戰斗,因為那些軍人不屈不撓的戰場表現,而被濃墨重彩寫進了中國近代史。
北固山是三國演義中的山,是將軍的聚義堂和叱咤風云的英雄寨。這兒發生的故事,感動過辛棄疾,啟發過陳亮,也震蕩過無數志士仁人的胸膛。
小結一下,金山打的是愛情仗,焦山打的是衛國仗,北固打的是爭霸仗。捍衛愛情、保家衛國、爭霸天下——為這三個理由打仗是值得的,而如果一場戰爭的理由或目標與此有關,那這場戰爭當然就充滿了英雄色彩。
鎮江三山在現實或虛擬語境中進行的戰爭,恰好是為愛情而戰,為疆土而戰,為霸業而戰。金焦北固因而成為戰爭三大動機的袖珍標本。這是英雄的戰爭,這是英雄的山頭。金焦北固毫無愧色地成為鎮江有史以來最重要的名片。
我們對三山的喜愛,因而滲透了濃濃的英雄情結。
我們對三山的抒懷,成為對英雄的懷念和召喚。
張揚不是鎮江人欣賞的作風,狂放也不是鎮江這座城市的性格。我們忘記了,我們喜愛的三山就很張揚,三山是勇猛的好漢。
三山不唯能打仗,三山還有驚天撼地的狂野之性和稱雄天下的豪邁之情。讓我們梳理一下,在這三座山上出現的事件,有多少是文化視界中的杰出地標。金山中泠泉是“天下第一泉”,焦山《瘞鶴銘》是中國“大字之祖”,北固山多景樓是“天下江山第一樓”,第一,第一,還是第一,這三座山,哪座沒有雄冠天下的豪情,又有哪座不具備稱雄世界的實力呢?
作為鎮江文化遺產繼承人,我們不能只會登高懷遠,觸景傷情,做秀式地流一抹英雄涕。我們必得要讓自己的事業大體和金焦北固這些英雄的山頭,和創造過英雄事跡的先輩相稱。
當我們尋求變局、醞釀突破,在那樣的時刻,我們會習慣性地想到英雄,為什么?因為在那樣的時刻,我們需要的是行動力,只有具體的行動才能幫助我們沖出窘境,打破僵局,走進新時代。英雄恰恰是勇于行動、擅長行動的人。英雄的第一定義是行動,第二定義還是行動。英雄是做事的人,他能將事情做得干凈漂亮、做得石破天驚、做得眾目仰望。我們呼喚英雄,其實就是倡導行動,倡導實干,倡導凝神聚氣地做事。
鎮江“一水橫陳,三面連岡”的山川形態,讓原本憂心忡忡的南宋詩人陳亮為之一振:這么好的地理條件,完全可以據此“做出爭雄勢”:揮師北擊,扭轉劣勢,反敗為勝。“做出爭雄勢”這五個字中,“做”是行動,“爭”是行動,不做不爭,談什么雄起?不做不爭,怕是只能秀秀雄樣兒。
哪個城市沒有積淀,哪個城市沒有優勢,大家都在爭雄,你不爭,你當然落伍、落后。審時度勢,覺得吼吼辛棄疾的“永遇樂”合適。那就開始吧:“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吼過了古詩,覺得還是不過癮,還想吼一嗓子,就三個字:“我來了!”——在百萬人口的城市里,如果鎮江人都發出同一個吼聲,那將會是怎樣的聲勢、怎樣的震撼、怎樣的澎湃?那就開始吧,在這座曾經有過英雄出沒,有過激動人心的城市,在這個緬懷英雄、需要英雄的歷史當口,讓我們一起高呼“我來了!”你信不信,我反正相信,三山一定會豎起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