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和蛋

陳世旭

早年氣盛，做人有些刻薄。名片剛流行的時候，自己的名片上除了名字，只有通信地址和電話號碼，以為名片只是用來提供聯系之便，免去臨時手寫的麻煩罷了，見到有人的名片做成好幾折，正面反面印滿各種頭銜，就忍不住譏諷嘲笑。終于引起一位同行的怒斥：“你這叫裝，矯情，懂嗎！”見我惶然，乃諒解，并誠懇告誡：“這是一個自我張揚的時代，‘眼球經濟的時代，重名輕實的時代，沒人待見你，你就只能呆在一邊涼快。退一萬步說，把身份介紹清楚了，起碼給人家提供了一種方便，比如應邀參加人家舉辦的活動，用餐座次，入住房間標準的安排等等，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不愉快。除非你是個沒心沒肺、張口就吃、倒頭就睡、啥也不講究的家伙，你是嗎？”

我想想，還真不敢說“是”。一個俗人活在俗世，哪能免俗？

不過，想方設法利用這種重名輕實的社會心理，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社團做組織工作，每臨換屆，神經就高度緊張。為了爭取領導席位，各種鉆營打洞、明爭暗斗風起云涌。起初覺得有一點想不通：這類社團職務既無報酬又無待遇，當上了不過如此，當不上也不會缺斤少兩，有什么爭頭？后來才知道，事情絕非如此簡單。一個人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每天聞雞起舞，夜以繼日，苦練了一輩子畫畫，喜歡并且討要其作的人很多，肯掏錢的卻絕無僅有。原因就只在于其少了社團主席、副主席一類頭銜。相反，一個行政干部為了工作的方便得到這類頭銜，即使其作比兒童涂鴉好不到哪里，也可以“組織”企業家“爭購”，賺比沒頭銜的畫家豐厚得多的鈔票，名片上的頭銜也可以由此增加“著名畫家”一項。

也有先證明蛋是不錯的蛋，然后以此證明雞是不錯的雞的：先拉到一筆豐厚贊助給刊物設獎，然后將自己的大作發表于該刊，然后刊物以高額酬金聘請名家將此沒有任何反響的“大作”評為金獎作品，然后就有了一只下金蛋的金雞，然后以“金雞”之榮進入社團，坐上主席、副主席之位也就天經地義了。但明眼人誰都知道，倘把那“贊助”也看做蛋，那么能下出那個蛋的，不可能是一只普通的雞。事情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還是不錯的雞才能下出不錯的蛋。

然而，蛋終歸是蛋，是一種物質存在，其品質怎樣，終會有一個公認的說道。我工作過的省有位而今名聞海內外的畫家，生前卻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小職員，死后其畫作偶然進入身居國家藝術要津的大師們的法眼，引起一片驚呼，大師們紛紛自嘆弗如，小職員的畫價在海內外市場從數萬到數十萬到數百萬一路飆升。但他生前連任何一級的行業社團的會員也沒當上。這樣的人，外國好像也很不少，我僅知道的割了自己耳朵的畫家凡·高和拿《搖籃曲》付餐館飯錢的音樂家海頓，都是。

所以到頭來，我還是愿意相信，不錯的雞一定會在下不錯的蛋上面下工夫，果真下出了不錯的蛋，最終總會被人尊為不錯的雞；只有我這類下不出不錯的蛋的雞，才會在把自己裝扮成不錯的雞上面瞎耽誤工夫，最終是什么貨色仍舊還是什么貨色，裝扮太過頭則徒惹更多人恥笑而已。

插圖 ／ 頭銜 ／ 欒林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