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朋
1
內弟曉光不喜歡我寫的那些小說,他覺得我的東西過于平庸了,既缺乏鮮明的人物形象塑造,也沒有復雜的矛盾沖突做支撐,情節的構筑方面也顯得支離破碎力不從心。至于那些讓我頗為得意的風情描寫,在他看來完全屬于業余水平。他批評我說,你一個四十多歲的人了,不,你馬上就快到知天命的年齡了,都活到這個份兒上了,怎么還那么幼稚那么酸氣十足呢,這樣的文字你也好意思拿得出手!?
內弟曉光之所以跟我說這番話,是因為他確實有著深厚的文學功底,他是學中文的,科班出身,有充足的理由對我說三道四。不過,在我看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因素。他經常居高臨下批評他姐夫點燈熬夜弄出來的文字,就是因為他在政府部門一個非常敏感的機構擔任非常厲害的角色。世俗氣濃郁的當下社會,位高一等的人物怎么可能沒有權力對別人品頭論足呢!他們太有這個權力了。良好的自我感覺讓他們牢牢掌握著日常生活中的話語權。不客氣地說,我內弟就是這群人中非常有代表性的典型人物。其實我內弟的官職多說算是個七品,沒啥了不起的,但他所在的那個機構實在太特殊,一般人對其倒無所謂,可是許多擔任要職的官員們卻往往對其敬而遠之。一些心懷鬼胎的企業老板一提那個機構就噤若寒蟬,心里直打哆嗦,開車路過都繞著走,他們最怕和那個部門的人士打交道了。事實上,也確有不少原本衣著光鮮、趾高氣揚的董事長和總經理們被那個部門傳喚之后,就徹底栽進去了。
有著這樣背景的內弟口無遮攔地評論我的小說,我雖然內心不爽,卻也沒跟他做太多的計較。厲害角色么,人家愿說、愛議論就滿足他唄。不久前,他又對我剛發表的一部力作(我自己以為是力作)品頭論足之后,我跟他急了。
我板著臉不快地對他說,你可真是站著說話腰不疼,有能耐你寫呀!你那么高的水平,整出一篇我看看,切!
我轉身走開,不理睬他了。心想,不就是個破公務員么,有什么了不起的,還教訓起我來了,以前我不反駁你,是給你留著面子吶。
姐夫,你別急,我沒有對你進行人身攻擊的意思。曉光緊忙跟上來,解釋著。
隨后他又說,我也沒有徹底否定你的東西,其實,你的三角四角多角言情小說還是廣受中老年婦女的普遍歡迎的,有讀者,你就不孤獨,但是我覺得你還應該寫得再好一點兒,讓我們這些有一定思想和藝術鑒賞力的讀者看著舒服。
我嘆息一聲,回身瞅瞅他說,難啊,那對我來說太難了。
曉光猶豫一下,說,要不,哪天我給你提供點素材吧,對你寫作也許有用。
行啊,那好,我求之不得。
第二天晚上,曉光拿來一摞厚厚的手稿,說,這是一個大老板所寫的交待材料,在局里屬于絕密等級,不能外傳的,看后速速給我,我這可是犯著紀律呢。
內弟走后,我簡單翻了一下那份手稿,300字一張的稿紙,大約有一百來張吧,字體非常清秀,有的地方卻潦草不堪,中間有幾張稿紙上像是有淚水浸過的痕跡,文字因而模糊不清了,得細細揣摩,才能大致知曉其中的含意。這份材料的作者在我們這座城市曾經赫赫有名,他有著太多的光環,好多官方頒布的榮譽稱號都跟他有關,像什么明星企業家呀,十大魅力人物呀,最感動我們城市的人呀等等,太多了,我都記不全了。下面的文字就是這份材料,我沒做半點修改,在我看來,許偉明(就是材料的作者)的文字遠比我那些言情小說要精彩得多……
2
小時候,父親在飯桌上經常跟我們念叨一句話:豬往前拱,雞往后刨。
父親是個鐵匠,他的身高、體重和骨頭架子,仿佛天生是為打鐵這個行業專門設計的。父親的身高足有一米八以上,體重也在二百斤開外,骨骼還比一般人大上不止一號。這種身體條件的北方漢子,在我們鄉間小鎮,可是最適合打鐵了。
爐火和鐵屑熏黑了父親的面孔和手臂,他喘氣時也像風箱一樣滯重遲緩。打鐵那活計非常辛苦。父親忙碌一天之后,總是抱怨自己全身像散架一般。父親滿臉疲憊,看上去是真累呀!回到家,他端起飯碗,狼吞虎咽之際,就把前邊那句話跟我們嘟囔一遍。父親說那句話時的神情與口吻,有時很輕松愜意,帶有一種找到生活真理后的興奮與滿足;有時又非常凝重悲涼,飽含著對命運無盡的感慨與辛酸。
我十二歲時,父親患肝病死掉了。父親是累死的。父親死后,家里生活失去來源,母親沒有工作,她只好背著紙殼箱子到鎮上去賣冰棍,靠這點微薄的收入養活我們全家人,后來又把我供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這家鋼廠,算是有了一份正式的職業。
進廠時,我覺得父親的影子就尾隨在身后,他那句十分經典的話語也時常回蕩在我耳邊。這種記憶非常深刻,這種影響也十分深遠,以致于我剛參加工作不久,很自然地就把父親的哲理講給了同桌喝酒的朋友們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年輕時有幾個還算談得來的朋友,也都是那幾年先后進廠的大學生。單位食堂伙食不好,每到周末,我們就去街上的小酒館改善一頓,帶著把兩瓶60度的北大倉老白干灌進肚里。
幾個朋友當中,胡立明臉色粉白,像個大姑娘。翟洪川又瘦又小,平時話語不多,喝上兩口酒,臉就紅。蒼柏最有酒量,每次聚會,他媳婦徐紅都來跟著湊熱鬧。蒼柏和徐紅比我們早兩年進廠,兩人既是校友還是戀人,因為沒有房子,雖然領了結婚證,卻仍在職工宿舍耗著。蒼柏住男宿舍,徐紅住女宿舍,兩人近在咫尺,日日隔樓相望。胡立明開玩笑,稱他們是現代工業版的牛郎織女。
茍富貴,勿……相忘。這句胡立明喝多時經常掛在嘴邊的話語,被他略微口吃地表白出來,很有一點滑稽的意味。
翟洪川瞅瞅胡立明,羞澀地一笑,不說什么,只是喝酒。
蒼柏微微點頭,表示支持胡立明,他點頭的動作頗有領導派頭。蒼柏出身官宦世家,爺爺是老紅軍,父親做過郊區某縣的縣委書記,從小耳濡目染,使他周身上下充滿了不同于凡人的風度和氣質。
豬往前拱,雞往后刨。我端起酒杯,想也沒想,順嘴就說出了父親那句口頭禪。
我現在想起當時的情景,仿佛還歷歷在目。當年我們在一起對酒當歌的時候,其實每個人的話語和神態都為以后所走的路打下了一個基調。胡立明的調子屬于激進風格,但是缺少一點行動,可以歸結為半個空想主義者。翟洪川盡管不善言談,可他骨子里的現實立場由不得任何人來懷疑。蒼柏的自我感覺則過于良好了,他像一塊沒有經過淬火的鋼鐵,缺乏韌性,當壓力驟然出現時,他除了斷裂之外,沒有其它命運可供選擇。至于我呢,則介于他們之間,豬往前拱,雞往后刨,表明了我鮮明的唯物主義精神,既有理論做支撐,又有現實來墊底。
后來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也多多少少驗證了這一點。
剛走出校門來到這家企業時,我還幼稚得像個娃娃。廠區里的景象新奇又怪異,那一座座掛滿煙塵的灰色廠房高不可攀,遍布視野,從里面傳出的各種噪音使人心煩意亂;廠房四周堆滿了無以數計的鋼錠,像是戰場上一具具死亡士兵的殘骸;林立的煙囪如同碩大的黑色鋼釘,垂直地刺向虛無縹緲的空中,排放出的滾滾濃煙五顏六色,畫出一朵又一朵的蘑菇云,把純凈的天空弄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早該被淘汰的蒸汽火車不時像怪物一般駛過,它“呼哧呼哧”地噴吐著大團的水蒸汽,車輪肆無忌憚地撞擊著鋼軌,隆隆作響,震耳欲聾。這種喧嘩與騷動如同洪水猛獸,它張開的血盆大口里布滿無數個緊緊咬合在一起的齒輪,它們高速旋轉,周而復始,森嚴有序。我身不由己,踉踉蹌蹌,被命運之手一把推了進去。我在齒輪之間掙扎著,扭曲著,我感覺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我幾乎找不到自己了,我身上原本那點兒少得可憐的書生意氣,很快就被擠壓殆盡,蕩然無存,我和成千上萬只齒輪嚴絲合縫地嵌接成一體,我成為這組巨大齒輪的一個零部件。
我最初在煉鐵車間當技術員。技術組一共六個人,組長老吳個子不高,瘦瘦的,瓜子臉,一雙三角眼平時總是瞇縫著,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工程師大梁是有背景的人,他姑父當時是總廠黨委書記,大梁雖然有這樣的靠山,卻不十分張揚,很低調。老吳和大梁都是科班出身,老吳中專畢業,大梁本科學歷,那時知識分子剛受重視,無形中抬高了兩人在組里的地位。他倆在工作中經常一唱一和,配合極為默契。工藝員老苗、老車經常和他倆唱反調,老苗和老車都是工人出身,沒什么文化,但是工作經驗非常豐富。老苗、老車總是趁老吳、大梁不在組里時,說兩人的壞話。老苗認為老吳沒啥水平,雖然是老中專,但是沒有魄力,生活上也顯得摳摳搜搜的。老車說大梁的本科學歷是在文革中獲得的,那時全國都在造反,大學里根本不上課,因此他沒學著什么真本事,工程師的職稱也是他姑父走后門弄來的。老苗他們對校門出來的人有一種先天的抵觸情緒,兩人話語之間總是流露出對知識分子的冷嘲熱諷,很像當今社會普通百姓的仇富心理。而老苗、老車下現場時,老吳、大梁也流露出對老苗、老車的不滿來,說他倆紀律散漫,中午下棋不注意掌握時間,在機關影響太壞。他們的對峙呈現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總的來說,小摩擦時有,大沖突鮮見。我和胡立明夾在他們對峙的中間地帶。胡立明混得比我要好,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在老吳老苗他們中間,哪邊都不得罪。我卻有些無所適從。人際關系的復雜,讓我覺得真實的人生跟書本上講的完全不一樣。
不久之后,車間出現一起質量事故,把這種平衡徹底打破了。事情是由我引起的。那時,老吳派給我的工作是每天給化鐵爐下配料單,我按照老吳的吩咐不折不扣地做著份內的工作,不知不覺就干了有一個多月光景。
一天早晨上班不久,我正在寫那份配料單時,老苗湊到我跟前,瞅了一眼那張單子,隨后大聲問我,小許,你下的配料單不對呀,你咋把硅鐵比例增加一個小數點呀?
我說,沒有啊,苗師傅,我按照以前的標準一直這樣做的呀!
老苗瞪大眼睛問,你是說,這一個多月,你一直這樣下配料單嗎?
我點點頭,是呀。
老苗提高嗓門說,這可不對,你弄錯了。
老苗揚起臉,問老吳,組長啊,小許下的配料單有問題呀。
老吳當時正在寫總結,見狀馬上停下手里的工作,讓我把配料單給他拿過去。他打量幾眼那張單子,然后說,一個小數點的事,問題不大。
老苗“咦”了一聲,以得理不讓人的口吻說,這還問題不大,那我問你,什么是大問題?這會引起質量事故的。
老吳說,老苗呀,這是組里的工藝革新,車間從上到下正在開展增收節資活動,咱們技術組如何節約成本呀,只能在工藝方面挖潛了。
老苗反駁道,那可是幾十年成型的工藝,你擅自改變工藝是會捅大婁子的。
老吳輕描淡寫地說,沒你說的那么嚴重。
兩人之間的爭論不歡而散。
我拿著手中的單子,瞅瞅兩人,不知怎么辦。老吳沖我揮揮手,說,就按這個比例下單子。
一周之后,煉鋼車間出鋼澆注時,鋼錠模炸裂,一爐鋼水報廢了。廠里認定是我們車間提供的鋼錠模質量有問題,層層查找原因。總廠很重視這起質量事故,派出聯合調查組進駐我們車間。老苗在事故分析會上一口咬定是配料有問題。老吳跟他爭得耳紅脖子粗,老吳的根據是,不能一棍子就把人打死,要客觀分析,車間按照這種配料比例生產已經一個多月了,前幾批鋼錠模用得好好的,什么事沒有,為什么這批產品出了問題?。
事故分析會進行了好幾天,也沒分析出個結果來。總廠的處罰卻很快,車間主任下浮一個月工資,車間技術組改革工藝未經總廠技術中心同意,屬于嚴重違規,給予老吳警告處分。對我的處理有點讓我無法接受。主任說我太年輕,剛畢業就浮在機關,缺少基層生產經驗,讓我離開技術組,發配到生產現場跟著工人倒班去了。
主任是在車間每周生產例會上做出這個決定的。組里的人反應平淡。會后老吳對我說,這樣也好,你下去后不要灰心,好好增長實踐經驗,是金子,在什么時候都會發光的。
組里其他人沒說什么,全都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工作,仿佛我的變故跟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收拾東西離去時,只有胡立明朝我笑笑,沒說什么。老苗老車大梁只顧埋頭伏在辦公桌前,瞧都不瞧我一眼。這起質量事故,我成了組里的犧牲品。這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生活賜給我的當頭一棒。我默默地承受了這一記重擊。對于一個剛走出校門的小青年來說,除了承受,他真沒有別的路可走。
跟著工人三班倒,讓我很難受。這種生活沒有規律,冬天時更遭罪,夜里睡得正香時,鬧鐘響了,提醒你該去上班了,你就不得不睜開迷迷糊糊的兩眼,極不情愿地離開熱乎乎的被窩,頂著刺骨的寒風,踩著厚厚的積雪,來到冰冷的車間干活兒。早晨下夜班了,在職工宿舍也睡不安生,室內八個人,不是這人對象來了,就是那人開錄音機聽流行歌曲,還有三三兩兩的室友打麻將。我索性后來不住職工宿舍,搬到車間材料室去住了。材料員姜師傅是個好心人,他理解我的苦衷,說,主任不問,你就一直住著吧,但是晚上不能點電爐子。材料室和調度室一墻之隔,我不當班時,就去調度室跟值班的師傅們聊天。
我漸漸適應了自己選擇的這種生活方式。每天生活在廠里,沒有了室友的打擾,使得我把全部精力都用到了學習和工作上。我腦子不笨,幾個月的功夫,就把車間的生產流程記得滾瓜爛熟,那幾臺爐子的設備特點也掌握得八九不離十,至于產品種類和市場信息就更簡單了,我知道每一件產品的規格和使用性能。
有天深夜,外面飄起了鵝毛大雪,廠區很快變得一片潔白。我坐在調度室和當班調度馬師傅閑聊天,他老伴突然打來電話,說家里暖氣跑水了,室內汪洋一片,讓他趕緊回家去處理。馬師傅一聽就急了,他撂下電話,嘆息著說,真倒霉,偏偏這節骨眼上遇到麻煩。我問,大嬸讓你回家是吧?馬師傅嘆息一聲。我說,那您趕緊回去吧,這里有我呢。馬師傅瞅了我一眼,說,今晚雪這么急,車間里也沒什么大事了,那你就給我頂一會兒。我說沒問題。馬師傅又囑咐了我兩句,就匆匆離開調度室回家了。
事情偏偏那么湊巧,馬師傅走后不一會兒,我看見外面大雪地開來一輛吉普車,在調度室前停下,從車里鉆出兩個人來,他們徑直朝調度室走來。外面雪大,兩人進屋后拍拍身上的雪花,跟我打聲招呼。這兩人我從沒見過。一老一少。老者面目雖然和善,卻有一股子威嚴勁兒,身材不高,身架骨卻顯得很大,他穿著一件厚厚的棉軍大衣;少的那位比老的高出半頭,瞧他的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他戴著近視鏡,文質彬彬的樣子。年輕的那位剛想說什么,老者朝他擺擺手,制止了他。
老者問,生產情況怎么樣?
我說,前半夜鐵路局進來一車皮生鐵,已經組織工人卸車了。
老者又問,化鐵爐運轉了嗎?
我說,明早點火,檢修已經結束了。
老者問,檢修期間的主要問題有哪些?
我把掌握的情況跟他做了說明。
聽完我的介紹,老者笑了一下,又問,你是新來的吧?哪個學校畢業的呀?對這里的工作都滿意嗎?
我點頭稱是,說工作還可以,只是覺得車間現場環境太差,又臟又亂,應該好好治理一下。
老者感慨道,是呀,這里的條件不好是眾所周知的,窮家常掃地,貧女常梳頭,人活在世上,精氣神最主要了。老者又問,還有呢?
我猶豫一下,沒吱聲。
老者爽快地朝我一瞥,說,盡管開口說,別有什么顧慮,這么大的雪夜,就當我們之間是閑談了。
老者的姿態鼓舞了我,我一口氣說下去了。我說,應該對爐臺進行技術改造,對工藝進行革新,我說,這種化鐵爐已經用了幾十年了,老化得太厲害了,不進行技術改造,早晚得趴窩。我又說,煉鐵工藝還是建廠初期制定的呢,執行到現在,太陳舊了,技術組老吳原已對其進行了改進,可是出了一起質量事故,工藝就又回到原來固定的路線,這樣下去,想提高生產效率怎么有可能呢,降低成本也成為一句空談。
有具體想法么?老者問。
我搖搖頭。
老者又詢問了一些其它情況,最后走時,朝我笑笑,說,你這個年輕人挺有想法呢!
我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我這是順嘴胡咧咧,您可別當真。
事情過去好多年了,我現在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天深夜的大雪,記得和那個老者的一番談話。我記得老者離開那間冰冷的調度室時,臉上似乎露出一絲滿意和欣慰的神情。我當時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那么晚了來車間做什么,但我覺得他對人非常和善。我如果知道他是誰,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和他信口說出那些話的。
從那個夜晚之后,我的命運似乎有了轉折。我在現場施工員的崗位上干得如魚得水,我提出的幾項合理化建議都被采納了,給車間帶來了較好的經濟效益,這年年底,我被選為職工代表參加了廠職代會。坐在寬敞的文化宮審議廠長工作報告時,我一下子認出主席臺上做報告的廠長就是那位和善的長者,我當時非常驚訝,差一點從座位上掉下來。我當時覺得怪異極了,我羞得滿臉通紅,像個高燒患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老吳退休之后,我順理成章地擔任了技術組組長。有一天,主任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我坐在主任辦公桌旁邊的沙發上,身子筆直,誠惶誠恐。主任詢問了近期的工作之后,說,你別緊張,放松點兒,咱爺倆今天說點知心話。怎么樣,這段時間,工作上還可以吧?
我說,謝謝主任關心,大家對我都挺支持的。
主任一笑,說,看來,我的眼力還是挺準的,我當初就覺得你是個有抱負的年輕人,讓你下去,就是想讓你增加一些實踐經驗,剛走出校門就浮在機關,那樣對你不好,晃悠幾年,人就廢了。
我笑笑,沖他點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
主任隨后給我倒了一杯開水,他又離開辦公桌,和我并排坐在沙發上。主任這種示好舉動讓我有些費解,我僵坐著,心里掠過一陣忐忑不安的情緒來。
主任和藹地問,小許呀,個人問題怎么樣了?有對象嗎?
我遲疑了一下,然后回答說,上大學時處過一個,畢業后就黃了。
主任問,怎么回事呢?
我說,畢業時沒分到一起,人家分到北京之后,就提出分手了。
主任嘆息著,噢,那是你跟人家沒有緣分吶。
我笑笑,未置可否。
主任打量我一眼,說,我給你介紹一個對象,怎么樣?
我低頭,沒吱聲。
女方家庭條件不錯,你們見個面互相談談,相中了,就處處看。
我抬頭,沒看主任,輕聲說,謝謝主任了。
下午,主任又把我喊到他的辦公室。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也在室內。主任介紹說,這是小邵,試驗室檢測員。主任又指著我對小邵說,這是小許,我們車間的技術組長,你們在屋里談吧,我到現場看看。然后他就離開了,走時細心地把門掩好。
女子叫邵輝。她后來成了我妻子。確實像主任介紹的那樣,她家的條件果然不一般。我很快走進了這個家庭。我岳父就是前邊出現的那位和善的老者。邵輝在家里排行老二,她有一個哥哥叫邵軍,在廠銷售處工作。邵輝的母親已經退休。邵輝和我同歲,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她高考落榜那年,廠里辦了一個脫產學習班,把她們那些高考漏下來的人招進廠里,學習了一段時間之后,就分別派到國內各個地方的職工大學,鍍了兩年金,回廠后就成為正式管理干部。職工私下議論說,這個脫產班是專門為干部子弟設立的,工人家的孩子根本撈不著這種好事。
當了廠長的姑爺子,讓我身子發飄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廠里的焦點,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先后進廠的那些大中專畢業生羨慕的對象。對這種身份的轉換,我一時難以適應,心里有一種無名火,嘴起泡尿發黃夜里還睡不著覺。我一直問自己,這是真的嗎?不會是一個夢吧!
我出身在偏遠的鄉間小鎮,從小過的是底層人家的苦日子。父親死得早,母親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我不習慣邵輝家的生活,我和她家的每個人都有不小的距離。岳父是威嚴的,除了工作之外,他很少問我其它問題。岳母退休前在廠組織部工作,她話里總是帶著組織部門的居高臨下,開口閉口不是原則問題就是方針路線,我和邵輝談戀愛時,她對邵輝看得很緊,很怕我們提前偷吃禁果,偶爾發現我和邵輝摟摟抱抱時,她往往就會拉下臉子,不大的眼睛里向我們投來警示性的告誡。邵軍對我客氣有余而熱情不足,每次去邵輝家,他都冷淡地點個頭,再就沒話了。邵軍生財有道,那時他就有了自己的小轎車。岳父有時提醒他不要在人前過于招搖,做人要低調,邵軍每次聽了,都是微微一笑,他的微笑,讓你搞不懂什么意思,既像是贊成老人的觀點,又有些不以為然。邵軍不止一次地在我們面前聲稱,他的性格不適合在國企里干,他說國企的管理條條框框太多,約束人不說,簡直是在浪費生命。邵軍總把自己的一句座右銘掛在嘴邊,他甚至把那句座右銘用毛筆寫在一張宣紙上,醒目地張貼在自己臥室的白墻上,那句座右銘是這樣的——善待自己、珍惜生命、活出品位。邵軍是這個家庭中標新立異的人物。他說自己早晚要離開工廠,開自己的公司,當老板。邵軍的話,讓岳母眉開眼笑,她覺得自己的兒子有出息有想法,她非常支持兒子實現自己的遠大抱負。每次邵軍發表宏論時,岳父都勸他現實一點,不要這山望那山高,有時爺倆甚至為此爭吵不止。直到我岳父吹胡子瞪眼睛了,邵軍才收住話題。我覺得邵軍是個有想法的人,但他的想法真的就像我岳父說的那樣,太不合實際了。邵軍也覺得和我們說不到一塊兒去,他就把自己孤獨地鎖在室內,很少搭理我們。
在一般人眼中,我這個廠長的乘龍快婿應該有著不錯的前程。事實也確實如此。岳父退下來那年,我被提拔到廠機關,給一位生產副廠長當助理,成為工廠最年輕的后備干部。我在這個崗位上一干就是四年多,四年之后,副廠長扶正之后,他的位置就由我來坐了。我之所以如同火箭升空般往上躥,除了本身學歷耀眼和業務過硬之外,岳父的背景也是其中很重要的因素。
在一次聚會上,胡立明喝多了,大言不慚地指著我的鼻子說,你也就是借了老丈人的光才飛黃騰達的,我還不知道你什么水平?
翟洪川沖胡立明說,你這是嫉妒人家偉明。
蒼柏平時本來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家伙,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也附和胡立明的觀點,陰陽怪氣地說,什么叫朝里有人好做官呀,什么叫背靠大樹好乘涼呀,偉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呀。蒼柏其實是話里有話,他比我們幾個人早畢業兩年,業務出類拔萃,進機關也最早,可是自從當上廠長助理之后,就沒再往上進步。
只有徐紅替我辯解,你們這樣說偉明也不對,光有背景,沒有本領,上去了也遭罪,偉明的業務能力擺在那兒,大家伙也都清楚,我看老蒼和老胡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狹隘心理作祟。
胡立明口齒不清地朝我敬酒,說,你……你先前進一步了,不……不要忘了弟兄們,茍……茍富貴,勿相忘,你……你要是哪一天把我……忘記了,你……就不是大伙的兄弟,我……我們就永遠不認識你!
胡立明盡管口無遮攔,對我一直看不上眼,可每次和他喝酒時,我都身心愉快。他每次這樣指責我時,我只是嘻嘻一笑,絕不當回事,更不會記在心上。從內心來講,我一直把他當成兄長看待。
這年年底,省里組織部門派人來公司考核干部之后,前任老總光榮退休,我接替他的職位,成為這家大企業歷史上最年輕的老總。省里采納了我的部分建議,胡立明、翟洪川和蒼柏進入公司領導班子。胡立明業務一流,負責主抓生產。翟洪川比較認干,屬于勤勤懇懇的老黃牛類型,征求他的意見之后,我讓他管理設備線,這和他的專業正好相符。徐紅成為副總工程師,負責新技術和新產品開發。唯獨蒼柏是個例外。他自己非得提出去搞什么120生產線,這條生產線是我的前任遺留的一個爛尾巴工程之一,前些年公司往里投了好幾億的資金,從國外引進成套的技術和裝備,可是工程竣工后試生產了幾次就完蛋了,產品成本高得離譜不說,設備運轉也不正常,三個月一小修,五個月一大修,成為企業往里扔錢的無底洞。
我的前任留下的爛攤子太大了,120只是其中一項。關于他,我不想多說什么,畢竟我是他一手提拔的,人活在世上,要有感恩之心。但是工廠衰敗的現狀又擺在那里。公司連年虧損,生產停停打打,部分職工長期放假,開不出工資,工廠荒涼,工人凄慘,廠區里草深沒膝,垃圾成堆,廠房上都長出了碗口粗的樹,有人開玩笑說,我們工廠是拍鬼怪片的最佳外景地。由于欠交電業部門的電費,一天只有四小時供電。有位退休的老工人起夜摸黑上廁所,一腳踏空,就再也沒有爬起來。家屬區住房年久失修,好多樓房都漏雨,夏天下雨時,家家戶戶鍋碗瓢盆一起接,忙得身上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冬天就更慘了,由于工廠無力供熱,有不少人家在樓房里搭起了火炕,燒柴取暖。孩子的手腳長了凍瘡,老人戴著皮帽子穿著棉鞋在屋里還凍得瑟瑟發抖。
怎么才能讓企業恢復生機呢?這是讓我十分頭疼的事情。盡快恢復生產是主要矛盾。然而想恢復生產又談何容易呀。公司沒錢啊。巨額虧損的無底洞,使好多家銀行都離我們遠遠的。這世界,錦上添花的事情,人們誰都喜歡做,可唯獨不愿做那雪中送炭的好事。還是自己想辦法吧。公司庫存里還積壓著大批產品沒有賣出去。必須從這上面做文章,把這些產品變成現錢。于是,我先從跑市場開始,把產品推銷出去。這些產品是公司唯一的家底了,我們指望把它們賣出去,盤活資金,用來注入新的生產。我和胡立明、徐紅專門跑市場,爭取把這批產品推銷出去。當時企業已處低谷,外面市場信譽不好。我們跑了好多廠家,項目談判進展得很艱難,一些廠家在質量和價格方面不依不饒,絲毫不肯讓步。我們頂著壓力,每天從早上一直耗到晚上,回到住處,全都腰酸腿疼,勞累不堪。有一回,我們忙了一天也沒有結果,回到那家簡陋的小旅店,我喝了幾口水,就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徐紅泡完方便面過來叫我,看我歪在椅子上睡著了,不忍心打擾我,輕手輕腳地躲到一邊,默默地哭了……
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不單是徐紅哭,胡立明哭,我也哭過。我們費盡周折,只得到幾份訂單,還不夠煉鋼爐點火的錢呢。
徐紅說,老許呀,怎么辦啊?
胡立明也是直搖頭,唉聲嘆氣。
我說,再想想辦法吧,辦法總比困難多。
胡立明說,這個時候,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啊。
我說,也不能全怪這些用戶心狠,咱廠的產品也實在拿不出手,市場信譽太差了。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啊。徐紅嘆道。
市場不相信眼淚啊。被逼無奈。怎么辦?也不能就拿這幾張訂單回去呀,全廠上萬口人等著吃飯呢。
轉機最終還是出現了,那是一家老客戶——北方特鋼公司。這家公司和我們公司合作了幾十年了,關系一直比較融洽。公司產品質量下滑之后,他們才縮減我們公司的合同。我任副總時,多次去過北方特鋼公司,和他們主管采購的副總楊宏業非常熟。
看到我們一行三人,楊宏業像老朋友一樣,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我著急和他攤牌,他卻不談正事,顧左右而言他。晚上,又把我們拉到一家很有排場的海鮮店,非說什么老朋友來了,要一醉方休。
酒桌上,我和老楊回顧了兩廠之間的友誼,嘆息著市場發展速度太快,主賓雙方感慨不已。
我舉起酒杯,對楊宏業說,感謝你們公司多年來對我們的大力支持,我們這次來,沒有別的任務,只是想看望一下老朋友,把兩廠從前結下的牢不可破的友情接續下去。未等楊宏業吱聲,我把滿杯白酒一干到底。
酒桌上的氣氛一時間顯得活躍了。老楊也把一杯白酒干掉了。
酒酣耳熱之際,我單獨又敬了楊宏業一杯,我說,老楊啊,兄弟這回遇到坎兒了,你得拉兄弟一把。未等他做任何表示,我又把一杯白酒全干了。
楊宏業哈哈一笑,說,許總還像以前那么豪爽,兄弟之間,按理不說二話,只是我們廠現在也不容易,不瞞老弟說,特鋼全行業都不景氣,我們現在也是豬槽子里沒食,將供嘴了。
我說,你們廠現在畢竟運轉正常,我們可是連鍋都揭不開了。
我不喜歡喝酒,平時在家幾乎是滴酒不沾。兩杯白酒下肚,臉已經紅到脖子根了。我沖楊宏業說,請楊總看在我們兩廠幾十年交情的分兒上,拉兄弟一把。
我的舉動感染了楊宏業。但這人不想這么快就答應下來,他問,你們還有多少庫存?
徐紅說,我們有四萬一千噸合格生鐵。
楊宏業笑嘻嘻地對我說,老許呀,今天我就沖著你這個人,幫你們廠子一回,不過,我這里有個條件。
我心一熱,說,別說一個條件,一百個條件我都答應。
楊宏業爽聲道,那我們君子一言。
我說,快馬加鞭。
楊宏業又說,不帶玩賴的。
我說,不帶反悔的。
楊宏業沖秘書揮下手,秘書會意,又上來兩瓶五糧液。楊宏業把我的杯子倒滿后,說,老許,我的條件是,你喝一杯白酒,我就訂你們一萬噸生鐵。
徐紅臉上賠著笑說,許總不能喝了,楊老板是跟許總開玩笑呢。
在那種場合,楊宏業的條件實在有些苛刻,我已經喝得不少了,他竟然還這樣逼我。我心里有一股氣往上翻涌,酒也好像醒了一半。我二話沒說,把那股涌上來的氣息使勁咽了回去。然后操起酒杯,不由分說,“咕咚咚”把一杯白酒喝進肚子里。然后,自己把杯子倒滿,一口又干了。我兩手哆嗦著,迷迷糊糊又去摸酒瓶子。楊宏業攔住了我。他臉上沒有笑容了,表情變得有些尷尬。
老許呀,算了,我今天算是服了你了。
我腦子發漲,使勁推開他的手,我……我還喝,還有一萬噸訂單呢!有那一萬噸,我的員工就能開……開工資了,我們的煉鋼爐也能開爐點火了。
行了行了,不能再喝了,訂單全給你,明天進廠簽合同吧。這是那天晚上,我聽到楊宏業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回到賓館,我醉得不醒人事。胡立明徐紅他們把我送進了當地一家醫院,點上了吊瓶。第二天早晨,我拔掉吊瓶,又和他倆進廠簽合同。
楊宏業沒露面,我們來到北方特鋼公司采購部,制造部的專業人員也在場。頭天晚上的酒精依然在我的血液里,我感覺非常疲乏,累,腦子也像針扎似的疼。
看來是楊宏業和采購部的專業人員事先打了招呼。他們對我們三人還算客氣。但是,談到生鐵價格時出現了分歧。采購部把價格壓得很低,我和徐紅、胡立明一核計,那個價格已經超過了我們所承受的心理底線,我在陳述價格不合理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淚水一下子就涌出眼眶,順著臉頰“吧嗒吧嗒”往下流,止也止不住。徐紅、胡立明兩人見狀,眼睛也紅了。采購部和制造部的人員全怔住了,采購部長連忙說,這是干啥,你們別這樣啊。我們三人只是垂頭無聲地流淚。采購部長和制造部長互相瞅瞅,用眼神交流意見。最后,采購部長說,看你們為企業這份心思上,我們給你們一個吉祥數,每噸2880元吧。我抹了一把淚水說,公司窮得連我坐的車都得經常下去推才能打著火,好人做到底,你們就再支持一下吧。采購部長說,我先出去打個電話,跟老板匯報你們的情況。采購部長請示之后,回屋說,老板同意了,那就每噸3000元。
回去的火車上,徐紅開玩笑說,許總為公司發展,把劉備哭鼻子的招兒都用上了。
我看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景物說,那個時候又能怎么辦呢,這不是走到絕路上去了嗎,不過,有時候,就是要用真情去打動人,市場有時也相信眼淚。
我帶著手下人跑了一年多市場,初步恢復了公司的銷售網絡。每年年初的訂貨會都是一場爭奪市場的戰役。這一年也不例外。公司在本地的市場份額竟然受到鄞海集團的威脅。這是南方一家近年新崛起的私營企業。原本我們公司占據著本地市場的半壁江山。可是鄞海集團投產后,它們把觸角伸到了這邊,瞧它們氣勢洶洶的樣子,似乎有挑戰我們地位的意思。訂貨會是胡總帶隊去的。他多次把電話打回來,從他的話語中我感受到了鄞海集團氣勢洶洶的架勢。后來,胡總終于頂不住了。他說,老板啊,干不過這幫南蠻子呀,他們太油了,跟咱們大打價格戰。我說,那就奉陪他們,絕不能把市場拱手相讓,這可是在咱們家門口哇,丟了這塊市場,全公司員工不都得喝西北風去呀。胡總又問,老板,你給我一下談判底線。我問,什么底線?他說,咱們生鐵的價格底線唄。我猶豫一下,說,你自己看著把握吧。胡總沒吭聲。我隨后又對他說,古語不是說“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嗎,一切你做主,只要打敗東南鋼鐵,只要把市場給我保住就行。胡總這才說,好吧。
我這招兒從動物世界偷來的辦法開始實施后頗得人心。上級主管部門非常認同這套做法,在行業和地區性質的不同會議上,當過專門經驗進行交流介紹過。會上,許多同行向我投來贊許的目光。據后來得到的消息證實,這些老總們回去之后,大都把我的經驗在他們自己的企業進行了推廣,并取得了實效。他們紛紛打來電話說,老許呀,我們以前也明白這個道理,可就是沒有膽子在現實中一試,你那敢為天下先的勇氣深深地鼓舞和激勵了我們呀,哪天你有空,我們得好好請你喝上一頓大酒,咱們哥們兒在酒席上把酒言歡,共同探討現代企業的管理之道。
我跟他們說,我沒做什么,我也就是一塊磚頭,一狠心,先把自己拋出去了,丟人現眼丟大了之后,才引出你們這些銀光閃閃的寶玉來。
他們在電話里哈哈一笑,說你許老板真謙虛。
我的這套做法正確與否,現實給了最明確的答案。才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集團的產值就整整翻了兩番。尤其讓我興奮的是,公司的主打產品竟然成功打入歐美市場,國際訂單如雪片般紛至沓來,給公司帶來了巨額的利潤。
我的牧羊犬政策不是書本本里學來的,它來源于生活。這種生活你只有經歷過了,才有最慘痛的體會。
牧羊犬政策實施不久,我發現人們對我的稱呼全都變了,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稱我為許總,而是全都畢恭畢敬地稱我為老板了。我有時也奇怪,明明我是董事長,明明我當時還掛著總經理的牌牌,可這些人,他們都不叫我董事長或總經理,當面和背地里都直呼我為老板。我身邊的副總和助理們這樣,技術生產設備線的工程師們這樣,企業文化思想政治工作者們這樣,辦公室主任和秘書們也這樣,汽車隊玩輪子的那幫司機們就更不用提了。即使胡立明翟洪川徐紅他們也是這樣,他們以前經常直呼我的名字,現在呢也全都改口了。全公司只有蒼柏對我的稱呼沒變,他還跟以前那樣叫我許總。我不禁對老板這個稱呼有了一絲惶恐和迷戀。
我漸漸發現,在公司,“老板”一詞跟上帝和國王差不太多,不,它簡直比上帝和國王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老板代表著身份與地位,標志著輝煌與榮耀,它更是威嚴與恐怖的代表詞。因為我身邊那些人稱我為老板時,大都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的,唯恐多說一句話、說錯一個字,唯恐哪個手勢和語氣有什么不妥從而給他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在他們眼中,我看得出來,我這個老板硬是比他們親爹、親爺爺厲害多了!一望而知,他們在我面前那種連孫子都不如的眼神和表情,清清楚楚地表明,他們身邊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對他們具有怎樣的震懾力和影響力啊!在他們眼中,我就是一個活祖宗,就是一個高高在上而且法力無邊的神明,這人主宰著他們的命運和前程,對這個神明一般的活祖宗,他們不敢有半點兒的不尊和褻瀆。
真的,其實我這個人對下屬非常和藹可親的。怎么說呢,在人群當中,我是屬于那種比較有親和力的魅力人物。我平時跟誰說話都不板著臉,即使跟辦公大樓里的清潔女工在走廊上相遇,我也常常笑容可掬點頭示好。在各種場合,無論是在會議室還是辦公室,無論是在車間里還是在宴會大廳,我對所有人,總是把笑容擺得恰到好處。這倒不是我故作姿態,在這方面,我具有先天的優勢,也就是說,堂堂的相貌使得我得天獨厚、占盡便宜。我是中華傳統相貌中大富大貴的國字臉,眼大嘴闊鼻方,我的眉毛在兩眼之間拉得很開,這說明我是一個心胸開闊且具有遠大抱負之人;我的鼻梁既直且高,也表明我平時做事絕不小肚雞腸;我的大嘴呢,我那快接近耳根的大嘴呢,豪不夸張地說,這張嘴呀,是我臉上最具標志性的所在,它中間直溜,兩頭彎彎,彎彎的兩頭微微上翹,微微上翹的兩個嘴角給我這張國字臉帶來一種絕佳的藝術效果,使我平時即使生氣時也像是非常開心呢!辦公室主任小權就有一次接待上級領導時酒喝多了,送走客人,他攙著我走出公司招待所,往我的大奔走時,這孩子拿出一種掏心窩子的語氣對我耳語,老板呀,你真是我的佛呀!我沒吱聲,覺得這孩子說話有些突兀,心想他怎么這么說呢,是不是太放肆了呀?小權平時說話做事一向非常小心謹慎的,他的內斂低調和口風嚴實是我相中他的主要原因,不然我怎么會把他從一堆秘書中破格提拔到科長的位置上來呢。小權打開車門,左手小心翼翼地貼在車框上沿替我遮擋,小權擔心我的頭碰到車框上沿。我馬上進入車內時,小權說了一句:老板,你是咱們公司的佛,彌勒佛。回家后,我到衛生間照鏡子,偶然發現,鏡中那個似笑非笑的男人確實跟彌勒佛有那么一點點相像。看來小權說的沒錯。
照理說,有這樣一位彌勒佛般笑臉的老板,公司員工們應該不至于那么懼怕我才對,尤其是身邊朝夕相處的副手們,尤其是公司位于東南西北的各路諸侯們,他們應該收起那副向我匯報工作如同老鼠見了貓一般的神情。在這方面,他們比辦公樓里的清潔女工差得太多,也不能跟一線工人完全相提并論,和這些底層工人偶爾相遇,我發現,他們的表情要輕松自然多了,即使他們對我敬而遠之吧,我也覺得那是一種正常人的表情。唉,想想這些,我覺得人活在世上,有時候也挺悲哀的,一時間,我的感慨很多,如同長江之水滾滾東去滔滔不絕。
昨晚,我大半宿沒睡。后來好容易迷糊過去,就做了那個怪夢。夢里的事就跟真的一樣。你們那輛車把我拉走了,拉到一個我似曾相識又不太熟悉的地方,那地方好像是一個小小的站臺,人很多,亂紛紛的,我的夢沒有顏色,像是很久以前看過的黑白電影。你們的人一步不落地守候在我身邊,怕我逃走,我知道他們的想法,就老老實實地聽他們的吩咐,讓我怎么走我就怎么走,讓我不許說話我就不說話。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逃脫了你們的看守,逃出那個小站。一看四周的環境,我認出來了,那是離咱們這座城市不遠的某郊區小站,我心里惦記公司,判斷一下方位后就朝西邊大步疾走,公司應該在西邊。在記憶中,我知道穿過小站西邊的那片樹林子,再走一段時間,就會接近市區了。我走進樹林子,發現與記憶中不太一樣,原來我多次坐火車經過這一帶,我記得這片樹林子的所在是一處起伏的丘陵地帶,夢中它卻變了,丘陵變成了一座隆起的小山,山坡上有三兩處磚房,由籬笆圍成小院,有狗吠聲。我怕狗。于是繞過那幾處人家,朝山坡跑。樹漸漸稀少。映入我眼前的是一座挺高的山峰,峰頂白雪皚皚,透著隱隱的寒意。我氣喘噓噓,山上寒流越來越重,我嘴里吐著哈氣,我心說,快往上爬吧,翻過這座高山就好了,因為那邊離家就近了,不,那邊不是家,我心里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那邊好像是另一個小站,我得混進那個小站,搭乘夜間火車混進市區。快到山頂時,又一座懸崖橫在眼前,崖下有一條積雪小路,我順著這條小路慢慢爬到一個寒風呼嘯的山口,我趴在那時,果然看到山那邊的景象了。山那邊是一座人聲鼎沸的市鎮。然而我卻無法到達那個地方了。橫在我面前的是一道萬丈懸崖,我覺得似乎可以下去,可是低頭看了一眼坡度,我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了,如果我膽敢嘗試那么做,等待我的結果只能是像一塊石頭一樣滾落下去,墜入深不可測的山澗。我索性坐在那里,移開目光,朝山那邊的小鎮靜靜地張望。那是一座小鎮么,仔細一看,我發覺那根本不是什么小鎮,那是我的公司啊。我的公司,我的王國,以一種清晰可見的完整畫面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看見冒著滾滾濃煙的高爐,星羅棋布的廠房,往來穿梭的機車,螞蟻一般忙碌不停的員工,說來奇怪,我還看見好多牧羊犬在朝著北方瘋狂地奔跑,它們為什么跑得那么快啊,它們不像是在跑,簡直是在飛,幾乎飛到了半空,飛行的高度都超過廠房了,它們比廠房還要大,不,它們根本不是牧羊犬,它們是一頭頭碩大無比的狼。我覺得它們離我很近,其實它們離我很遠,那些廠房,那些高爐,那些螞蟻一般的員工,那些像狼又像牧羊犬的怪物,它們于我而言,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了,高山下的懸崖把我和它們徹底阻隔了,這是多少遙遠的距離呀!我就是在這種既留戀又惋惜的心情中醒來的。醒來之后,我的心口疼了好一陣子。我沮喪萬分,心里生出一種想狠狠砸什么東西的沖動。
我成功地對公司人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唯獨對蒼柏的120卻奈何不得。這個鑲嵌在公司版圖內的“特區”畢竟擁有著寒光閃閃的尚方寶劍,我的權力波及不到這個區域。那時的120已經被蒼柏搞出不小的動靜了,雖然設備仍在改造調試階段,正式達產還遙遙無期,但是蒼柏對120進行了成功的包裝和炒作。他們宣稱,120是國內最先進的生產線,技術與工裝設備均屬國際一流,一旦達產,產品將占據國內同類市場的半壁江山,也必將走俏于國際市場。蒼柏還從公司挖走了大批技術尖子,連公司的副總工程師高宇翔都被他挖走了,技術中心也去了好幾位搞工藝的高級專家,很多剛畢業沒幾年的大學生興高采烈地奔向那里。在公司很多員工看來,120像是抗戰時期的延安,代表著未來和希望,因此有能力有水平的員工們高聲唱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紛紛涌向120。蒼柏呢,對這些人也是來者不拒,來一個收一個,來兩個收一雙,簡直成了接收大員了。120具有吸引力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員工的薪水比我們高。120雖然沒有正式生產,但是上邊有政策規定,必須保證員工的待遇在相應的水平之上。上級這樣做,我也理解,120工程畢竟太重要了,如果員工由于個人待遇沒得到落實,工作起來三心二意的,影響了工程進度,各方面的臉子都會掛不住的。讓我又好氣又好笑的是,公司員工們私下里竟然流傳著一句順口溜,他們把能成為120的一員看作是無尚的光榮,說什么“特區好,特區妙,特區的待遇呱呱叫”。我讓秘書小權私下調查120員工月薪指數,小權了解之后,垂頭喪氣地回來告訴我,那句順口溜所言非虛。小權的月薪那時才一千五百多塊錢,還不到120普通員工的一半呢。小權沮喪的表情背后也有一顆萌動的心在跳動啊。120漸漸成為我內心一道隱秘的傷口,蒼柏如同扎在我心頭的刺,這根刺像是具有頑強的生命一般,越長越大,扎得我寢食難安,心里升騰著無名之火。
很快我又了解到,120竟然在和我們爭奪廢鋼市場。我不知道蒼柏究竟想干什么。120距正式投產還有一段時間呢,而且這段時間還是一個未知數,因為誰也無法保證那些從國外買回來的設備組裝起來就一準兒好使,調試也需要時間啊。蒼柏搞來那些廢鋼囤積起來有什么用啊!占用120工程資金不說,也對我們公司的生產造成了實質性的影響,因為每年春季,廢鋼市場的資源都非常緊張,公司的采購員們全部出動,也無濟于事,買回來的那點兒廢鋼還不夠電爐塞牙縫的呢。
老板,向120求援吧,他們的倉庫里廢鋼全都堆滿了。胡立明跟我商量。
我抄起電話,打給蒼柏,把意思跟他說了。
蒼柏跟我打起了太極。他說,許總啊,我知道公司目前生產確實是遇到了困難,可是我庫里那些廢鋼是為120熱試車準備的呀,實在不敢動啊,請理解我吧,許總。
蒼柏在電話里的聲音很大,胡立明聽得真切。我放下電話,和胡立明的目光相對,兩人都苦苦地笑了。
胡立明走后,我又獨自枯坐了好長時間,左思右想,最后打定主意,我給邵軍打了一個電話。我有好久未和這個舅哥聯系了。岳父退下來那年,邵軍就挑頭單干了,他成立了一家公司,專門做鍛件生意。我當副廠長那幾年,給他提供不少便利條件,那時他就發了。最近這些年,他成功地進入我們這座城市的房地產領域,先后開發了多處高檔小區,生意如同滾雪球般越做越大,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商界明星。
聽了我的想法,邵軍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掐斷蒼柏的廢鋼供應鏈,對吧?
我說,這也是被逼無奈之舉,蒼柏的行為已經嚴重威脅到公司的正常生產經營了,再這樣發展下去,我擔心局面會搞得無法控制。
邵軍遲疑片刻,然后小聲說,我大體知道跟蒼柏打交道那些人的背景,都有后臺,從正面打擊他,不太好辦。
我說,你再想想,你的路子廣,總會有辦法的,就當幫我這一次。
那就只能從社會上找朋友來解決了,過些日子等我消息吧。邵軍不情愿地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幾天后,邵軍打來電話,告訴我一個銀行的賬號,讓我把一筆數目不小的款子打到賬號里,我嫌有些多,邵軍說眼下都是這個價碼,少了人家不接這個活兒。我咬了咬牙,說那好吧。我答應了邵軍。我隨后又囑咐他,別把名堂整得太離譜,更不能弄出人命來,眼下中國還是法制社會,不能胡來。邵軍讓我盡管放心,說他委托的是一家專門受理這類業務的咨詢公司,邵軍說,你可別小瞧了他們,人家那可都是正兒八經地從大學校門走出來的,研究生學歷的不在少數,屬于高智商行為策劃。我嘲諷道,是高智商犯罪吧。邵軍說,那是過去的老黃歷提法了,現在簡稱為處理矛盾糾紛。
我不知道邵軍委托的這家咨詢公司采用了何種手段,總之效果不錯,120突然退出本地廢鋼市場,不跟我們爭奪這塊大蛋糕了。公司的廢鋼供應恢復正常,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公司生產緊張的局面。
那些日子,我提心吊膽地翻閱本地晚報的社會新聞版,看看最近城里都有什么重大社會事件發生。我并不是多此一舉。我實屬有意為之。不同日期的晚報有兩條互不相關的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其中一條是,某日中午,一輛灰色面包車跌入路邊的深溝里,倒扣在溝底,車內五人一死四傷,經過警方全面調查,這起事故是因面包車剎車系統失靈所致;另一條是,有位冬泳愛好者晨起鍛煉,在江邊冬泳池不遠處的冰窟窿里發現一具已經冰僵的男尸,男尸大頭朝下,全身浸在冰凍的江水中,露在上邊的兩只光腳丫子,已經和冰面牢牢地凍在一塊了,警方斷定這是一起圖財害命式的謀殺,因為男尸的身份很快得到確認,死者生前系身價千萬以上的江城金屬物料公司老板,此案目前正在進一步的調查之中。
這兩條消息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我總把它們不自覺地往那家咨詢公司上聯系。我把自己的顧慮說給邵軍,他的一句話頃刻間掃除了積壓在我心底的陰霾:我們委托的可是一家正經的公司,人家現在大都采用高端技術的職業打法,晚報上登載的那種下三濫套路沒有一點技術含量,忒原始了,人家早就不玩這套了。聽邵軍這么說,我懸著的心才算安定下來。
徐紅幾次遇見我都欲言又止,看我的眼神也不同以往,顯得有些陌生。
老朋友們又聚了一回。蒼柏以120工程進入最后沖刺階段無法脫身為由,沒來參加我們的聚會。徐紅倒是來了,但席間始終有些怏怏不樂,誰都看得出來,她是在跟我們強顏歡笑。
我們誰都沒碰徐紅的心事,工作上的事情也放到一邊,誰都不許提,大家只是喝酒,聊著新近熱播的一部電視連續劇。我開玩笑說,胡立明長得很像那部電視劇中的男配角,翟洪川認真瞅著胡立明,也附和我的說法。胡立明借高上樹,大言不慚地聲稱,自己年輕時如果考進電影學院,現在早就紅了,哪還有那個男配角什么事呀!我和翟洪川朝胡立明撇嘴,齊聲道,你就吹吧,反正把牛皮吹破天,也不犯死罪。胡立明得意地一笑,端起杯子自顧自地喝酒。
徐紅到底沉不住氣了。她把杯子朝桌面蹾了一下,高聲道,你們說點正經的吧,別扯那些閑篇了。
胡立明瞅一眼徐紅,說,下面由老大姐給我們作形勢任務報告。
我和翟洪川也把目光投向徐紅。
徐紅朝胡立明正色道,你還是那么貧嘴。胡立明嘻嘻一笑,不作反駁。
偉明,你們不能撇開蒼柏,120不是他自己的事。徐紅單刀直入,扔出這個話題。
我們沒有啊,大家一直是兄弟嘛。我非常認真地跟徐紅說。
胡立明和翟洪川也說一直想跟蒼柏聚一下。胡立明說,你家老蒼不是一心撲在120建設上嗎,沒時間搭理我們。
我就是覺得你們沒有以前親近了,你們哥仨倒是摽在一塊兒,單獨把蒼柏扔在一邊。徐紅臉上的失落不會是蒼柏的吧。
老大姐說的是哪的話呀,您多心了,老蒼現在是特區的首席執行官,大紅大紫,人氣正旺,我們以后說不定還得請他多關照呢。胡立明的話講得非常到位,他把我的意思也表達出來了。
徐紅臉上略顯尷尬,她說,這不是你們把他推到那個位置上的嗎?
翟洪川半天沒說話,這下認真起來,他說,老大姐,不是我對蒼柏有意見,他在某些方面實在做得有些過火了,公司一直無償在為120提供人力和物力,要人給人,要物給物,采暖費就不提了,每天用的水呀電呀,多少錢呀,咱們老板嘴里出過一聲怨言嗎,不全是公司給墊付的嘛。反過來,公司生產遇到困難了,蒼柏什么態度呢。
我瞪了洪川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我故意和稀泥,說,特區是省里設立的,老蒼也是為工作負責。
算了吧,我看他是想搞獨立王國,來跟公司分庭抗禮。翟洪川憤憤不平。
徐紅臉上的表情非常復雜,流露出內心的矛盾情感。
我內心閃過一絲冷笑,翟洪川把話挑明了,這些話會傳到蒼柏的耳朵里的。其實大家也都知道,這么多年來,蒼柏一直在跟我暗暗地叫勁,120工程日漸明朗之際,這種較勁兒已經半公開化了。我能怎么辦,奉陪到底唄。
唉,要是還能回到從前該有多好。胡立明無端的感慨不僅幼稚,也很蒼白。
我笑了,說,回不去了,生活不是彩排,每一天都是現場直播。
我這句話像是提示著他們三人,也像是在告誡著自己。
我一直不太相信近年來在科學界甚囂塵上的那個什么所謂的“蝴蝶效應”,亞馬遜河谷里一只蝴蝶扇動一下翅膀,果真就能在美洲大陸上掀起一場風暴么?我最初聽到這個理論時搖頭一笑,隨后科學家言之鑿鑿的結論又讓我對其半信半疑,后來遭到現實的當頭棒喝才使我對這個理論深信不疑。
我對“蝴蝶效應”的態度其實一點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美洲大陸上掀起的另一場金融風暴,卻對位于地球另一邊,距他們遠隔萬里的我們公司造成了摧毀性的實質打擊。這年年底,公司產品在歐美市場遭到抵制。那些金發碧眼的洋鬼子們原本對我們公司的拳頭產品青睞有加,無奈這回遭遇的百年危機,使他們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即使我們把產品價格降到揮淚甩賣的地步,他們也沒心思瞧上一眼,國外市場很快就全面淪陷了。國內形勢同樣不容樂觀。東南沿海一帶的中小企業紛紛掀起倒閉狂潮,頭天晚上我們的銷售人員還跟客戶推杯換盞把酒言歡呢,第二天再登門,卻發現那里的廠區早已是人去樓空、場光地凈了,視力所及,滿目的蕭條與衰敗。
鋼鐵行業原本就被稱為夕陽工業,經濟形勢好時,它的位置不尷不尬;經濟危機一旦來臨,它卻首當其沖。
合同驟減,主體分廠處于半停產狀態,個別分廠甚至全面停產了。翟洪川說,干脆讓沒有合同的分廠放假算了。我說,那可不行,停下容易,再啟動就難了,就像行駛的汽車,剎車之后,再讓汽車回到原來的速度,那得耗費多少汽油啊。翟洪川說,這樣長期持續下去,也不是一個事呀,浪費的成本會更多。我說,你這只是看到成本方面,沒看到其它,一旦停產,勢必影響工人的士氣,此外,方方面面,上上下下,廠內廠外,有多少雙眼睛都盯著咱們呢,停產對社會影響不好。
翟洪川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嘴撅得能拴住一頭驢,氣鼓鼓地離開我的辦公室,又下現場去了。洪川平時很少坐辦公室,整日奔波在生產一線,他喜歡和工人打成一片。
危機中,一些小的鋼鐵廠很快就被沖沒影了,死得非常慘烈。像我們這樣大點的鋼鐵公司,在一浪高過一浪的危機沖擊下,也是日薄西山、岌岌可危。職工開不出工資了,每月發給二百塊錢生活費。
胡立明三番五次跟我發牢騷,他自嘲是三零副總,原、燃料庫存為零,生產指標為零,采購貨款為零。他說,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不如干脆辭職算了。
總會計師也跟我算了一筆賬,說,公司已經浮虧將近一個億了。
徐紅反映,技術中心又跑了幾個人。
我問徐紅,公司對專業技術人員一直不薄,職工發生活費,他們卻都開滿資,怎么還跑呢?
徐紅說,外邊給的待遇更好。
我說,這可不行,這些人都跑光了,企業就玩完了,得想辦法留住沒跑的人。
我讓徐紅起草了一個關于工程技術人員崗位補貼方案,以正式文件下發。
該發生的事情終究會發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阻擋它。公司發生了第一起職工聚眾上訪事件,工人們要求自己的勞動所得,因為企業已經拖欠了職工六個月的工資了,他們生活不下去了。隨后,上訪事件擴大了,千余名上訪大軍中不僅有在職職工,連內退職工、退休老職工、“五七”家屬工和遺屬也參與進來。上訪人員所提出的主要問題是:公司不能按月開支,職工收入逐年下降,部分職工生活十分困難,要求正常開支;對公司給工程技術人員發放崗位等補貼心里不平衡,要求平等待遇;如果公司再不能保證按時給職工開支,要求公司領導集體辭職。我和胡立明接待了上訪職工,就上訪人員提出的問題給予了解釋和答復。在對話過程中,個別上訪人員情緒比較激動,但沒有過激行為。針對上訪聚集的人員很多,公司通過廠內廣播連續播發了市公安局通告和上級有關群眾信訪的規定,超前采取應對措施,對重點人員晝夜死看死守,并做耐心細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上訪事件尚未影響到公司的生產,各級領導和有關部門仍然在不遺余力地做工作,力圖恢復公司的穩定局面。
整個公司頗有些潰堤之前的氣象。干部焦頭爛額,職工人心惶惶,分廠部分放假的工人甚至到農村給農民打工,境地很是讓人傷感。小權把一首工業民謠打印出來讓我看,那是一位大學生創作的,模仿的是《同桌的你》:
明天你是否會想起,工廠的姐妹兄弟
明天你是否會惦記,車間的爐臺軋機
師傅們的背影已經遠去,他們都各奔東西
誰兼并破敗虧損的你,誰能讓你恢復生機
誰眼里含著淚水,誰站在風中嘆息
這首新工業歌謠讓我血壓升高,胸悶氣短,全身備感不適,邵輝說我臉色不好,發黑發暗。我偷偷去醫院打了幾天點滴。
那些日子,我發現唯獨蒼柏是個例外。聽徐紅說,蒼柏不再把精力用在120工程建設上了,他總是出差,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的,在家的日子很少。我問徐紅,蒼柏是往省里跑吧。徐紅堅定地搖頭說不是。徐紅說蒼柏總去兩個地方,一個是北京,一個是江蘇省寧波市。我問,到這兩個地方去的目的是什么呢?
徐紅抬頭怔怔地瞧著我,字斟句酌地小心說著,偉明,我真不知道啊,每次老蒼走,半句口風也不透露,問急了,他就說去跑資金,跑設備。
每次走時,老蒼都非常興奮吧?我問。
興奮?咦,偉明你這是什么意思?徐紅捕捉到我臉上一閃而過的譏諷,不快地反問。
沒什么意思,老蒼這把子年紀了,總往外跑,太辛苦了,也不容易,照顧好他吧。我對徐紅說完這句話,不知是怎么了,心里竟然一酸。
偉明,你咋了,沒事吧?徐紅關心地問。
沒事,外邊的天不是還在嗎,塌不下來。說這話時,一股豪情陡然從我胸中彌漫,我的神色恢復了平靜。
我大體掌握蒼柏最近一個時期的思想軌跡。我閉著眼睛都能看到蒼柏肚子里有幾根腸子。這么多年哥們兒處著,誰不知道誰呀。毫無疑問,他是為自己謀劃未來。然而,同為鋼鐵中人的我們,還有未來么?蒼柏的未來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景?我許偉明的未來又是一個什么德性?胡立明的未來呢?還有翟洪川的未來呢?徐紅的未來呢?在煉鋼爐旁揮汗如雨的那些煉鋼工們,他們的未來又怎么樣呢?徐紅離開后,我前思后想,幾十年的往事變成黑壓壓的烏鴉群,直往胸口撞。
我不知道秘書小權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他看見我滿臉淚水,大吃一驚。
老板,你哪兒不舒服?我要不要通知小車隊,讓他們派車來送您去醫院?小權神情很緊張。我的樣子看來把他嚇壞了。
我朝小權擺擺手,示意沒事,同時不太好意思地扯張紙巾擦掉臉上的淚水。
小權告訴我,省里來電話通知,讓我去省城參加國有企業產權制度改革會議。
需要準備會議發言嗎?我問小權。
小權回答說沒有這項內容,只是聽國企改制辦主任作報告。
我一聽小權這么說,眉頭立刻就皺起來了。小權說的那個省改制辦主任名叫雷宇宙,前兩年形勢好的時候,雷宇宙沒少往我們公司跑,名義上是來搞調研,很多時候就是蹭油水撈好處來了,有時甚至帶著他那黃臉老婆在公司招待所一住就是數日。為了答對好這個大老爺,我曾經打著公司技改的幌子,安排他們夫婦兩人去了一趟美國,當然我得陪著他們,政企聯合出國考查的名義,顯得很冠冕堂皇,誰也無法說出什么。
近兩年,雷宇宙不怎么往我們公司跑了,一是我們公司效益不好,雷宇宙沒興趣來了;二是他的工作非常忙,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國企產權制度改革工作之中,且非常有效果。我們這些國企老板們私下里給雷宇宙起了兩個綽號,一個是胡謅,一個是胡賣。在產權制度改革的大旗之下,一大批國企或是被破產,或是被兼并,或是被租賃。我和其他老總私下探討過這股改制的狂潮,最后達成一致共識:這是政府行為。因為這股狂潮不單單沖擊著工業,它也波及到社會的各個領域,像什么電器公司、公交公司、百貨公司、熱力公司、醫院和幼兒園,全都國退民進,改名換姓了。就連關乎百姓生計的自來水公司也羞答答地扯下國有的遮羞布,聲稱他們姓資了。目前只有大型國有企業尚未參加改革,像我們周圍的一些中型企業早已是千瘡百孔、面目全非。就說我們公司北邊的紡織廠吧,先是賣給了一家私企,私企老板接手后,讓全廠幾千名職工全部下崗,連廠長都沒能幸免,私企老板干了沒幾天,見紡織行業實在沒油水可撈,就拆掉紡織設備,扒掉幢幢廠房,用推土機鏟平工業廢墟,在原廠址處竟然開發起樓盤,堂而皇之地做起房地產生意來了。玻璃廠的情景同樣荒唐可笑,被私企買去后,轉而生產水泥了。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政府這么做,可能有著高瞻遠矚般的長遠考慮和設計,減輕包袱沒有錯,增加稅收也可以理解。然而,那些數以N萬計的下崗職工的未來呢?他們還有未來可言嗎?
來到省城,我懷著一種兔死狐悲的心情走進會場。會議結束,離開會場時,我如喪考妣。我的預感向來準確。事先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會議傳遞出的信息卻讓我有一種挨了一記悶棍的感覺,心里發空,步子軟弱無力,腦子像灌了鉛一般發沉。其實這次會議是專門為大型國有企業準備的。會議的主題是加快改制重組步伐,對各個企業,甚至安排了具體重組的時間節點和負責人。我們公司成為了雷宇宙親自抓的試點。
會后,雷宇宙單獨約見我。雷宇宙說,我省的經濟太落后了,和沿海發達省份相比有幾十年的差距,發展才是硬道理,我們再不發展,再不迎頭趕上,會成為后輩的罪人,省里提出全面抓經濟、全民搞招商,就是謀求發展,全面建設小康社會。
我說,公司目前雖然受到金融風暴影響,生產經營陷入低谷,但是老底子還在,不會垮掉的,走出眼前的困境,我們就能重整旗鼓,再現輝煌,我們公司改制重組是不是先放緩一些呢?
雷宇宙把他那深邃的目光投向我,他用提示性的語氣對我說,時間不等人啊,你不能從公司的局部利益出發來考慮問題,要有大的格局,要有長遠觀點,要樹立全省一盤棋的思想。我們是農業省份,工業底子薄,必須引進外來雄厚的資本,把原有的工業做大做強,那樣,我們的GDP才會飛速增長,不瞞你說,省長現在夜里做夢,腦子里都是GDP呀!
見我不語,雷宇宙加重語氣說,改革大潮已經席卷全省,這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老許,我可事先提醒你,不要做螳臂當車的蠢事,政府這次是動真格兒的了,對改制企業的領導,不換思想就換人,你的思想必須統一到政府的決策上來。
雷宇宙的話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雷宇宙語重心長地又說,人心思上、人心思改、人心思變,招商、重組、改革是我們的根本利益、長遠利益,也是眼前利益之所在。
這個我懂,只是心里一時轉不過彎來。這聲音不像是我發出來的,聽上去可憐巴巴的。
必須轉變觀念,觀念一變,海闊天空。雷宇宙炯炯有神的目光仿佛是一束火,燒得我如坐針氈。
老許,你仔細想想,改制程序一旦啟動,公司最棘手的問題是什么?雷宇宙變換了一副面容,很和藹的樣子。
我想都沒想,立刻脫口而出,當然是人的問題了,我們周圍改制的那些企業,最難辦的就是人員安置問題。
雷宇宙頻頻點頭,說,是啊,改革最難承受的就是那些能力、水平比較低的弱勢群體,人家能力水平比較高的走到哪兒都有碗飯吃,這就要求我們做好艱苦細致的思想工作,做好改革的心理準備。
我說,紡織廠就因為沒有處理好職工安置問題,結果出現了大規模的群眾上訪,都鬧到北京去了。
雷宇宙說,改制當然要依法辦事,遵紀守法,我們任何人,絕對不允許干擾破壞正常的生產和經營秩序、交通秩序、社會秩序,這些《刑法》有明確的條款,《社會治安管理條例》也有明確的條款,我們各級政府完全有這個能力控制局面,完全有這個本事來維護法律的尊嚴,確保和諧社會的穩定。我們強調遵紀守法,強調用鐵的手腕來推進改革,維護穩定,是不是就不顧職工的利益,絕對不是。對于職工的合法權益,我們要嚴格按政策辦理,合乎政策的事要有組織地反映上來,改制工作組會認真地研究,隨時給予解答。不合政策的事你鬧到天上也解決不了,越軌了,觸犯刑律了還要受到法律的懲處、紀律的處罰,我們不怕不講理的,不怕無理取鬧的,我們有的是手段和措施。
從省里回來后,邵輝奇怪地問我,你兩邊的鬢角怎么有了那么多的白頭發啊?
蒼柏突然找我去他家吃飯。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倆。徐紅炒了兩三個菜,把菜擺上桌子,就說你們哥倆聊吧,然后自己進屋了,把門還細心地掩上。
蒼柏打開一瓶五糧液,說,咱倆有些日子沒在一起聚了,一直想你,今天放開了喝。
我沒有蒼柏那種心情。改制千頭萬緒,公司前途未卜,我怎能放得開呢。
蒼柏見我情緒不高,舉杯勸道,車到山前必有路,面對現實吧,偉明。
聽蒼柏話里的意思,他對公司的情況已經全部了然于胸了。這不奇怪,想來徐紅早已把公司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訴他了,人家畢竟是夫妻啊。
我想聽聽蒼柏的想法,于是漫不經心地說,如今企業改制重組已呈箭在弦上之勢,不得不發了。
蒼柏神色一振,說,這是潮流和趨勢呀,鋼鐵企業都在做大做強,以此來應對金融危機。
蒼柏又說,你一定看過美國災難大片《2012》,地球末日來臨之前,世界各國不是強強聯手,造出一艘現代版的諾亞方舟么。
我苦笑著說,對呀,可惜那是提供給各國政要和富人的,一張船票就值上億歐元,如果真像電影里那樣,世界末日真的來了,老百姓只有死路一條。
現實同樣如此,生活就是這么殘酷。蒼柏喝了一大口白酒,說,你看紡織廠死得多慘,這就是市場經濟,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你對公司怎么看呢?我問。
蒼柏挺直腰板,胸有成竹地說,我對公司的未來充滿信心!
噢,這么樂觀,說說高見吧。蒼柏精神煥發的樣子讓我有一絲不快。
我認為,公司必須適應當下發展潮流,順勢而為,靈活運用政府提供的各種改制政策,抓住這個來之不易的大好機遇,使企業重現生機,脫胎換骨。蒼柏又加重語氣,偉明,在歷史轉折關頭,我們別無選擇,這是時代賦予的使命,光榮而神圣。蒼柏喃喃道,這副擔子可不輕啊,想想看,我們把它擔當起來,完成歷史使命,那該是多么具有成就感的事情啊。
蒼柏話里話外幾次提到“我們”,讓我心頭又掠過一絲不快。老話講,得意才能忘形,莫非他心里已經勾畫出公司未來的藍圖嗎?在這個藍圖中,他把自己又放在什么位置呢?奇怪的是,蒼柏的一番話竟然莫名其妙地深深感染了我。我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感覺,既有沖動又帶有恐慌。
我不動聲色地問蒼柏,既然命運無法改變,我們選擇什么樣的公司合適呢?
當然是實力雄厚的民營企業了,民營企業白手起家,滾動發展到現在,形成這么強大的局面和國企抗衡,他們靠的是什么呀?靠的就是科學的運營機制和現代的管理理念,我相信,再過若干年,國有企業將被民營企業打得一敗涂地,潰不成軍。
選擇一家更有實力的國企不行嗎?畢竟都是國有企業,那樣也不會造成國有資產的流失。我把心里的想法說出來。這其實是困擾我多日的問題。
國有機制的弊端積習難改呀,如果和國企重組,那和我們自己單干又有什么兩樣,換湯不換藥嘛,只不過把攤子鋪得更大些罷了,過去遇到那些矛盾,以后還會重復出現,甚至更加棘手,因為深層次的矛盾你根本無法解決,那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的矛盾。
蒼柏的一席話,令我啞口無言。
聽說你前兩天去了寧波,那邊有沒有合適的民營企業?我終于點破蒼柏那昭然若揭的心機。
蒼柏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遲疑片刻,才說,據我所知,寧波的鄞海集團就不錯。
哦,我知道,鄞海集團的CEO趙劍飛不是你大學同窗么。
蒼柏的臉浮起一片尷尬的紅云,不像是酒精作用的,他說,這些你都了解呀?
我說,信息社會了,百度上一搜,什么都一清二楚啊,我和趙劍飛是在一次特鋼年會上認識的,不過那時他還沒從國企跳槽呢。怎么,趙劍飛對咱們公司感興趣?
蒼柏的神情仿佛做錯了什么事的孩子,他點頭道,是呀,他們一直試圖打開北方市場,努力了好多年也未能如愿,有一年他們險些成功,在打價格戰時敗于我們,從此再不涉足北方了,可他們對咱們這一帶一直有想法。
噢,你要不說,我還真想不起來了,那年他們是敗在了胡立明的手下。想起胡立明當年的壯舉,我哈哈一笑。
可不是么,老胡當年玩的那一手也夠狠的了。蒼柏也笑了。
鄞海集團如今可是如日中天啊,真想不到,這次危機他們竟然毫發無損,簡直是奇跡。我心有不甘,喝了一大口悶酒。
我去寧波,趙劍飛向我介紹說,他們不僅沒有在這次危機中受損,而且還趁機收購了兩家倒閉的工廠,進一步擴大了市場份額。我發現,一提及鄞海集團,蒼柏的眉宇間就流露出掩飾不住的興奮。
鄞海集團對我們是什么態度呢?我們這里地處高寒地帶,冬季時間漫長,生產成本遠遠高于內地,重組我們,他們不得虧死呀,人家才不會理我們呢。我見蒼柏一直坐臥不安,故意這樣輕描淡寫。
聽我這么一說,蒼柏的神情果真放松下來。
我還想刺激蒼柏一下,又說了一句:即使鄞海集團有兼并我們的想法,也是因為公司那條120生產線。
蒼柏的神情又是微微一凜。
我心說,尾巴終于還是露出來了。
一瓶五糧液見底了,我和蒼柏誰都沒醉。這一晚,雙方的心靈有過靠近的時刻,那是未泯的書生意氣燃起的最后火星。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這些火星最終還是被彼此的利益之水澆滅了。
從蒼柏家出來,街上燈火闌珊。我的心情如同夜色一般寒冷灰暗。
省里的改制工作組下來得有些突然。我原以為他們還得過些時日能進入工作程序呢,他們竟然把時間進度往前提了。那情形就如同生活中的某些事情一樣,好事總是遠在天邊,遙不可及,左等右等它也不出現;而不好的事常常是不請自來,你躲都躲不過去。
工作組沒有下榻公司的招待所,為了避嫌,他們住進了本市的國脈賓館,處理工作時也一并在賓館進行。聽到他們下來的消息,我有一種狼終于來了的感覺。我原本要去賓館看望一下,轉念一想,工作組遲早要與我們見面的,雙方的接觸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又何必顯得那么殷勤呢。
那段時間,各級政府搞招商都搞瘋了。就說公司所在的城區吧,區政府號召各級公務人員踴躍參與招商引資活動,如果誰成功引來外資,區政府不僅在政治上給予表彰,在經濟上也給一定比例提成,且當場兌現,一點都不含糊。胡立明的連襟在我們區任統戰部長,聽胡立明說,他的這個連襟不久前不知通過什么關系,引來浙江金華一個客商,來這里投資搞馬鈴薯深加工,胡立明的連襟果真受到區政府的嘉獎,他用獎金買了一輛小轎車,尤其讓胡立明哭笑不得的是,金華客商的老母病逝,這個連襟竟然也跟著披麻戴孝,葬禮期間跑前跑后,儼然親兒子一般。胡立明跟我罵他這個連襟時說,平時看著那么斯文,裝得比誰都孫子,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做出這種荒唐的事情來,我都替他感到羞得慌,我丈母娘去世,都沒見他這么表現過。我對胡立明說,經濟是中心,政府和個人目標一致,換了你,可能比他還嚴重,還荒唐呢。胡立明笑笑說,嗯,雖說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吧,但是無論怎么著,做人的底線也不能失守啊。我瞥了他一眼,說道:哼,就你,那還真就不一定。
對改制的抵觸情緒讓我失去了先機。蒼柏捷足先登搶在前頭了。他主動和雷宇宙搭上鉤,兩人私下進行了秘密接洽。隨后,公司里小道消息滿天飛,人們紛紛傳言說就我們公司就快被寧波鄞海集團兼并了,那邊已經派人到廠里進行實地考查,還說鄞海集團老總和120生產線蒼總是老同學鐵哥們兒,一些人私下里把蒼柏譽為成功引來金鳳凰的企業救星。與此同時,另一則消息又迅速傳播開,人們議論說,鄞海集團這次重組公司是帶有選擇性質的,他們只接收120生產線,對老線半點興趣也沒有。這些消息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人們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唉聲嘆氣,左右為難。120生產線的工程技術人員和調試工人們一個個是興高采烈,眉飛色舞,儼然已成為財大氣粗的鄞海集團一員了,他們編了一句順口溜在公司內廣為流傳,“登航母建平臺,月薪開到五千塊”。而老線職工的情緒則極度失衡,他們神情沮喪,憂心忡忡,心頭仿佛蒙上巨大的陰影,似霜打的茄子一般發蔫。老線職工的月薪原本就比特區職工的收入低一大截,平時和人家一比,都自覺矮三分,此時又聽說120的人,不管能力高低,無論水平好壞,全都找到乘涼的大樹了,全有希望登上鄞海集團這艘超級航母了,他們的失落和羞辱變得從未有過的強烈。他們覺得120的人就要升入天堂了,而自己還在地獄里苦苦掙扎;120的人前途光明锃亮,金光閃閃,而自己的未來呢,黯淡無光不說,還一片漆黑。
廠區里呈現出的景象是我所希望看到的。這個時候了,我才不高興人們都萬馬齊喑一潭死水呢。每個人的嘴巴都鼓搗出點動靜來,這正中我下懷。山雨欲來風滿樓。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鬧出的動靜越大,改制這出戲才越有看頭,劇中人物的亮相也最精彩,最吸引人的眼球。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大潮漫卷,盡顯才俊風流。平平淡淡,一團和煦,缺風少雨,那樣的場景只適合卿卿我我的才子佳人出演。說也奇怪,那些日子,老天爺仿佛也知道這塊土地上要有大事情發生,忙不迭地跟著湊熱鬧。有天晚上,天色陰沉,我還在辦公室沒下班呢,就聽見廠部大樓東南方向的氧氣車間那邊傳來“喀嚓”一聲雷響,震得玻璃窗嗡嗡直響,地板都直顫悠。胡立明慌忙沖進我的辦公室,他以為是車間出事了。我說那是雷聲,他才放下心來。
廠里的事就夠讓人心煩的了,老天爺也跟著添亂。胡立明沒有目標地埋怨。
眼前的事咱們左右不了,拿老天爺你就更沒招,聽天由命吧。我想給胡立明打打氣,出口的話卻綿軟無力。
對未來你就沒什么想法?眼下全公司都人心惶惶的,只有你一點都不著急,總得有個想法呀。胡立明終于找到埋怨的目標了。
誰說我不急了,可是光急有用嗎?我不快地瞪了胡立明一眼。
鄞海集團馬上就要入主了,你知道他們來了之后會是什么后果嗎?
什么后果?我不知道。我側頭瞧著外面瓢潑般的大雨,故意不瞅氣哼哼的胡立明,把自己的半張冷臉對著他。
那后果就是……你威風的日子走到頭了,以后蒼柏騎在你的脖梗上拉屎,熏死你!
多可笑啊,胡立明竟然威脅起我來了,他的口氣就像一個十足的娘們兒。
鹿死誰手,還未可知,你的話未免說得早了點兒,這出戲不是才開始嗎,難道你現在就已經知道故事的結局了,你有那么神?老胡,我不相信你有這個本事。
我收回投在雨幕上的目光,轉過頭來,饒有興致地認真盯著胡立明看,甚至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胡立明受到我語氣和眼神的打擊,他無語了,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垂頭不語。
胡立明在我面前穩不住了,他在其他人面前不會是這個樣子的,他會像我剛才對他那樣去裝成若無其事的。每個人的一天不都是演戲的一天么。那些偉人演了一生都沒演夠呢。起碼胡立明剛才沒跟我演戲,他把本來面目呈現得無比真實與可愛。那個瞬間,我從內心感激胡立明對我的那份信任。
外邊的雨聲時緩時急,雨點兒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響。雨聲不僅連接著遙遠的過去,而且也與未來存在著某種關聯,紛至沓來,無窮無盡。滂沱的大雨讓記憶無比鮮活,內心也會像天空一樣,劃出一道道不規則的閃電來,照亮隱秘生活的角角落落,且伴以等級與數量不同的雷聲。雨的水柱撞擊著樓前小廣場,一片嘩然。我腦海瞬間憶起鄉村雨中的景象:發白的村路上積滿一汪汪的雨水,雨水不斷打在上面,一圈圈的波紋快速生成,又頃刻間被新的波紋所取代;田野上升起一團團的霧氣,那是清涼的雨水落到地里之后的反應;遠處的群山上也是白霧繚繞,能清晰地看見雨絲在白霧之下密密層層緩慢移動的影子。在故鄉的田野上,即使是大雨下冒了煙,也會有個身影佇立在風雨中,他戴著草帽,穿著蓑衣,一動不動地守護著莊稼。那是個稻草人,粗手大腳的鄉親們把他豎在田間地頭,用來恐嚇林里的動物和空中的飛鳥,不讓它們來禍害莊稼。想起故鄉田野上的稻草人,我心里涌起一種莫名的感動。在目前的狀況下,我覺得自己很像那個稻草人,公司員工就是那一排排倒伏在雨水中的莊稼,我站在風雨中,只能嚇唬一番胡立明他們這類人,而對操控風雨的雷宇宙們卻毫無辦法。在我的世界里,真正的上帝是雷宇宙們,我的命運掌握在他們手中,他們想行風就行風,想下雨就下雨,我只有被動挨淋的份兒。然而,我又是被誰豎在目前這個位置上的呢?!是雷宇宙他們所為,還是命運使然呢?
外面大雨如瀑。外面雨聲如訴。
偉明啊,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啊。陷在沙發里的胡立明挺直身子,口氣很沖。
我沒搭腔。抽出一根煙甩給他。隨即自己也點上一根。我嘴唇緊閉,松軟的煙蒂被上下兩顆門牙咬得變了形。這些日子,我在眾人面前鎮定自若,落落大方,其實心里比誰都焦慮。我對蒼柏的四處出擊了如指掌,對他的小伎倆洞若觀火。我也能夠想到他和雷宇宙之間所玩的那套把戲,各取所需罷了。雷宇宙是只老狐貍,他眼下只不過是在四處搜尋可口的獵物而已,蒼柏只是他眾多的獵物之一,他手里不定還攥著幾副牌呢。這只老狐貍,他一刻也不會閑著的,國內企業的大量資料想必已經在他辦公桌上堆積如山,他把玩著不同的獵物,掂量各自之間的肥瘦程度,他在搞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腦力工作,腦細胞一定耗費了不少,他目前尚在分析摸底,一時還拿不準主意,他在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較取其輕。蒼柏呢,他也不是傻子,他知道雷宇宙在改制中的作用,抓住這個靠山,他就能實現自己的想法了。蒼柏好多年前就比較有想法,現在也是。不然,120也不會被他弄得風生水起、如火如荼的,這可需要不同于凡人的絕妙本事。蒼柏的想法如果真的實現會怎樣呢?不說別人了,就說我吧,他還會把我放在眼里嗎?他會怎樣處置我呢,他把我擺在何種位置呢。即使他給了我很好的位置,我有那個臉面坐得下去嗎?我不會的,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就此遠走高飛,尋找新的天地。從蒼柏的角度考慮,同樣如此。我們倆面和心不和,明爭暗斗了多少年啊,之所以遲遲沒有撕開臉皮,完全是徐紅的作用。
煙霧在室內繚繞。胡立明在想什么呢?我瞅瞅他,問:心里是不是長草了?
胡立明未置可否。
我說,鄞海集團真要入主,未必是壞事,老蒼會從此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那是,他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他一直要和你比個高低,這些年一直被你壓一頭,這下,他要揚眉吐氣了。胡立明算是把話說開了。
我話題一轉,又問他:老胡,聽說省委宋副書記是你們那屆的?
對呀,這個同學進步才快呢,跟人家一比,咱什么都不是,哎,我說你怎么突然想起問他來了?胡立明奇怪地問。
沒事,就是問一問。
跟他不是一個系的,在大學時也沒發現這家伙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好多人都沒聽說過他,其中也包括我,誰承想人家現在這么硬,人啊,有時候就是命,不服不行。胡立明吐出一口煙霧,又把它們吹遠。
能跟他聯系上么?我問。
老胡瞅我一眼,神情驟然認真起來,說,從未跟他接觸過,我想想辦法吧。
你明天放下其它工作,專門辦這件事,不要聲張,有了結果就馬上告訴我。我特意叮囑他。
明白。胡立明起身,匆匆告辭。我翻出楊宏業的電話打了過去。那天晚上,我和楊宏業聊了有一個多小時。在這之前,我已經和他幾次進行這種接觸了。
雷宇宙終于正式約見了我。我知道,這只老狐貍應該到了向我攤牌的時候了。雷宇宙不只約了我一人,在雷宇宙下榻的國脈賓館總統套房內,我并不意外地發現蒼柏也在那里。雷宇宙說,工作組已經達成一致意見,在這次華鋼改制工作中,我們先后接觸了幾家有意向的公司,認為鄞海集團最靠譜,不單是因為他們態度最積極,表現的最有誠意,鄞海集團雄厚的實力也是我們考慮的重要因素。
蒼柏低頭不語,做出沉思的模樣。我想說什么,卻無話可說。
雷宇宙把我叫來,絕不是宣布消息那么簡單。他說,鄞海集團老總即將前來洽談合作意向,還要到廠區進行實地考察,讓我們做好接待準備。
雷宇宙布置任務之后,興奮地搓著兩手,仿佛甩掉一個棘手的包袱。
我和蒼柏一同離開國脈賓館大門時,他既沒有走到我前邊去,也沒跟在我身后,我倆并排而行,心里想的事卻不一樣。蒼柏覺得自己穩操勝券了,他殷勤卻不乏大度地對我說,坐我車回廠里吧。我沒有答應他,坐了自己的車。
回到公司,我叫來胡立明,讓他跟我去趟省里。我倆連夜趕到省城。第二天上午,通過胡立明在省政府辦公廳同學的安排,見到了宋副書記。
宋副書記事先知道了我們的來意。他說,改制工作組不歸我管,我聽說改制辦已經把方案提交上來,省長辦公會議還沒研究,一般工作程序是,省里大體是要尊重改制辦的意見,他們畢竟先后調研了很長時間,掌握的情況也最真實,確定的方案也是科學合理的。
宋副書記的話已經帶有封口的意思了。
我說,我們肯定是要絕對無條件服從省里的決定,我只是想跟您匯報一下具體問題。
宋副書記看看手表,神情有些不快,他點下頭,那就簡單說吧,我只能給你十五分鐘,一會兒我還有會。
我嗓子發緊,一時竟然語塞了,把企業搞成現在這個樣子,我覺得羞得慌,那情形酷似成績不好的學生去面見自己的老師,有什么理由在老師面前說想法呢。可是既然我已經坐在這里了,不說出自己的想法,以后不是更加遺憾么。深吸一口氣后,我定下神來。
我扼要陳述了自己對企業改制的意見。我說,鄞海集團雖然實力雄厚,但它們畢竟是民營企業,民營企業的中心就是一切從經濟利益出發,而不顧及其它。
宋副書記打斷了我一下,他說,現在不單是民營企業這樣,整個國家都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我省同樣如此,發展才是硬道理。
我說,鄞海集團是民營企業,與他們合作,等于國有優質資產的變相流失,此外,這次鄞海集團提出入主的條件極為苛刻,他們只是有選擇地重組華鋼120這塊優質資產,而把老線徹底拋在一邊,這是典型的霸王條款。120是我們舉全公司之力新上的一條生產線,技術與裝備世界一流,這些年全公司職工省吃儉用,用自己的汗水和心血建設120,是指望它來打翻身仗的,是想憑借它來實現企業跨越式發展的,一旦把120賣給鄞海集團,對公司來說那是釜底抽薪的悲劇,而對萬名職工來說,那是感情和利益的極大傷害。這讓我們無法接受。
說到這里,我滿腹心酸,仿佛受了極大委屈似的。
宋副書記的表情一點沒有變化,極為平淡。
我接著說下去,120與老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它如果歸鄞海集團所有,這等于在我們家里招來一個競爭對手,不僅荒唐而且可笑,鄞海集團接手之后,他們必將盡快啟動120,和我們形成競爭之勢,由于兩家的產品雷同,出于技術與裝備上的先天劣勢,我們根本無法與其形成競爭,只有被動挨打的份兒,這對原本就徘徊在低谷中的華鋼來說更是雪上加霜,企業肯定會被逼得走投無路,最終只有破產一條路可走,而華鋼一旦破產,企業長期背負的債務問題怎么解決?六七萬名職工家屬怎么安置?還有企業辦社會、大小集體、上萬名離退休職工等等,這些問題就擺在桌面上,誰也無法回避,只能由政府來解決,解決不徹底,就將引起社會的動蕩和不穩定。選擇鄞海集團,從政府來說,是引火燒身,從企業來講,是引狼入室!
宋副書記有些動容,他見我情緒漸漸激烈,笑著安慰說:老許,你放松點,別太激動了,改制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大事,既要成功地招來外資,同時還要兼顧各方面的利益,這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啊。那么依你看,華鋼的改制怎么進行才算合適呢?
我回答,從公司來講,是想緊緊抓住這次改制的難得機遇,以公司在國際國內市場的知名度,以120這條國際一流生產線為優質品牌,積極尋求與國內鋼鐵行業的領軍企業進行合作,這樣的目標如果實現之后,將十分有利于深化企業內部改革,困擾企業多年的問題將迎刃而解,還有利于公司未來開拓國內外市場和引進國外先進技術,必將進一步加快我們打造建設國際化一流鋼鐵企業的步伐。
我的陳述對宋副書記產生了影響,他的表情發生一絲微妙的變化。他來了興趣,問,你們現在找到這樣的企業了嗎?
目標已經有了。我說。
哪個企業?宋副書記問。
北方特鋼。我回答。
唔。宋副書記神態嚴肅起來,說,這倒是一個有意思的想法,你們一定也帶來了具體材料,那就別揣在兜里了,拿上來吧,回頭我要詳細看一下。
胡立明把材料呈給宋副書記。
我最后又說,宋書記,在企業改制中,我們考慮的是保護國家利益和社會穩定,我們堅決反對把國有優質資產賣給民營企業,我們有這個責任保護國有資產不流失,有義務維護幾萬名職工家屬的根本利益,我說的是公司領導班子的意見。
從省里回來的第二天,雷宇宙的秘書打來電話,說省里同意工作組的改制方案了,11日舉行和鄞海集團的簽字儀式,儀式結束后隨即召開會議宣布消息,省、市有關領導將出席會議,要求公司中層以上干部全部參加,讓我們做好會議的組織和接待工作。這個電話讓我的心情瞬間變得悲涼。所有的努力看來全都無濟于事了。我原本對宋副書記還報有一線希望,可這個希望現在像一盆冰水,兜頭蓋臉澆了我一身,涼入骨髓。
不能改變現實,只能適應現實。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先來面對這個事實吧。
蒼柏來見我,說鄞海集團的人已經到了,要進廠參觀。我說那就讓他們進吧,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蒼柏說,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看看讓他們都參觀哪些車間。我說,他們對別的也沒興趣呀,就去120吧。
鄞海集團一共來了六個人,副總趙劍飛帶隊。賓主之間沒作過多寒暄就直接去了120。趙劍飛英姿勃發,跟蒼柏走在前頭。他果然是個行家,這家伙不僅登上高高的電爐平臺細細察看正在調試的控制室,還沿著狹窄的金屬階梯,深入到地下的軋機維護室,并和維護工人親切交談。當他看到四位一體軋機在軋鋼車間排成壯觀的一字長龍時,竟然脫口而出,說了一句發自內心的贊語: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生產線,真不愧為國際水平啊!
趙劍飛沖我豎起大拇指,說,許總,你們當初真有魄力,舍得下這么大的投資,在北方建起這條線。不容易,真不容易。
趙劍飛的話讓我非常別扭,盡管他絕無奉承之意。然而聽他這么說,我卻無言以對。漂亮的孩子馬上就要被別人抱走了,他再漂亮也不是自己的了。這心情該是多么苦澀和辛酸啊!
蒼柏此時已經不再掩飾自己。他對趙劍飛說,這條線一旦達產,北方的鋼鐵市場就全部屬于我們了,別的企業根本沒法跟我們競爭。
蒼柏說的沒錯。蒼柏所說的“別的企業”也包括在改制中被甩出來的我們。
在市內一家豪華酒店,蒼柏以特區執行官的身份招待了鄞海集團的客人,不,他們馬上就是主人了。
那一晚,我喝多了。趙劍飛和蒼柏是勝利者。在這場競爭中,我出局了。酒桌上,趙劍飛表現得無可挑剔,言談舉止淡定從容,盡顯強者風范,他甚至講了一個幽默的手機段子,逗得滿桌的人都樂不可支。蒼柏顯得矛盾一些,他一方面要照顧好鄞海集團的人,另一方面又得考慮我們這邊的感受,真可謂是苦心孤詣絞盡腦汁了,不過蒼柏的眉宇之間卻也不時流露出躊躇滿志之情來。我跟眾人強顏歡笑。我不記得和趙劍飛都說了哪些話,我也不記得趙劍飛跟我又說了什么。那個難忘的晚上,得勢的一方是強大的,失勢的一方是渺小的。強大的趙劍飛蒼柏們似乎把酒席演繹成了提前舉行的慶功宴,他們推杯換盞把酒言歡,連企業的未來藍圖都勾勒出大致的輪廓來,他們陶醉著,憧憬著,祝賀著,歡慶著……酒精的作用,使他們把人的本性暴露得淋漓盡致。眼前發生的一切不僅使我神思為之恍惚迷離起來,這是在小說里還是在電影中呢?這是真實的生活還是虛無縹緲的幻景呢?總之,這種場面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見到過,對,一定見識過,看吧,那種大悲大喜的尖銳對立,那些半推半就的虛以委蛇,那張張得意與失意的丑陋嘴臉,那強盜式的飛揚跋扈,還有那奴隸般的卑微與可憐,全都化作一幅幅經典的圖畫,帶著人類歷史紛亂的足音,從時空的隱秘角落紛至沓來……一切都只是過程,沒有高下與尊卑,沒有強大與弱小,趾高氣揚的老板和卑躬屈膝的下崗工人,真實的謊言和積滿塵土的真理,鮮花與掌聲,淚水與微笑,所有這些都將隨風飄逝,消弭于無形無跡的虛空之中。想到這些,我不再脆弱不繼續委靡下去了。我把酒杯撞向趙劍飛撞向蒼柏撞向鄞海集團的人,我哈哈大笑著,笑得五官扭曲臉都變了形,我舉杯就干,幾乎把酒往嗓子里倒灌,仿佛那不是醉人心脾的酒而只是平淡無味的白水。趙劍飛也像我一樣哈哈大笑著,他笑得連眼鏡都滑到鼻梁上,我聽到他在贊許我,老許,好樣的,是一條真漢子,從此我交定你了。蒼柏同樣在笑,我倆單走到一起,我和他干過一杯之后,兩人竟然戰友一般擁抱在一起,我抬起右手不住地拍著他的后背,非常有力,我喃喃地沖他說,這塊地盤從今往后就是你的了,這回你如愿了,好好折騰吧,別讓我們失望。蒼柏的聲音也不像是他的,仿佛出自陌生人之口,他把嘴緊貼在我的耳邊,耳語道,你得幫我,扶我,二人同心,其利斷金,鄞海集團算是什么東西,就是狗屁,這塊地盤永遠是我們的,以后看我們怎么玩死他們。我抬起右手,搗蝦米似的指點著蒼柏的額頭,小聲說,跟皇軍玩曲線救國不是,當心人家的倭刀,那刀可鋒利著呢。蒼柏說,咱不怕呀,誰讓咱有二十響的駁殼槍哪,蒼柏右手做出手槍的造型,伸出去,抬起來,彎一下,再抬起來,再彎一下,嘴里同時弄出“啪啪”的動靜來。得意而忘形,忘形之后則直抒胸臆口無遮攔。蒼柏演得真好,他玩技同樣高超。他說以后要玩死趙劍飛玩死鄞海集團,我相信他能做到這點。因為他已經把我玩得只剩一口氣了。
我大醉而歸,回家洗都沒洗就昏睡過去。半夜醒來之后,卻失眠了,只好枯坐著抽了兩包煙,一直到天亮。邵輝心疼我,不住地埋怨,我也只當是耳邊風。想想白天就要和鄞海集團進行簽字儀式了,隨后又得參加那個對我來說形如奇恥大辱的會議,我根本沒有心情吃早餐,糊弄兩口就離開家門去公司。
天半陰半晴。陽光一會兒出來,一會兒又被云層遮住。廠區里行人寥寥。一棟棟廠房靜得可怕。一根根煙囪沒有煙霧升起。我很傷感,心里不禁留戀起從前的日子。那時,工廠里到處人聲鼎沸,煙霧迷漫,一片喧嘩。那時,這座城市的人們關心的是環境問題,鋼廠經常背負著城市環境污染的罵名。現在呢,工業普遍不景氣,使得城市的環境大為改觀,但人們的飯碗又成了問題。于是,人們丟開環境問題,不再把它掛在嘴邊,開始罵企業各級領導,罵他們貪腐無能,罵他們整天只想著撈錢而不顧工人死活,罵得神采飛揚,罵得慷慨激烈,罵得吐沫星子四處橫飛。生活就是這么簡單而滑稽。
雷宇宙打來電話。也許是昨晚的酒還沒醒,也許是我確實反感他所做的一切,聽到他的聲音,我惡心的感覺突如其來,眼前瞬間飛起無數個細小的金星,我極力控制著,才使自己沒有“哇”地一口吐出來,五臟六腑卻是一片翻騰。
老許呀,我通知你一下,今天的簽字儀式和干部大會臨時取消了。雷宇宙的話如石破天驚。
怎么回事呀?我們可都準備好了,會議通知都發下去了。我怔怔地問。
再發一個取消通知吧,這非常簡單,不麻煩。雷宇宙的聲音一改往日的親善風格,聽上去有些不耐煩。
省里對改制工作有新的考慮,這邊的工作先放下再說,我們工作組撤回去了。我從雷宇宙的話里聽出一絲無奈。
怎么?把我們丟在這里不管了,這也太草率了吧!我有意發著牢騷,卻仿佛看到一點兒亮光愈來愈大,愈來愈耀眼。
都是為了工作,互相理解吧。雷宇宙把電話撂了。
什么叫山重水復?什么是柳暗花明?那一瞬間,我對老祖宗創造的這兩個詞匯有了全新的認識與理解。
我無法說清楚自己采取的究竟是何種手段,它算是陽謀還是陰謀呢,它屬于卑劣還是崇高呢?理智告訴我,這些一點兒都不重要。這就是中國特色,這才是中國國情。我是這個特色的熏制品,我遵循國情處理問題,我的所作所為,既不保守,也不超前,正常的中國人都這么做。我沒有雷宇宙蒼柏他們那種前衛意識,我覺得中國要達到他們所期望的那種日期還為時尚遠。這是一個混亂與模糊的時代,南方雖然已經風起云涌,顯出某種異于往昔的變化,但我沒有那里的實際生活經驗可供參照,我生活在相對封閉的北方,這里的路數屬于干打雷不下雨,吆喝忽悠是主旋律,我只能實際一些,呼吸著北方的政治空氣,像豬一樣往前拱著,像雞一樣往后刨著,以此來謀求自己的生存位置。沒人可以無端指責我。在我看來,南方也未必就與北方勢如水火,形同天壤,只不過都是看透了現實而采取的主動舉措,最終也都是殊途同歸而已。對我來說,比較重要的是,那張更高一級人生競技場的門票,已經就快被我拿到手了。這張門票曾經讓多少人為之眼紅啊。蒼柏非常接近它,蒼柏又失去了它,特色和國情不會把它遞交到蒼柏的手中的,它只能屬于我。
隨后的日子,我的生活好像一輛驟然提速的越野跑車,在觀眾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聲中,瘋狂進入新的賽段。馬達發出高分貝的轟鳴,聲聲入耳;車輪在崎嶇不平的賽道上滾滾向前,揚起漫天黃沙。無數與改制有關的事件與人物,形如層層疊疊的萬千浪花,帶著不同的色彩與聲音,一波又一波,密密麻麻,爭先恐后,紛至沓來,使人猝不及防、目不暇接。我先是去了省城,列席參加企業改制推進會,會議專題研究華鋼集團與北方特鋼改制重組事宜。省里的幾位主要領導都露面了。我甚至看到了宋副書記。省國資委、財政廳、人事廳等部門負責人參與了討論。我和楊宏業以企業重組雙方的法人身份,分別作了表態性質的發言。
一周之后,改制大幕迅速拉開。在公司全體中層干部會議上,省改制辦主任雷宇宙宣布華鋼改制重組方案之后,談了具體設想和要求。雷宇宙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說,華鋼走到歷史的轉折關頭,作為省政府一名工作人員,我既興奮又焦慮,興奮的是改制工作塵埃落定,省政府付出了諸多的努力,因為競爭對手很多,省政府把參與的企業做了綜合比較之后,進行了非常慎重的選擇,最終尊重了華鋼領導班子和多數職工的意見,決定和北方特鋼進行重組,焦慮的是我們華鋼幾萬名職工和家屬能不能萬眾一心,從此改變自己的命運。希望大家以這次改制重組為契機,搞好安全越冬、啟動生產、技術改造工作,用自己的雙手來扭轉目前的困境,重振企業昔日的雄風。
楊宏業的講話感情真摯,溫暖人心。他說,今天,我們鋼鐵行業的兩個兄弟終于攜起手來,共同走到了一起,幾十年來,華鋼為國家經濟建設做出過卓越的貢獻,企業發展到現在,設備一流,在國內具有極強競爭力,這是華鋼父老幾代人的辛勤努力鑄就的。我個人對華鋼的全體同志表示由衷的欽佩。我們這次來,從內心講,感覺非常親近,雙方一見,如同故人。為什么?因為我們都是國有的老企業,我們地域相近、文化相同,血液一脈相承,在過去幾十年光陰中,兩廠之間可謂是情同手足肝膽相照的弟兄,今后我們共同把企業做大,把拳頭攥緊,通過重組,深化內部改革,統一配置市場資源,實現企業跨越式發展。
楊宏業帶來5000萬元資金,用于公司啟動生產,又投入2000萬元專項資金,用來調試120生產線。楊宏業臨回總部之前,緊緊握著我的手叮囑,老許呀,時間不等人啊,120生產線可是企業的生命線和希望線呀,它也是整個集團的“亮點”之一,下一步你工作的重中之重就是全力調試好120生產線,力爭用三個月的時間,使這條線投產。只有這樣,我們才有與國內對手競爭的資格。否則,企業還是死路一條,因為市場是無情的。
工廠獲得一線生機。煉鋼爐重新燃燒起來,熊熊火光竄出廠房,使得半個天空都呈現出蔚為壯觀的桔紅色。軋機的轟鳴與水壓機的吼聲交織在一起,產生一種地動山搖般的震撼效果,讓人熱血沸騰,心旌搖蕩。根根林立的大煙囪,如同剛啟封的巨型瓶體,溢出的白煙恰似“咕嘟咕嘟”的啤酒泡沫兒,洋洋灑灑,浮在天上。工廠的色彩、聲音與味道沒法不讓人喜歡。
我稍感不快的是,蒼柏此時竟然撂挑子不干了,他連個招呼也沒打,不辭而別,還帶走十余名120調試技術骨干,組團投奔去了鄞海集團。禍起蕭墻,真讓人撕心裂肺。通過徐紅,我聯系上蒼柏。我埋怨他,老蒼啊,你不該這個時候從背后打我一槍,這也太不講究了吧,你扔下我可以,你就真能舍下120不管么,那可是你全部的心血啊!蒼柏在電話里幽幽嘆道,偉明,之所以沒跟你打招呼就離開,是因為我對國有企業那一套實在是厭倦了,公司的重組是好事,可這只是換湯不換藥,企業暫時獲得喘息而已,以后發展下去,固有的矛盾還會再次出現,我必須換個環境了,再這樣熬下去,一輩子就廢了,我的激情馬上就快耗盡了,這樣選擇,是出于自我拯救吧。蒼柏在電話里苦笑著。
你不該又拉走一批人馬,這對120調試無疑是雪上加霜。我質問蒼柏。
我沒那么做,是他們非要跟我走,人總有自己選擇的權利吧。蒼柏的口氣硬了起來。
我把這一變故跟楊宏業作了匯報。他聽了之后非常震驚,氣憤地說,在企業困難時期,這種人不是想著企業,而是一心鉆到個人利益的牛角尖里,以前我講過要尊重華鋼的干部和職工,但我尊重那些熱愛華鋼的人,如果對這種利欲熏心、以權謀私的個別人尊重,就是對那些認真工作、愛崗敬業的華鋼人最大的傷害。
我無意和楊宏業探討別人道德指數是否高低,那跟眼前迫在眉睫的事情無關緊要,我焦急地跟楊宏業商量說,120后期建設一直是由蒼柏負責,他為此花費了很多心血,也最掌握那里的情況,能不能從集團方面對他進行一次誠懇的挽留呢?這樣對下一步的工作也有利。我征詢楊宏業的意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楊宏業否定了我的想法,隨后他又叮囑道,120調試絕不能因為這個原因而造成延誤,我們沒有時間了,耽誤不起了,你必須從公司內部挖掘潛力,找到解決辦法,你有把握嗎?
我不免有些失望,回答的口吻像泄氣的皮球軟塌塌,我盡力而為吧。
楊宏業提高嗓門兒,警示我:不是盡力而為,要全力以赴,華鋼的復生在此一舉了。
我把翟洪川推到120調試線。這實屬萬般無奈之舉,因為老線也同樣離不開翟洪川,他太重要了。重組之后,老線的生產在短時間內步入正軌,設備開動率幾乎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對于不久前還苦苦掙扎的企業來說,這不啻一個小小的奇跡了。而這奇跡的制造者就是翟洪川。胡立明以前曾自嘲是三零副總,翟洪川的綽號也有一個“三”,人們夸他是“三不”副總——不懶、不笨、不貪。寒星高照的冬夜,萬籟俱寂,滴水成冰,他瘦削的身影出沒于那些或明或暗的廠房深處,探詢的目光不時投向那些或高或矮的爐窯和設備,以及高高橫亙在半空中的密密層層的工業管道。煉鋼爐前也少不了他,噪聲喧囂,煙塵彌漫,他有時遠遠地注視著爐前忙碌的煉鋼工們,心里隱隱陷入某種沉思;他有時又會和工人們平靜地談上幾句,彼此交換著對新一爐鋼水的看法,以及工藝改進方面的事情。爐火的亮光照著他,人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那表情很自信,同時也很專注。在公司恢復生產的那段時間,翟洪川的工作勁頭,可以用“狂熱”、“拼命”等詞匯來形容。十一二月,正是全年最難熬、最寒冷的時期,氣溫經常在零下二十幾度,廠區不遠的北江江面冰凍層達一米多厚。在這樣寒冷的冬季里,每天天還沒亮呢,翟洪川就來到廠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車間。一位日本企業管理者曾使用計步器,測量管理者每天的步行數,以此來判定管理者的優劣。每天步行3000步以下者,被視為官僚主義者;步行3000至7000步的人,被視為普通管理者;步行7000步以上者,被視為“五現主義者”,即:親臨現場,察看事物,把握現實,找出問題的真正根源,從而根據原理、原則去解決處理問題的企業管理者。我無從考證翟洪川每天在廠區的步行數。但我聽小權說,翟洪川辦公室的暖水瓶每天都是滿滿的,水杯卻是空空的,因為他幾乎成天工作在生產現場,很少坐辦公室,三個月就要穿壞一雙工作鞋。小權嘻嘻笑著跟翟洪川開玩笑說,翟總你可真“懶”呀,“懶”得沒時間換衣服,白天晚上一身工作服。可翟洪川卻說什么,整天脫來換去的,反倒耽誤時間,這樣穿工作服,想上哪去,馬上起身就走。一想起翟洪川那時的神態,我就掉淚,止也止不住。
翟洪川知道120生產線對公司的重要性,對自己新的工作沒提任何條件,二話沒說,就去上任了。他甚至把行李直接搬到辦公室,吃住在廠里,連家都很少回了。翟洪川把全部身心都撲在120調試的工作現場,機關里很少能看到他的身影,我們只是在每周的生產例會上匆匆見上一面。
我說,洪川,這樣可不行啊,咱可別把身體累垮了,不能不回家,時間長了,你老婆也有意見。
這個節骨眼上,顧不了那么多了,以后我加倍償還她吧。翟洪川的表情和話語讓人動容。
你要保重!我鼻子一酸,叮囑他。
沒事。翟洪川一笑。
翟洪川話語不多,在同事之中,他堪稱是性格內向的典范。翟洪川太不善于表達自己了。他不像胡立明那樣談吐鋒利,也異于蒼柏的偶爾露崢嶸。他總是那么的默默無聞,不顯山露水,如同足球場上的工兵型中場球員,不知疲倦地奔跑在自己的活動區域里,前堵后截,左撲右擋,瓦解著對方一次次凌厲的攻勢,待把對方的皮球截獲后,又串連起本方的對攻環節,一個巧妙的直塞,皮球到了同伴的腳下,后者長距離奔襲,完成摧城拔寨的任務后,兩手高舉跑向觀眾接受如雷般的歡呼時,前者已經不聲不響地低頭跑回本方半場了。翟洪川平時的工作性質就如同那個中場球員,乏味、單調,跟榮耀無關,他本人對此卻是一絲不茍的,是謙卑的,是注定要與之終生廝守的。工廠之于翟洪川,那是一種天然的定數,瘦瘦小小的他沒有別的選擇。然而,翟洪川又是怎樣重視自己面前這個喧嘩騷動的鋼鐵世界呵!他懷著一種宗教般的狂熱和虔誠,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塊在外人眼中一點兒都不起眼的區域,說是維護,當然是他用心血在賦予其希望,他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使這里最終能在人類天空一角放射出原本應有的尊嚴之光來。在工業塵埃的熏制下,翟洪川已經徹底蛻變成了一只鋼鐵甲殼蟲,他匍匐在地,一點一點向前蠕動,身體和情感不由自主地隨之震顫,他所面對的世界不是深淵,而是一片彼岸遙不可及的廢墟,耀眼奪目的神圣光環仿佛從未在他心中熄滅,一直引導他向前探尋,他陶醉其中不能自拔。其實翟洪川所走的是一條距世俗和平庸越來越遠的道路,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會對其保持某種敬意。
春寒料峭。夜風扎在臉上有些發麻。非常奇怪,我眼里竟然有淚花涌出來,我根本不去擦,任它們在臉上流。我嘴里念念有聲,老翟呀老翟,你這家伙在120整整熬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呵。
進廠之后,我很輕易就找到翟洪川那個辦公兼休息的地方。推開房門,我發現這個老伙計仰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瘦削的臉上掛著一絲笑容,中分的頭發零亂地披散到耳際,幾縷白發刺眼地扎煞著。此情此景,讓我無比辛酸。我坐在他身邊,情不自禁地“吧嗒吧嗒”掉淚,怎么也無法控制住。
門“吱吜”一響,走進一個人來。我不好意思地擦下眼睛,抬頭一看是胡立明。胡立明看見我也是一愣,他剛要說什么,我忙豎起食指貼在唇上,然后再一指旁邊的翟洪川,示意他不要弄出動靜來。
翟洪川卻醒了。
咦,你們哥倆都來了。翟洪川慢悠悠解釋,本想打個盹,誰知眼睛一閉就迷糊過去了。
胡立明走到沙發前,俯身端詳著翟洪川,哎喲喂,看把這孩子造的呀,這還是咱洪川么,整個一小叫花子呀!不用化妝就能上鏡呵。
去!翟洪川朝他一撇嘴,小臉繃著。胡立明嘿嘿樂了。
將酒宴擺置在聚義廳上,我與同眾賢弟敘一敘衷腸。我嘴里哼著戲詞,依次從兜里掏出一瓶北大倉老白干、兩包五香花生米、幾根火腿腸,放到沙發前的茶桌上。
嗬,大老板揣著酒來的呀,廠內喝酒,看勞資處那幫家伙怎么收拾你。胡立明搬起一把椅子湊了過來,又像變戲法一般從軍大衣兜里拽出整只香噴噴的燒雞。
翟洪川起身拿過三個紙杯,一拍腦門,對了,我這兒還有咸鴨蛋呢。
瞧把這孩子興奮的,洪川,你現在需要淡定。胡立明一臉壞笑。
我讓翟洪川再拿一個杯子。他臉上劃過一絲不解,迅即又凄然一笑,對呀,是得給這哥們兒備個杯子,就缺他了。
酒滿上了。三人也不說啥,端杯就“滋兒滋兒”開喝。
鏗鏘——鏗鏘——
從老線那邊不時傳來一萬噸水壓機的轟鳴,這響聲很像一個黑黝黝的巨人走夜路時發出來的足音,聽上去不免有些隨隨便便、踢踢踏踏的,然而卻又帶有那么一股子無所畏懼、勇于擔當的雄渾與豪邁之勢。
胡立明一邊喝酒一邊感慨著,洪川哪,叫我怎么說你才好呢,從年輕時,你就不愛吱聲,都說會咬人的狗不叫喚,我看你就是那只最能咬人的狗,吃人都不吐骨頭,120今天終于被你順利拿下了,怎么著,就不說點兒什么?你這個狠家伙!
翟洪軍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細小的白牙來,他以玩笑的口吻說,我感謝組織信任,感謝公司關懷,感謝你們哥倆長期以來的耐心細致培養……
滾犢子,給我們遠點兒煽著去。胡立明朝他一揮手,不說也中,那你就來段京劇,整打虎上山那段。
我也笑著推波助瀾。我早就知道瘦小清秀的翟洪川有一副好嗓子。
翟洪川說,整唄,沒問題,不過我有個條件,我整完,你倆也得表現一番。
那是當然。這沒問題。我和胡立明相視一笑。
翟洪川起身離開沙發,站到屋地中央,他甩了一下頭發,揚起臉時神情已經十分莊重了,他以這種儀式般的莊重賦予自己一種進入,對英雄楊子榮精神領域的進入:
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抒豪情立壯志面對群山
胡立明搖頭晃腦打著拍子,夸張的動作令人忍俊不禁。
我默默注視著翟洪川,面前這個形似小叫花子的家伙看上去不再那么瘦小不堪了,他身體里已經分明鑄入一種被稱為特殊鋼的金屬物質,他以巨人般的姿態屹立在我的視野中,我恍惚看到曾經束縛在他周身的鋼絲在一根根地繃斷,錚錚有聲;緩緩崛起的頭部和雙肩拱破了厚厚的冰層,轟然作響。隨后,幾十年光陰閃電般不時劃過腦際,我的思維像虛接的電路板,不時發出藍色的火花,我憶起最初在車間里目睹蒸汽機車撞擊鋼軌時的震撼,我看到爐火映照著翟洪川的驚訝之色,還有胡立明彎腰匆匆走過軋機旁的背影……陽光從廠房天窗斜射進來,打在高高的水壓機上,一片金黃;機器下方,我和蒼柏陪同視察的上級領導一路走來,蒼柏把手指向紅彤彤的加熱爐,比比劃劃。胡立明主持生產例會時的不茍言笑。翟洪川手把欄桿,小心攀爬陡峭的扶梯沿階而上,他檢查設備時的細心與執拗,使得一線天車司機為之折服——人生影像與工作場景不斷疊加,一層一層出現,又一層一層消失。
胡立明的聲音把我從往事中拽回來。我聽見他在朗誦詩篇,三伏天下雨雷對雷,朱仙鎮交戰錘對錘,今夜里呀咱們杯對杯,舒心的酒啊千杯不醉,知心的話呀萬言不贅。
不知不覺,我帶的那瓶白酒就見底了。
我也有酒吶。胡立明又拿出一瓶。他瞅瞅桌上那孤零零未動一口的酒杯,說,要不咱仨先把這杯酒分了吧。
我說,別動,那是給蒼柏留的,把你那瓶啟開。
杯中的酒再次滿上。不知怎么回事,我一下子想起小時候父親經常說過的那句話,我情不自禁地又引用了它,并給予一定意義上的引申和演繹。
我醉著說,豬往前拱,雞往后刨,以前我不太明白我爹說這句話究竟是想表達什么意思,現在明白了,那是對生存進行感嘆。豬往前拱,雞往后刨,人呢,人往什么地方去呢?人得往上走,這個“上”的指向,在我看來,精神的層面更大更多,立明一直在往上走,洪川更是這樣,他拿下了120高地,站在這個巔峰之上,他就領略了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無限風光,他完成了對自己的超越。對吧,洪川。我把酒杯舉向他。
見洪川沒吱聲,我繼續發揮,走到這個地步,洪川無疑是最幸福之人,你別看他在那兒一個勁兒地裝,洪川,你就裝犢子吧,繼續裝下去吧,立明你快看這家伙,他的眼睛是不是比以前大了,有神多了?
嗯,他是在裝,都裝了一宿了。胡立明打趣道。
翟洪川“撲哧”一聲樂了,笑得前仰后合。他說,哪有老板這么跟下屬說話的,我眼睛大,那是累的,我都三個多月沒怎么回家了,我都開始擔心老婆是不是要跟我打離婚了。愁人啊!
翟洪川做出苦悶的表情,他又開始裝了。他扭頭把視線投向窗外。這個動作影響了我和胡立明,我倆的目光也轉向那里。
夜空發生了某種變化。好像有個老頭兒藏在外面什么地方,饒有興致地在給天空調色呢。老頭兒手中想必捏著一枚旋鈕吧,隨著旋鈕緩緩轉動,一種灰色調在天空慢慢浸染開來,它四處漫延,甚至不動聲色地鉆進室內。這種灰色是光明與黑暗之間的色調,它使天空和大地顯出輪廓,那是晨光尚未明朗之前的曖昧,它很短暫,又十分漫長。
在那種曖昧之中,翟洪川說出自己對幸福的理解:偉明剛才說我是幸福的人,我不否認這點,但我并不認為幸福此時此刻才落到頭上,很久以來它一直在我心中。這個幸福是什么呢?它是走在廠區里的感覺,是此時投向窗外的眼神,是聽見你倆說話時的聲音,是立明吼出“滾犢子”的語氣,是偉明憨厚的微笑……別誤會,我這樣解釋,絕不是說幸福只是短暫的滿足和安慰,它是一種非常溫暖的力量,是對重復、對永恒的持久追求和把握,它不是靜止的,總是飛翔在情感的空中。對我來說,幸福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我說得是不是非常矛盾和含混啊?你倆聽明白了嗎?
翟洪川轉過身來,笑著問我們。他的神情顯得很固執,帶有一絲孩子氣,愈來愈亮的晨光在他發梢上跳躍不已。
我想,我和胡立明都明白翟洪川在說什么,因為這是我們共同的感受。
……
3
文字到這里戛然而止。
我花了好幾個晚上,把許偉明所寫的材料翻過來倒過去地看了數遍。曉光來我家取材料時,我跟他說,從他的自白中看不出有什么問題呀,你們咋把他叫去了呢?
曉光問,知道華鋼的爆炸案吧?
我點頭說知道。年初時,春節剛過,本市華鋼集團發生特大安全事故,煉鋼爐在冶煉加料時,裝入的廢鋼中混有封閉物,引起爐體強烈爆炸,沖擊波摧毀了廠房,三十余人當場死亡,受傷者無數。爆炸事件不僅在本市引起震動,還通過電視和網絡廣為傳播,在社會上造成了極為惡劣的影響。
曉光說,省市聯合調查組在進駐華鋼調查事故原因期間,接到數封舉報信,反映許偉明的問題,華鋼爆炸案不僅給這家企業帶來毀滅性打擊,還引起組建剛剛兩年多的北華集團的人事動蕩,省里隨后調整了數名高層管理者,許偉明就是其中之一。
我問,單憑一起安全事故就把許偉明拿下來,對他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曉光說,絕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華鋼內部職工舉報反映他有好多問題呢,其中還有行賄和受賄的經濟問題,這也直致北華集團的高層人事更迭。
他都承認了么?我又問。
曉光說,目前還沒有交待,許偉明進來這幾天,總是無聲地流淚,也不理我們,經常怔怔地望著窗外,嘴里不時在念叨一個人的名字。
一個人的名字,誰呀?
那人好像姓洪,叫什么來著……對了,叫洪川,沒錯!因為每次提到這個名字,許偉明都哭得非常厲害。
為什么那么哭啊?
因為據說那個叫洪川的人在華鋼的爆炸事故中身亡了,當時這個人就在煉鋼爐前,身首異處,死得非常慘。
曉光走后,我上網對許偉明進行人肉搜索,發現有關他的信息竟有幾十頁之多。我對這些信息進行了正反兩個方面的歸類。正面的信息大致如下:各大媒體稱,許偉明是優秀的現代企業管理家,他雄才大略,高瞻遠矚,深謀遠慮,他的管理藝術集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傳統和西方現代企業管理理念于一體。在生產中,他率先垂范,經常親臨生產一線,和工人們同甘共苦;他關心知識分子,在政策上專門給工程技術人員以優厚的待遇;他特別尊重離開工作崗位的老領導老同志,在工廠困難時期,離退休干部和職工的活動經費一分一毛也沒少撥,他總是在節日期間到離退休的老同志家中走訪慰問,噓寒問暖,解決實際問題,許多以前對他有意見的老領導、老同志為此感動得涕淚俱下。他團結和帶領企業萬名職工,在北國邊疆,描繪出五彩斑斕的工業畫卷,開創了國企改革的一部神話。甚至有民間音樂家給他譜曲,歌詞盡管有抄襲之嫌,卻也表達了員工們對他的普遍愛戴之情,“東方紅,太陽升,集團出了個許偉明,他為工人謀幸福,他是企業的大救星……”。
反面的信息大都出自北華集團的貼吧,一些化名的網絡人士對許偉明進行了人身攻擊,他們聲稱:許偉明一貫陽奉陰違、狐假虎威、笑里藏刀、綿里藏針、口蜜腹劍,他經常假公濟私,中飽私囊,是個十足的蛀蟲;許偉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的七大姑八大姨、叔伯侄女、表兄表弟、外甥舅哥也從中分得一杯羹,大大小小的子公司不計其數,像害蟲一般蠶食著國家的財富。許偉明是一個坑害企業到了無以復加地步的大野心家、大陰謀家,他大奸似忠,彌勒佛似的外表之下其實隱藏著毒如蛇蝎的狼子野心。他結黨營私,營私舞弊,羅織黨羽,在企業實施黑暗殘暴的專制統治,把公司搞成了家天下,他毫不留情地打擊不同政見者,對待他們就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殘酷無情。在他的專制統治下,員工滿腹委屈滿嘴牢騷,一些員工不得不心情酸楚地遠走他鄉,這些人眼淚汪汪地創作了一個又一個的段子在手機上廣為流傳,“彈盡糧絕離故鄉,眼淚流盡臉無光,如今買斷他鄉去,妻離子散淚汪汪”。
正反兩方面輿論堆積出許偉明的復雜形象。對這個形象,我沒有發言權,處理這個題材我也深感棘手。
內弟曉光再次來我家時,我說不想寫這個題材。
曉光說,我沒讓你寫他,只是讓你借鑒一下,開闊一下思路,從言情小說的路子中跳出來。
我朝他擺擺手,說,中國的事情太復雜了,我問你,許偉明的事情最后處理了嗎?
曉光說,還在調查階段,公檢法還沒有介入呢,這個案子,上頭的婆婆太多了。
我說,還不是么,他的事情最后怎樣定論,誰知道呢,說不定人家到最后啥事都沒有,拍拍屁股就出來了,照樣當他的老板。
曉光沉吟一下,笑笑,想說什么卻沒開口。
我說,我還是少碰這類敏感人物,離他們越遠越好,寫老百姓三角四角多角言情小說最適合我,那樣多省心啊,也不會鬧一身麻煩。
責任編輯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