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尖上的蜂蜜

劍男

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

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

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

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

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

我會只愛我的親人

這逐漸縮小的過程

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雷平陽《親人》）

《親人》是一首只有九行的短詩，我記得第一次讀到它是在一個深秋的下午，其時我正在和一個朋友聊天，另一個朋友通過手機短信給我發來這首詩，他用到了震撼一詞，然后說這首詩讓他的心變得柔軟。

這是一位不寫詩，平時也不愛讀詩的朋友，我并不驚訝他喜歡這首詩，我想很多平時不讀詩歌的朋友看到這首詩也會喜歡的，我很驚訝的是他的評價——使心變得柔軟——確乎是很多人讀到這首詩的共同感受。

“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雷平陽出生在云南昭通市的土城鄉，如今生活在昆明，為什么他要作這種愛的遞減呢？是異鄉感在故鄉距離上的遞增？很多年來，我一直認為一個人對一個地方的感情來自于二者之間的相互滲透，我們愛與否，它必定隱藏著人的尺度，人的精神歸屬感和情感愉悅度。也許雷平陽并不是要表現這個意思，但讀到詩歌中的這種似乎懷揉矛盾的愛，我突然想到我生活的地方。與雷平陽一樣，我如今生活在省城，我出生的地方在一個偏僻縣城下面的鄉村。從鄉村到縣城到省城，我自問我一直是愛著我生活過或正在其中生活的這些地方的，但要我在在這三者之間作一個選擇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我最愛的是我出生的故鄉。當然，這不是一種非此即彼的愛，而是跟我們的親人密切相關。

當雷平陽說云南只是他寄宿的地方時，這其實是詩歌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基調。云南是他生活的地方，但與之進行取舍的是在行政區劃上依次管轄的三個地方。這三個地方都是與雷平陽生活和成長密切相關的地方，為什么他要說“寄宿的云南”呢？這就是一個人在心中對故鄉和異鄉的區分。周作人曾在《故鄉的野菜》中對家鄉和故鄉有一個非常隱秘的分辯，“釣于斯游于斯”的地方是故鄉，眼下家之所在地只能叫家鄉。對于雷平陽來說，我想這種愛的遞減就是一種難以割舍的故鄉情結，就是在他鄉揮之不去的一種異鄉感。

“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這種愛狹隘偏執嗎？顯然，這只是詩人的一種自謙。在這個物欲橫流、人情淡漠的世界，我們愛，但無力達到的地方太多，我們愛，但世俗卻給我們的心壓上更多的塊壘。當詩人悲憫的一次次回溯，他的心疼了，這種疼痛就像針尖輕輕地扎在心上，但卻有一絲絲的甜蜜。雷平陽的詩歌在寫到故鄉或親人時都有一種舉重若輕的力量，從不輕言自己的幸福或苦難，這其中省略掉的是什么？是塵世的喧囂、異鄉的冷漠、生存的屈辱，還是心無所系的懸浮感？跟雷平陽相比，我比他更早到省城生活，坦白地說，在我內心深處，我從未覺得我融入過這座城市，我固執地認為我就是這座城市的異鄉人，我甚至說不出理由。很多時候，當我從奔波勞累中靜下心來，我腦海中浮現的盡是故鄉和親人的影像，我也曾覺得這有點狹隘和偏執，但后來我就釋懷了，我覺得相對于名利傾軋的城市生活而言，只有故鄉和親人那種沒有雜質的愛才會給予我們更多的溫暖和光亮。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我在一篇文章中看到，雷平陽的故鄉其實也面目全非了。假如有一天我也像他一樣無法將這種愛繼續下去，我是不是只會愛我的親人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當一個人在這個紛擾的世界不斷退守自己的內心，只有親人和愛才是我們與生活較量的全部理由和意義。

“雷平陽的詩歌既有天空般廣袤，又像塵土一樣卑微。他站在故鄉經驗的針尖上，懷想世界天真的童年，也領會個人生命的燦爛與悲情。他以誠懇的地方性視角，有力地抗拒了世界主義的喧囂，正如他的目光在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間移動，同樣能夠發現令人驚駭的人生面貌。他的語言粗礪、密實細節莊重、鋒利而富有痛感。”——這是雷平陽獲得華文詩歌獎時評委會給予他的授獎詞。

多年來，我也一直在讀雷平陽，讀他的詩歌，讀他的散文，與眾多喜歡他的評論家和讀者一樣，我也喜歡他詩歌中的“疼痛”感，喜歡他詩歌對這個喧囂世界的抵抗。《親人》一詩隨著地域的遞減和情感的遞增，除深刻地表達了詩人對親人的愛外，我覺的更值得我們深深體味的就是隱藏其中的這種疼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