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安徽高考作文題“梯子不用時請橫放”在微博上引起一片“狂歡”,被網友票選為“最坑爹”“最寓意深遠”“最給力”高考作文三大榜單榜首;學者朱大可對江蘇作文題的點評是,《憂與愛》很像余秋雨的風格,過于老成……
總之,在每一道作文題下面,人們都有自己的說法。連一向端莊的《人民日報》,也炮轟今年高考題目太過“文藝腔”。這個說法來自香港學者許子東。他認為:“跟香港比,內地的題目太文藝腔、太專,很多題目就算我身為中文系老師也無從下手,學生真是太苦了”。而主流的聲音說,這些作文題有利于考學生的思辨能力、想象力、敘事抒情能力,有利于考學生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語文出版社社長、前教育部發言人王旭明在一年一度的點評中贊揚了上海卷“心靈中的微光”,說這題目真有味道。他還喜歡湖北卷“科技的利與弊”:“寥寥數語看出題目設計者站在時代前沿對未來的思考。當下人最缺思想,從作文開始鍛煉、考察、評價學生思想,好!”
高考作文題何以如此重要,因為它涉及到漢語的發展,涉及到講漢語的人的思維和創造。至于官方規定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以及好為人師者希望的思辨能力、想象能力等等倒在其次。
到目前為止,我們的高考作文是停留在一個極為幼稚又極為老練的學語階段。因為時代走到這一地步,人們匍匐在“時勢權力”之下。我們非時勢不聽不議,時勢要求我們學舌、溫馴、肩扛時勢之頭腦,因此,我們對周圍的現實可以一無所知,但我們學習并學會如何跟著權勢去思考。
這種語文思維,導致了相當部分中國人虛浮,務虛不務實,擅長清議,“君子動口不動手”,實踐能力、現實觀察力和創造力極低。看高考作文題,幾乎與現實沒有什么關系。當然,任何題目,只要真誠、理性,有自我的投入,都會成為一篇好文章。但我們的作文,如主流、正面灌輸的,是觀念的,而非自我,跟真誠、理性、責任等等更無關系。
我曾經說,我們社會對待成年人像對待孩子一樣,只要求他會起碼的禮貌,比如要會說“您好謝謝對不起”;而對待孩子卻像對待成年人那樣,要有時代正確政治正確一類的觀念,要準備做接班人,等他長大進入社會后發現他還不懂得基本的禮節、規矩……如此循環。因此,我們看人們對高考作文吐槽,也只是出題者的副本形式,高考作文乃至語文教育的病癥如影隨形地跟著大家。這也是為什么在我們社會里,左右思潮之爭、中醫西醫之爭、傳統與現代之爭等等問題爭論仍停留在觀念表述上,而非基于歷史和現實的調查和實證研究。這種觀念之爭,貌似大是大非,實則對現實沒有任何責任或說正向作用,以至于務實的政治家對此深惡痛絕,一再說“不爭論”,再三強調“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發展是硬道理”……
朋友把9歲的兒子帶到美國接受教育。一天,小朋友帶回了作業,論述“中國的昨天與今天”,小朋友花了幾天工夫,打印出一本二十多頁的小冊子,從九曲黃河到象形文字,從絲路到五星紅旗……熱熱鬧鬧,分出了章與節,還在文章最后列出了參考書目。還有一次,小朋友帶回的作業是“我怎么看人類文化”,小孩子回家真誠地問:“餃子是文化嗎?”他在跟大人一起查閱了權威工具書,打印出來了十頁的作業,又是自己設計封面,文章后面又列著一本本的參考書。這名父親洋洋得意地對我說:“你說什么是文化?其實超簡單——就是人創造出來讓人享受的一切。”
六年級快結束時,老師留給他們的作業是一串關于“二次世界大戰”的問題。“你認為誰對這場戰爭負有責任?”“你認為納粹德國失敗的原因是什么?”“如果你是杜魯門總統的高級顧問,你將對美國投原子彈持什么態度?”“你是否認為當時只有投放原子彈一個辦法去結束戰爭?”“你認為今天避免戰爭的最好辦法是什么?”這名父親從兒子的學業里看到了自由、無拘無束的探索精神以及人道關懷和人類關懷。
這兩種不太一樣的教育,帶來的后果之差異是顯而易見的。在我們這里,還停留在觀念上,我們對受教育者的內心一無所知,我們只要求孩子認同并表現“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的正確觀念罷了。古人云,教學相長,讀寫相助。但我們自己并未從受教育者那里獲得教益,我們只看到一個個貌似做穩了或求做“社論”寫手、“評論員”的心思。而在另一種教育里,如那位把兒子帶到美國受教育的朋友所引述的,“我安排本次作業的初衷是讓孩子們開闊眼界,活躍思維,而讀他們作業的結果,往往是我進入了我希望孩子們進入的境界。”
(作者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