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如果你熱愛自然的話,就遠離瓦爾登湖,到擁擠的波士頓市中心定居
哈佛大學經濟學家Edward L_Glaeser今年出版了一本新書《城市的凱旋》,引起了從《經濟學人》到《紐約時報》等嚴肅國際媒體的廣泛注意。他在《波士頓環球報》上也發表了文章,題為《如果你熱愛自然,就搬到城里來》。正是在這篇文章中,他把我們心目中的環境主義先知梭羅描繪為一個罪惡昭彰的環境破壞者(梭羅的一次野炊,就燒毀了300英畝的森林!),解構了瓦爾登湖的神話。
他和另外一位經濟學家Matthew Kahn的研究揭示,美國的碳排放有40%來自家用能源和交通,其中私家車又是最大的排放源。私家車的使用,和人口密度緊密相關。人口越密集,私家車的使用越少。在家庭收入和住房面積同等的情況下,居住在人口密度大于1萬/平方英里的地區的家庭,平均每年使用的汽油為687加侖。居住在人口密度小于1千/平方英里的地區的家庭,平均每年使用的汽油為1164加侖。
以波士頓地區為例,根據他們的估算,僅開車這一項,都市家庭平均每年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比起郊區家庭來就要少6700磅。如果把家用能源算進去,差別就更大了。從市區移居到郊區,往往是離開公寓搬進獨門獨戶的大房子,這意味著,家庭用電將增長88%。標準的郊區家庭比都市家庭每年多排放6噸二氧化碳,其中包括4400磅的取暖排放和1800磅的電力排放。
所以Glaeser呼吁,如果你熱愛自然的話,就遠離瓦爾登湖,到擁擠的波士頓市中心定居。住在鋼筋混凝土建筑中比住在森林中更環保。無巧不成書的是,最近《波士頓環球報》報道,因為梭羅的崇拜者過多,瓦爾登湖人滿為患,自然生態和景觀都面臨著危機。
在Glaeser看來,高密度的城市生活,不僅有利于保護自然生態,而且還能刺激創新。高密度都市中面對面的人際交流,多元文化的碰撞,自古以來就是人類進步的引擎。
但是,戰后美國的都市化,實際上是在否定“城市凱旋”說。郊區化稀釋了城市人口,造成了大都市的貧困和犯罪等諸多社會問題。中產階級厭煩城市的多元性,寧愿搬到郊區,和自己經濟狀況類似的人生活在一起。表面上美國戰后廢除了種族隔離,但郊區化創造了新的社會隔離。城里的貧民窟和郊外的世外桃源老死不相往來,使富裕和貧困都世代化。美國原有的高社會流動消失了。
看看人口數據就知道。戰后美國傳統城市普遍處于衰落狀態。其中最大的城市紐約,1950年時人口為789萬多,到1990年降到732萬多。芝加哥的人口1950年為362萬多,到2010年時不足270萬。費城人口1950年時超過200萬,如今才152萬出頭。底特律最為明顯,1950年人口接近185萬,如今只剩下71萬。我所在的波士頓屬于中等城市,1950年時人口為80萬,如今才61萬多。而從1950年至今,整個美國的人口整整翻了一倍。
不錯,一些新興城市,如洛杉礬、休斯敦,在這一時期都經歷了高速擴張。但這些城市都是鋪張型的汽車社會。洛杉礬居民使用公交的比例僅為10%,休斯敦才5%多一點。
流失的還不僅僅是居民。1942年,企業巨頭AT&T Bell把實驗室從擁擠的曼哈頓遷移到新澤西州郊區。戰后各大企業紛紛效仿,那勢頭頗像今日的“外包”。
在一望無際的郊區,企業蓋的遠不是一兩棟樓,而是工業園、科技園。這使其工作空間一下子擴大了數倍。白領們從自家位于富裕郊區的車房,一路開車到辦公樓前空曠的停車場,無處不是夢幻般的田園景色。這種奢侈得超出前人想象的“田園資本主義”,成為戰后美國的標志。
到了70年代,石油危機使人們意識到“田園資本主義”的能源瓶頸,環保運動的崛起,也使人們對汽車社會開始反省。于是,80年代初期興起了“新都市主義”,其要旨是回歸汽車社會以前城市設計的原則。注重創造步行空間,以公共交通特別是輪軌通勤設施為核心來設計城市,強調密集型的發展,最大限度地減少汽車的運用。這樣,人口集中在中心城市和主要的衛星城,彼此靠輪軌連接。如今,“新都市主義”已經成為城市理論的主流。
比較成功的例子當屬紐約市。90年代,紐約的治安大為改進。從1990年到2010年,人口從732萬猛漲到817萬多。紐約居民通勤使用公交的比例接近55%,在美國大城市中名列第一。近年來,市長布隆伯格大力推廣自行車,也取得了顯著的效果。
這次全球金融危機,在美國導致遠郊房市徹底崩潰,而都市和近郊則率先開始復興。城市的吸引力越來越大。
Edward L.Glaeser此時推出宣告“城市的凱旋”的新書,可謂生逢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