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格人生和社會

余世存

觀察社會的方方面面，可以說，人生被耽誤的情形太多了。這種被耽誤的后果，是身心發育方面、社會人格的權利義務等方面的全面滯后。而人生一旦被耽誤，不僅是趕不上趟，而且是心智的蒙昧、人種的退化。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人都在控訴“文革”，傷感自己的人生被文革耽誤了。當時的政治家順應民意，全面否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啟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很快，社會各階層感覺到了快速發展的活力。流行歌曲甚至稱贊年輕人趕上了好時代，被稱為“80年代的新一輩”。

但是今天，那一輩人中的一些開始檢討理想成了夢幻泡影，人到中年，疲于奔命，心力交瘁，難得自在。就是今天的年輕人，80后、90后，剛走上社會的兩代人，也在說自己的人生被耽誤了。他們把自己抵押給銀行，抵押給老板，不得不為巨大的生存壓力，甚至為負債式生存、按揭式生存而壓榨自己。

觀察社會的方方面面，可以說，人生被耽誤的情形太多了。這種被耽誤的后果，是身心發育方面、社會人格的權利義務等方面的全面滯后。而人生一旦被耽誤，不僅是趕不上趟，而且是心智的蒙昧、人種的退化。我們因為拜金主義、因為功利、因為受到外界的不良影響而停止了人生的完善，這就沒有進步，只有退化。

我有一個朋友，兒子在中學時成績很好，就是討厭政治課，到后來不愿參加考試，說一想到考政治就有一種生理、心理上的反感。這樣的孩子當然沒辦法通過高考，上不了中國的大學。父母比較通融，讓他自己做主，同學備戰高考，他自己無所事事，在網上看到奧地利一所大學在中國招生，他試著申請，通過了考試。到奧地利讀書一年后，回國跟中學同學聚會。昔日的高中同窗，大家在一起交流。他發現，自己長大了，自立了，但他的中學同學，還像個孩子，還要聽他的，要他來照顧，拿主意。大學畢業，同學都在大城市工作，他在父母的支持下，到江西農村去做茶農。一兩年的時間，他不僅成了茶葉領域的行家，也成了小老板。

兩種生活道路帶來的完全不同的人生。我們可以說，教育，無論是學校教育、家庭教育還是社會教育，都深刻影響了我們的人生。

資中筠先生說過，“在中國的所有問題中，教育問題最為嚴峻。”在這位80歲高齡的學者看來，中國現在的教育，從幼兒園開始，傳授的就是完全扼殺人的創造性和想象力的極端功利主義。

北京大學教授錢理群先生則說：我們的大學，包括北京大學，正在培養一大批“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世俗，老道，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

如果把資中筠、錢理群先生談論的教育話題放大，延伸到我們說的社會教育、家庭教育中，結論同樣成立。學校教育的失誤一目了然，但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的失誤不容易看得出來。

很多人以為自己活好就行了，據說這叫消極自由，也是對社會的貢獻。但他們忘記了，在目前這樣一個階層人際關系依存度極高的社會里生活，一個人的生活方式跟他人有關。把自私叫消極自由的說法是不成立的，這種自私的人生就是詩人臧克家在“有的人”一詩中說的，“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今天的社會有太多錢理群先生指出的精致利己的國民。無論他們多么成功，在民眾眼中，在網絡等及時有效的輿論監督里，他們是缺德的，是專橫的，是喪失人生正義和社會正義的，是沒有品格和人格的。今天的社會，既有窮苦人的失格，也有暴發戶的失格。無論哪一種失格，都是心智的蒙昧，人種的退化。

因為失格，我們的生態環境、心態環境、世態環境遭到了污染和破壞，更準確地說，是生態、心態、世態退化了。我們以為自己站起來了，以為自己可以說不，可以隨便拉下臉來不高興了

大家都知道魯迅筆下的閏土。觀察今天中國社會的人種退化，可以說，大家都是閏土。一種是麻木的閏土，一種是精明自私的閏土。所以，不要在小康生活、物質生活中陶醉，要去了解我們跟現代公民之間的差距。

有年輕人問我，未來五年十年都只能把理想放在一邊，先打拼，該怎么辦?我說，知道自己的人生被耽誤就好了，在不得不為稻粱謀的時候，要保護好自己的心智、精神不要受污染。更重要的，是不要作惡，用中國人的話，不要去作孽。凡事知道就好，人生被耽誤，心智人種退化，是追趕不上的，但我們要努力去贊美自由和文明的善和正義的事物。我看了很多知青文字，包括回頭看上世紀80年代的傷痕文學和尋根文學，讓我明白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的話：我唯一擔心一件事，我是否配得上所受的苦難。我們的人生充滿了苦難，最悲慘的，莫過于人種退化，白白地受苦，白白地受難。

馬克思的大女兒燕妮曾問歷史學家維特克：“你能用最簡明的語言，把人的歷史濃縮在一本小冊子里嗎?”維克特說：“不必，只要四句德國諺語就夠了：上帝讓誰滅亡，總是先讓他膨脹；時間是篩子，最終會淘去一切沉渣；蜜蜂盜花，結果卻使花開茂盛；暗透了，更能看得見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