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疏的親切感

謝文

我曾經在離美墨邊境100公里左右的美國加州橙縣生活過近10年，卻從沒認真動過去墨西哥旅游的念頭。除了偶爾去與圣地亞哥毗鄰的墨西哥邊境城市提華納度假外，一直沒有興致周游全國。細究起來，除了加州四處可見的墨西哥非法移民給人感覺這個國家不可救藥外，媒體上鋪天蓋地的對墨西哥販毒集團，貪污腐敗，無法無天的報道也給了人們先入為主的印象。

我們一行在墨西哥探訪了眾多瑪雅文明古跡和阿茲特克文明遺址，看到了無數太陽金字塔，月亮金字塔，以及各種主題的龐大古建筑，也見到了陳列在墨西哥人類學博物館中那尊著名的太陽歷石刻。毫無例外，沒有一處古跡介紹中提到過2012世界末日，甚至連古跡周邊的小攤小販們也沒有一個借炒作末日題材來販賣紀念品。所謂五大周期無非是不同歷法并行計算中的數學巧合，最多可以解釋成歷史周而復始的意思。可見，全世界被一些不入流的所謂科學家和娛樂界商人們再一次忽悠了，其離譜程度連因此而有利可圖的瑪雅后人們都無法認同，也不屑一顧。

盡管一個半世紀以前的美墨戰爭導致墨西哥失去了一半國土，但20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和1.2億人口在當今世界上依然稱得上一個大國。過去我想當然地以為墨西哥是個經濟落后，社會不發達的窮國，但為這次旅游而讀了些資料才驚訝地發現，墨西哥人均GDP為1.6萬美元，是中國的3倍。按聯合國有關標準，墨西哥已經是個中等發達國家了。無論走在居民數量高達2300萬的首都墨西哥城的市中心，還是徜徉在聞名世界的度假勝地坎昆，甚至隨意走過一些中小城鎮，都能使人感到其社會的發展程度和成熟程度遠超目前的中國。

毒品貿易當然對墨西哥是一大危害，這從百姓談毒色變和機場里四處可見的緝毒警和緝毒犬就可以看出。但是，就社會基本面和百姓心態而言，墨西哥是個安定祥和，穩定發展的國家。從經濟角度看墨西哥發展的原因，一是與世界頭號強國美國比鄰，自1994年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簽署后，墨西哥經濟與美國經濟融為一體，85%的出口目的地是美加兩國，這帶動了整個國家的工業化；一是作為世界重要石油出產國之一，由國家壟斷經營的石油業為墨西哥提供了滾滾財源。但更為重要的原因是非經濟的，那就是長達一個世紀，跌宕起伏的墨西哥革命歷程終于走到了嶄新的階段，成為一個越來越成熟的民主國家。

原來我以為蘇聯共產黨是當代世界連續執政時間最長的黨（1917～1991），去了墨西哥才知道，墨西哥革命制度黨曾連續執政80年（1920～2000）。這個黨在建黨初期是相當激進，相當進取的。在上世紀20年代和60年代，墨西哥兩次進行大規模土地改革，將大約40萬平方公里也就是絕大部分可耕地從大地主手中奪取，分配給廣大無地的貧下中農。

同時，政府將主要行業實行國營，并緊緊控制軍隊，司法和警察等強力機構。革命制度黨以人民的名義連續執政80年，但同時也無法避免權力集中所引起的腐敗，低效，社會的兩極分化和野蠻鎮壓反對勢力所帶來的社會緊張與對立。就在1968年墨西哥城奧運會開幕的前一周，大批學生上街，在一個廣場里舉行抗議活動。結果，抗議活動遭到軍警的開槍鎮壓，400多名學生被槍殺，成為墨西哥現代史上最黑暗的時刻。一周后，奧運會就在離殺人現場不遠的大學體育場順利舉行了宏偉的開幕式。

這個史稱“特拉特洛爾科事件”的大屠殺成為革命制度黨無法抹去的污點，從此走上下坡路。雖然該黨繼續執政了32年，但已經是民心喪失，勉力維持，無力回天，終于在2000年的大選中下臺。在2006年的又一次大選中，革命制度黨進一步敗退成墨西哥第三大政黨。2012年是大選年，通過與其他政黨的結盟，革命制度黨試圖卷土重來，但成功的機會依然不大。無論如何，墨西哥永遠告別了革命制度黨時代，民主制已經牢牢地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深深地扎下了根。2007年，在大屠殺現場附近，建立了特拉特洛爾科大學文化中心，其中的“68紀念館”專門展出當年的歷史文物以資紀念這一歷史性事件。

在去墨西哥之前，我的記憶中唯一能與這個國家聯系上的人物居然不是墨西哥人，而是蘇聯十月革命的實際領導者，蘇聯紅軍之父和國際共運中風云一時的人物—列昂·托洛斯基。1927年托洛斯基被斯大林清洗，驅逐出境。為躲避斯大林的暗殺，托洛斯基先后避居于土耳其，法國，挪威，1937年定居墨西哥。在躲過多次蘇聯特務的暗殺行動后，1940年8月21日，托洛斯基終于被當作摯友的蘇聯情報機構特務用老式冰箱使用的碎冰錐刺入其后腦，名副其實地將其刺殺。1972年一部名為《刺殺托洛斯基》的電影忠實記錄了這一事件，70年代后期曾經作為內部電影在京中廣為流傳，使我把兩個原本毫不相干的概念聯系在一起。

一到墨西哥城，我就游說導游安排參觀托洛斯基展覽館，大吹我們這一代國人如何熟悉托洛斯基的生平。來自臺灣并定居墨西哥10多年的導游用一副嘲弄的目光看著我，問我是否知道托洛斯基的情人是誰，我瞠目結舌。為了啟蒙，導游拿出一張光碟，就在旅游車的DVD上放了起來。這是2003年好萊塢拍的傳記片《弗里達》，講的是墨西哥女畫家弗里達·卡羅的浪漫傳奇一生。她年幼患有小兒麻痹，16歲又遭遇嚴重車禍，病痛糾纏其一生，因而畫風怪異，想象力非凡，世稱魔幻現實主義。18歲時嫁給了比她大21歲的著名壁畫家里維拉。兩口子思想左傾，積極參與社會主義運動，在墨西哥和西方世界影響力巨大。當年美國洛克菲勒家族在紐約市中心建造了洛克菲勒中心，曾經邀請里維拉在大廳墻壁上創作巨幅壁畫。沒想到他居然在巨畫一角畫上了列寧和托洛斯基的人像，最后被洛克菲勒家族禮送出境，毀掉壁畫。

當里維拉得知托洛斯基多年漂泊流浪，時刻都有被暗殺的危險，而各國懾于斯大林的淫威不敢長期收留時，他毅然寫信給總統，要求墨西哥給予托洛斯基永久避難權。當托洛斯基夫婦抵達墨西哥后，里維拉和弗里達又把他們接到自己家中居住。沒想到弗里達與比她大28歲的托洛斯基相處甚歡，日久生情，陷入熱戀。在托洛斯基夫人的抗議與力主下，托洛斯基搬到了幾條街外的一所房屋居住。就是在那里，他遭到了暗殺。

如今，弗里達的家和托洛斯基的住所都已成為博物館，供喜愛魔幻現實主義藝術和關心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的游客參觀。托洛斯基博物館里很多地方保持著他遇害當天的原貌，同時展有他的生平事跡和手稿，而院落中刻有鐮刀鐵錘的陵墓中存放著他的骨灰。弗里達僅在她臨終前不久舉行過唯一一次自己的畫展，而她由于全身癱瘓只能被人用擔架抬著去參加。臨終時，弗里達的病床旁還擺放著列寧和毛澤東的畫像。2007年，為紀念弗里達誕辰100周年，墨西哥再次舉辦了她的作品回顧展，引來全球44萬觀眾，至今在美術界和時尚界影響猶存。里維拉和弗里達夫婦在今天的墨西哥依然名氣不減，500比索的紙幣上就印有他們兩位的頭像。正面是里維拉，背面是弗里達。

在墨西哥短暫的10來天行程可謂走馬觀花，掛一漏萬。但是，不僅僅是我一個人對這個國家產生了既生疏又親切的感覺。中國與墨西哥同是文明古國，歷史悠久，文化燦爛，但在近現代史上又都是命運坎坷，奮斗不息。比起過去走過的埃及，意大利，伊朗和突尼斯等文明古國，我對墨西哥更有一種認同，一種理解，一種欣賞。這個國家還面臨著巨大的挑戰，諸如貧富懸殊，毒品泛濫，美墨關系等都不是一時就可以解決的重大問題。但是，能夠感覺到這個國家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發展走上了正軌。有機會去墨西哥走走看看，相信不會虛度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