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16歲那年夏天,家里收到一份電報,我接過一看,是鄉下發來的。電報上說,舅媽病重,住在蕪湖醫院。
我告訴了外婆,外婆說,這怎么辦?我說,我去蕪湖看她吧!
我13歲時已經獨自去過很遠的老家,所以媽媽和外婆都不擔心我。我帶了兩件衣服和媽媽給我的錢,乘車去了碼頭。
我如果告訴你,電報上根本沒有說舅媽住在蕪湖的哪個醫院,你也許會覺得有點好玩。 如果我接著告訴你,外婆和媽媽也不知道舅媽具體叫什么名字,那么你是不是覺得有點滑稽,而且有點荒唐?
可是事情的確就是這樣好玩、滑稽、荒唐。
我第二天到蕪湖。我熟悉蕪湖的中山碼頭——我曾來過這許多次。我不知道蕪湖有多少個醫院,也不知道從這個醫院到那個醫院可以坐幾路公共汽車。我問路上的人,蕪湖有幾個醫院?路上的人說,那多了!
我就一個一個醫院地找,沒有坐車。我在住院部一個一個房間的門口張望,一張床,一張床……可是沒有那張永遠忙碌辛勞的臉。那張臉一點兒也不好看,但全是真心和周到。我們每次到鄉下玩都是住在舅舅家。每次回上海,她都應有盡有地把家里的土產塞進籮筐,讓舅舅挑著走二十多里送到碼頭。舅舅并不是外婆的兒子,而是她的外甥,舅媽其實是表舅媽。
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我還是沒找到舅媽,就走進了一個飲食店,要了一碗面。吃完后我問服務員,蕪湖還有什么醫院?
服務員問我,戈磯山醫院你去過沒有?
是啊,我怎么沒有想起戈磯山醫院,它就在江邊的山上。我來到了戈磯山醫院。我竟然在住院部的第一個房間就看見了舅媽。“舅媽!”我驚訝無比地喊。她正閉眼靠在床上,也驚訝無比地睜開眼。
“你這小孩子怎么會來的?”她大喊。
我告訴她收到了電報。她說,你舅舅打電報給你們干什么,這么老遠的!
我下山去買了蘋果和梨子放在她的床頭柜上。她沒有生過孩子,一個人住在醫院,舅舅在鄉下勞動、看家。我坐在床邊陪她說了話,我拿出媽媽給我的錢,給了她20元,她和我推來推去簡直像打架,我只好朝她一扔就逃走了!
我聽見她在喊:“你這個小孩怎么不聽話……你回去坐大輪要當心!”
我回到碼頭,買到了夜里的船票。看著遠去的戈磯山醫院的燈光,我心想,舅媽肯定已經睡了。
我剛才在病床上看見了舅媽的名字:孫翠英。我回去會告訴外婆和媽媽,以后就不會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