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 笙
二十八歲的林立清是一位老實而能干的青年,經營著三元縣最有名的鄧家豆腐店和南坑林記酒肆。林立清并不是三元縣本地人,老家是在離三元縣城還有三十里山路的南坑。當年,十四歲的林立清經親戚介紹到鄧家豆腐店當伙計,豆腐店的老板鄧長平見長得眉清目秀的林立清干活賣力作風樸實,就一直把他留在了店里。林立清在南坑的老家有兩個哥哥,家里窮得叮當響,能在三元縣城里謀到一份差事,吃飽飯穿暖衣,對他而言也就沒有其他的想法,一心一意地聽老板吩咐做事。他沒有別的想法,可老板見到老實能干的林立清卻有了別的想法。
有民謠云:小小三元縣,三家豆腐店,城內打鑼鼓,城外聽得見。這說的是沙溪河邊的三元縣之小和豆腐的出名,鄧家豆腐店正是最著名的三家豆腐店之一。鄧長平也是個本分老實的人,守著祖上傳下的這點做豆腐的手藝經營著小本生意,日子不算太富足可在人前人后也有些臉面。鄧長平對經營生意沒有大的企圖,沒有大的志向人就容易滿足,讓他不滿足的是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傳宗接代歷來是所有中國人的頭等大事,看林立清能干實在,鄧長平就有了要林立清入贅的想法,當他把這想法和南坑的老林家一說,窮得叮當響的老林家正為幾位兒子討老婆發愁,當下一拍即合。
林立清對托付終身的老板千金一直呵護有加,生的第一個兒子也果然姓了鄧,而就在他巴望著第二個將姓林的兒子誕生時,鄧家豆腐店老板千金的肚子卻沒了動靜,這一沉靜就是漫長的八年。八年間,鄧家豆腐店的老板鄧長平撒手歸西,臨終時囑咐小兩口要將祖上的基業傳下去,鄧家豆腐店的招牌不能改姓。林立清果然信守了諾言,雖然他早已是實際上的老板。但同樣本分的林立清的想法顯然比鄧長平遠得多,一年后,就在鄧家豆腐店的邊上買下了又一處店面,開起了南坑林記酒肆,專售傳統的品質優良的南坑老酒。
這時已經是民國34年(1945年)了,原本為沙縣第二區署所在地的三元鎮,隨著福建省省會內遷永安,三元鎮搖身一變成為三元縣,而且駐扎了不少省政府的部門,三元縣這個原本沙溪河重要的水陸碼頭也變得越加熱鬧起來。然而,隨著街市的熱鬧生意更加紅火的林立清內心里頗為寂寞,妻子遲遲沒能為他生出姓林的血脈,這讓已經二十八歲的林立清很是苦惱。這天夜里,喝了兩杯南坑老酒的林立清照例來到沙溪河邊排解郁悶。穿過一條雜草叢生的小道就彎彎曲曲地到了沙溪河灘上,走著走著腳下卻絆到一個物件,借著遠處微弱的燈光,就看清了原是一個人。正值亂世之秋,什么國民黨啊共產黨啊各種消息在縣城傳播,每次路過三元羈押所聽到里頭傳來駭人的叫聲,老實本分的生意人林立清都會加快腳步。做生意就認真做生意,盡管省政府遷到了永安,三元縣也進駐了好多機關,林立清該做豆腐還是做豆腐,該賣酒還是賣酒。但是,在林立清轉身要逃走時,那個人動了一下,伸手拉住了他的褲腳,林立清這才看清這人原來是他認得的莘口小學教書的王先生。
看到教書先生褲管里滲出的血跡,林立清其實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在猶豫片刻之后,善良就把心中的怯弱擊退了。夜深人靜,他將王先生攙扶起來,悄悄安頓在以前放貨的現在已沒用的挨著沙溪河邊的一間空屋子里,悄悄到藥店買來了藥品。想了想,提著小馬燈又跑到河灘上用沙石把來路的血跡抹去了。回屋看王先生咬著牙自個包扎著傷口,聽著遠處傳來的三兩聲狗叫,林立清的臉比王先生失血后的臉還要蒼白。
王先生忽然就咧嘴笑了,說,害怕了吧?
我……我……半晌,林立清也沒“我”出什么來。
王先生看著他手上的小馬燈點點頭,你很聰明,做得對。
林立清不知怎的說道,我給你弄些酒和豆腐干來吧,還有熱的豆腐仔。
王先生把腿包扎好了,脫下了被血浸過的褲子,換上了林立清順便帶來的褲子,忽然說,謝謝你救了我。你一定知道我是什么人。見林立清點點頭,他似乎想了一下,才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用油布包好的東西,說,你還得替我做件事。
若干年后,林立清一直后悔當初沒有把油紙包打開,看看里頭輕飄飄的到底是什么物件,因為,后來組織上的人在驗證他這段講述時就要他明確表明替王先生做的是件什么事。當然,不久后林立清就知道他替王先生傳遞的是一份情報,而情報是保密的,他沒有偷看,這讓王先生對他很信任,也最終當了他的組織。
王先生在沙溪河邊的小屋里悄悄呆了兩天,等待風聲過后才走了,臨走時他似乎很認真地考慮了一下說,不知道我說的你聽不聽得明白,我是共產黨,他們是國民黨,國民黨不抗日還打自己人,遲早要完蛋的。你明白嗎?林立清沒聽得太明白,但自從省政府內遷永安后,三元一下子也涌進了那么多省城里的人,原來的區署還變成了縣,在做生意之余,從顧客們的議論中他也知道了共產黨要抗日國民黨要打共產黨,顯然這國民黨就有些不是玩意了。王先生走后,林立清悄悄打聽,才知道是三元的地下黨解救了關在三元羈押所里的一位新四軍戰士,而王先生必定和這個解救有關。由此可見,國民黨在抗日的時候關押新四軍,果然比共產黨壞。這么想了,心懷著一個巨大秘密的林立清就很想再見到王先生了。
一個月后,當王先生走進鄧家豆腐店時,林立清并沒有太感驚訝。這一個月里,林立清學會了天天看報,他要從報上找到王先生和他同伙的消息。林立清把王先生請進了店面后自家的一個小廳堂,讓好奇的老婆端來了熏豆干和南坑老酒。王先生看著林立清說,林老板,謝謝你。你那天幫我送去的情報,挽救了我們一位同志的生命。林立清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說,王先生,這世道我也看明白了,將來這天下一定是共產黨的。王先生認真地直視林立清的眼睛道,林老板真的這么認為?林立清說,我天天在這店面里看的人多了,你們共產黨都是像你這樣的好人。
林立清就這么開始了他的革命生涯。當然,他也是后來才知道做些這樣的事就叫革命。又依照王先生的吩咐送了兩次情報后的這天,王先生對他說,這兩次情報都是空的,目的是考驗他,現在他經受住了組織的考驗,正式成為我們三元地下黨的同志了。說著,王先生熱烈地握住了林立清的手說,同志,組織歡迎你參加革命!
這兩次情報還是送到第一次送的地方,離縣城不遠的文筆山飛鳳閣邊一棵歪脖子樹的樹洞里。送情報時按照王先生交代的,林立清事先做了巧妙的偽裝,裝成到文筆山登山游玩的人,在多次確信沒有人注意后才將油布包快速塞進了樹洞里。現在聽說送的都是假情報,林立清自尊心多少有些受到傷害,但是兩個第一次和他發生關系的新詞一下就將他的不快一掃而光。同志?這當然是比老板更好的稱呼,就是自己人了,而組織又是什么呢?是一個比王先生更大的人物嗎?林立清想到就問,王先生,組織是誰?能不能讓我認識一下?王先生就對林立清說,組織不是一個人,是一個代表,代表了所有的人。這讓林立清感到有些迷茫,覺得組織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王先生似乎看出了林立清的猶豫,就伸出手說,可以這么說吧,你的組織就是我,我就代表組織,你現在已經是組織里的人了,明白嗎?不明白也不要緊,你只要做好我要你做的事,慢慢地你就會明白了。
林立清當然沒有完全明白,但他依然用力地握住了組織伸過來的手,說,我明白了。
王先生說林立清本地資深老板的身份是一個最好的掩護,為了安全和保密,今后林立清只跟他一個人聯系,其他的任何人,包括同床共枕的妻子也不能透露半個字,不能說王先生是他的同志,更不能暴露組織。
任務很快就來了,這次的任務是要林立清雇一條船把一位重要的同志安全送到沙縣,只要船到沙縣沙溪河碼頭他要掉頭就走,什么都不要說也不要見任何人,理由依然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他只能和王先生單線聯系,少說話或不說話也就最安全。
三元到沙縣的水路林立清很熟,黃昏啟程,雇的船工也是知根知底的往常給店里運貨的本地人。按事先的約定,裝扮成外地筍商模樣的人上船后和林立清說著不關痛癢的生意話。而林立清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和一位很確定的同志面對面,眼神不免有些發亮,如果不是王組織一再叮囑不能暴露他的身份,林立清是一定要和這位看起來很資深的同志好好攀談攀談的。對了,王組織,林立清私下里就這么稱呼教書的王先生,因為,既然王先生說組織不是某一個人,但王先生又說他就是他的組織,那么,這組織就應當是姓王吧。王先生私下里沒再反對林立清叫他王組織,說,林立清同志,這么叫也可以,你時刻要記住,組織永遠都是你的組織,時刻都會記住每一位為它工作的同志!如果不是王組織一直叮囑除了和他不能和別的什么代表組織的人聯系,這是鐵的紀律,那么,從沒見過組織上人的林立清此次一定會破壞這鐵的紀律。閩西北是福建八大干之一閩筍的出產地,以永安貢川筍幫公棧為首的筍商幫會集合了沙溪河一帶的筍商,而外地的筍商也經常出沒于沙縣三元永安,讓這位同志扮成筍商顯然是王組織經過充分的考慮,看起來這位滿口生意經的同志也的確像是位筍商,聽這位同志那么熟練地談論今年閩筍的行情,林立清都有些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是一位筍商了。
沒有什么驚險,但船還沒出三元縣城過尾歷正順廟時卻有了一個小小的虛驚。這時供奉三元白水村謝佑的正順廟早已不是一座廟,而成了國民黨的梅列訓導營,經常會傳出一些和三元羈押所里一樣凄慘的叫聲。船過正順廟時,就見沙溪河灘上有幾位國民黨兵向著行在沙溪河中間的船大呼小叫,林立清當下臉就變色了,讓船工別理這些兵哥,他們上不了船又能怎么樣。筍商的臉卻沒有任何表情,示意林立清讓船工把木帆船靠過去。船靠過去,沒想到其中有個兵卻認得鄧家豆腐店的林老板,先就問有沒有剛打上的魚,有位弟兄過生日想找下酒菜。這位三角眼的士兵叼著一根牙簽罵道,他娘的,把老子打發到這個鬼地方,肚子都寡淡出鳥來了。當林立清讓船工把準備中午吃的半只熏鴨隔水扔過去時,這些如獲至寶的兵們根本沒在意船上坐了什么人,那位三角眼還裝腔作勢地向林老板拱手說謝謝。林立清沒想到國民黨兵也是有些禮貌的,林立清這么自言自語著,卻看到了筍商同志射過來一束嚴厲的目光。此后,直到下船,這位筍商同志沒再和林立清說一句話。林立清當然明白,一定是自己當時那慌亂的表情,讓組織的同志看不起了。林立清就有些后悔自己為什么沒有臨危不懼。
林立清后來才知道,這天他送的這位同志在若干年后會成為幾乎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當他向組織表白他是王組織里的人,舉例說明唯一的這次有人證有一點驚險的革命工作時,才得知這位能讓他敬佩和慚愧不已的面對國民黨民能臨危不懼的筍商同志在沙縣轉道南平時被叛徒出賣而犧牲了,更要命的是那位嫌疑最大的叛徒也在亂戰中死了。因此,這個人證不僅證明不了他的革命歷史,而且差點讓他以叛徒的身份被槍決。當然,林立清將筍商同志送上沙縣碼頭時沒有聽從王組織叮囑掉頭就走,還是忍不住悄悄從船艙里掀開簾布看了來接應的同志,因為這個人顯然和他一樣都在從事著組織交代的同一樣工作。盡管天色已昏暗,林立清還是記住了來接應的人是他以前見過的沙縣一家米店的絡腮胡伙計。
組織上料不到林立清也想不到自己很適合這樣的革命工作,僅僅一年后,他就成了王先生和組織之間最安全可靠的一根鏈條。老實本分的生意人林立清在樸實的外表掩蓋下天生有一副機警細致的頭腦,在傳遞情報中幾乎沒有碰到什么波瀾,這也是后來林立清看那些把地下工作搞得波瀾壯闊的諜戰片時很是不以為然的,他總要對人家說,組織不是這么熱鬧的,很平常。而這正是讓人不相信他是組織中人的一個理由。你比方說,傳遞情報吧,總有什么特務跟蹤,驚險萬狀,最終一次次化險為夷的經歷吧,他林立清呢,什么也沒有,就是拿著情報像郵遞員投信那樣,按著門牌號碼就投進去了,完了,還唱幾句小曲,喝二兩小酒。這太不像地下黨了!
林立清當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些發生在其他地下黨身上的驚險故事為什么到了他林立清這里就完全變了樣呢?因此,在若干年后苦苦等待組織的日子里,林立清慢慢地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為黨工作了。
如果說林立清就這么波瀾不驚平淡無奇地為組織工作直到解放,那對林立清來說一定是一個皆大歡喜的事。然而,事情在1948年這個年份,讓林立清的革命生涯發生了一個重大的轉變,并使此后他的人生開始走腔走板。
1948年的秋天,從各種渠道傳到地處閩西北山區沙溪河邊的山區小縣三元的消息都在表明一個事實,共產黨得天下的日子似乎不遠了。這些消息,讓一直與王組織單線聯系的林立清興奮不已,王組織臉上也時時溢出掩飾不住的喜悅。這么幾年下來,林立清和莘口小學教書的王先生早已是三元市面上公開走動的朋友,一位有錢的商家請一位老師時不時到家指點一下兒子的學業,這是無可厚非的。而王先生也真有兩下子,不僅寫得一手好毛筆字,而且還教林家的小子拉得一手好二胡。這樣的關系,使林立清與王先生的交往變得自然而安全。當然,私底下里,林立清固執地稱王先生為王組織。就在這么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王組織從莘口而來,相邀林老板一起登文筆山。王組織站在店門口抬頭看天說,秋高氣爽,林老板能不能陪我登山觀秋景啊。
林立清隱約從王組織過于輕松的表情里感到了些什么。一路無言,直走到了文筆山上的飛鳳閣,一座破敗的小廟供奉著五谷仙,并沒有多少人來此,偶有上山打柴的農民。林立清就想起第一次給王組織送情報到飛鳳閣的情形,就那一次他經受了組織的考驗。因此,每次看到飛鳳閣邊的那棵歪脖子楊梅樹,林立清都有些興奮,這次也不例外。而就在文筆山令人目不遐接的秋色之中,王組織原本偽裝的輕松像秋風掃落葉般一掃而光,代之以凝重而堅定的表情告訴林立清三元地下黨巧取稅款的事件。
和往常一樣,王組織在林立清面前惜墨如金,他并沒有過多地講述事件的詳細經過。若干年后,林立清偶然在一份黨史資料里看到了整個事件的真相。原來,那天,閩贛邊地委的一位同志帶給三元地下黨一個好消息,華東解放軍已解放了濟南,我軍還將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戰役,就是后人所稱的淮海戰役。但是,現在三元的革命形式卻進入了一個關鍵時期,轉戰于閩西北山野的閩西北游擊隊處境艱難,為了粉碎敵人的這次圍剿,組織上要求三元地下黨的同志籌集一筆經費支援游擊隊。為了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三元地下黨通過周密的布署劫持了剛從莘口、巖前、松陽等地繳來的兩億元稅款。正是這次規模較大的行動,讓三元地下黨的好多同志都暴露了。
王組織看著有些緊張而不解的林立清說,你也參與了這次行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王組織這么一說,林立清才恍然大悟。就稽征處巨額稅款被劫的那天,林立清接受王組織的指示去送一份情報。那天,三元縣來了一家馬戲團,在陽巷頭的小山坡上搭起了戲臺子,一時間可以說是萬人空巷爭相觀看。林立清也想去看,沒想到一大早王組織就要他將一份情報送到沙縣。地處山區僻靜之地的三元小縣難得有如此規模的馬戲團來,但為了組織上交給的革命工作也只能忍痛割愛了。林立清路過臨時搭起的戲臺子時駐足看了一小會,見一個精壯的漢子肩上頂著一根長長竹竿,一位十來歲的女孩在竿上撐開手腳如小鳥般靈巧地上下翻滾,讓他忍不住喝了一聲好。原本想著送完情報就趕回來看晚場的馬戲,沒想到情報順利地送到沙縣南門外城墻上一塊活動的城磚下后,在街上碰上了生意上一個熟識的同行,給硬拉著去喝了一回酒,醉后當晚就住在了沙縣。現在想來,地下黨的同志們就是那個晚上利用大家都去看馬戲表演警戒松懈的情況下得手的,而他送到沙縣的情報就與此次行動有關。這么一想,林立清就為能親自參與這么一次重要的行動激動不已。
現在,神情嚴峻的王組織對林立清說,他這是最后一次見林立清,有幾位地下黨的同志已暫時轉移到了沙縣,他也必須轉移。聽了王組織的話,林立清興奮之余轉身環視飛鳳閣四周秋意盎然的景色,早已沒有任何詩情畫意,同時感到了一種恐懼在內心的某個隱秘處滋生。王組織看出了林立清的緊張,轉而用輕松的口氣說,放心吧,立清,組織只是暫時的撤退,以前為了安全你一直和我單線聯絡,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你為黨工作。
林立清就為自己為了黨工作了這么幾年還是無法做到臨危不懼而有些慚愧,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點了點。
王組織接著要林立清像平常一樣生活,等待組織的召喚,不要和任何人聯系,現敵我的關系非常復雜,有敵人打進了我們的內部,敵人的內部也有我們的人,為了他的安全,一定要遵守單線聯絡的鐵的紀律。同時,王組織還告訴林立清,因為他的暴露可能會招致敵人對與他交往過密的人懷疑,叫林立清可以利用他老婆堂哥在縣黨部的關系,打消敵人的懷疑。王組織再次強調說,除了他沒任何人知道林立清,林立清是安全的。王組織臨走時,交給了林立清半塊銀圓,告訴林立清如果他發生了意外,就會有拿著另半塊銀圓的同志來找他,那人就代表組織。末了,他緊緊地握住林立清的手說:立清,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三元離解放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林立清牢牢記住了王組織的叮囑,懷揣半塊銀圓,悄悄而熱切地盼望著三元解放的日子。如王組織所料,王先生為鄧家豆腐店老板的兒子教琴識字沒有惹出太大的麻煩,當然這是因了妻子堂哥的周旋,林立清僅是到縣黨部在堂哥的陪同下寫下一份證明材料就完事了。事實上,這時候,前任的縣長因為稅款被三元地下黨劫持已被上峰解職,在人心惶惶中新上任的縣長也無意于為前任擦屁股,把幾個經辦的人員處理后也懶得再節外生枝了。是啊,民國的天空越來越灰暗了,誰知道共產黨什么時候就會冷不丁地跑到三元大街上呢。沒有人知道看起來老實巴交的林老板心懷著這么一個崇高得嚇死人的理想。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林立清變得格外小心翼翼起來,看著街上走過的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林立清知道里頭可能有像他一樣為組織工作的同志,也一定有陰險狡猾的敵人。
1949年10月1日,共產黨親手締造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成立,一個月后林立清才從一張發黃的舊報紙上看到了這個消息。自從王先生走后,妻子就不讓林立清讀報紙了,當然林立清還是偷偷地看報,他想看有沒有王組織要來找他的消息。得知這個消息的晚上,覺得一肚子話無處傾訴的林立清一個人拎著一錫壺南坑老酒,拿兩杯子悄悄來到了第一次救起王先生的地方。他給自己倒了一杯,也給對面想象中的王組織倒了一杯,興奮地說,王組織,革命終于成功了,我們共祝一杯。說著,林立清就把酒一口干了。就這么王組織一杯他一杯,一錫壺老酒見了底,林立清有了六七分酒意,但興奮的情緒依然無法排遣,然后又覺得委屈,覺得自己就像是個沒娘的孩子。
1950年1月28日是三元解放的日子,林立清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按捺住自己邁進三元縣人民政府大門向組織報道的沖動。三元的天空變幻了色彩,人心也在這變幻之中沉浮,各種傳言在大街小巷流溢。
這個雨夜,鄧家豆腐店緊鄰沙溪河的后門被輕輕叩響了。叩門聲很輕,卻讓一直期待這種形式叩門聲的林立清在雨聲中一下就捕捉到了。三聲響后,正在這個雨夜里與昔日豆腐店老板的千金在床上忙活的林立清馬上起身下床,不管妻子如何地嗔罵。沒想到推門而入的居然是解放前夕失蹤已久的妻子堂哥鄧八斤。當鄧八斤狼吞虎咽地吃著豆腐干就老酒時,斷斷續續地也把自個的經歷講了。原來這鄧八斤現在投靠了三元、永安、明溪交界的土匪“銅菩薩”,成了沙溪河流域這股最有勢力的土匪的二當家,他這次是跟著大當家到縣城順便來看看堂妹的。鄧八斤說,共產黨得不了天下,國民黨遲早還會從臺灣打回來,我們只要堅持一年半載,這三元就還得是姓國。妹夫,你是個明白的生意人,可別和共產黨的人走得太近。要知道,這共產黨不會讓你們這些有錢人過好日子的,他們可是窮人的組織。
從妻子堂哥的嘴里冒出“組織”這兩個字,險些讓悄悄把柴刀拿在手上的林立清將刀架到他脖子上。但林立清是個老實而講義氣的人,堂哥為人并不壞,好像在縣黨部時也沒聽誰說他干過多少壞事,當初還真的出面為他擔保不是和王組織一樣的共產黨,更何況堂舅哥眼下這副落魄的樣子,與當初風流倜儻的樣子判若兩人,這就讓林立清下不去手。而妻子早和堂哥將眼淚流到了一起,因為,堂哥的父親是地主,曾經逼死過一個丫環,命案在身,早被人民政府押到沙溪河灘上執行槍決了。林立清看這堂哥堂妹倆的眼淚流到一起,不知不覺地眼睛也紅了,紅了后又猛然警醒過來:呀,我這是不是就是王組織平常所說的喪失了階級立場了?林立清這么在內心自責自己,但他終究還是幫著妻子讓堂哥帶走了一籃子豆腐干、一只熏鴨、一刀臘肉,還有一錫壺的南坑老酒。臨走時堂哥再次叮囑林立清夫婦說,如果共產黨對富人下手,你們日子過不下去了,就來找我,我們大當家的“銅菩薩”是有名的菩薩心腸,講義氣,一定不會虧待你們。然后,堂哥緊緊握住林立清的手說,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林立清覺得這話聽起來怎么這么熟悉,仔細一回想才想起來當初王組織向他告別時也是這么說的,甚至連握手的樣子和說話的表情都一個樣。望著堂哥消失在雨夜里的背影,林立清感到了一陣迷茫,內心里忽然涌上了一種潛藏著的擔心:一直沒來找他的王組織是不是為革命犧牲了?那么,也就是說他所等待的組織永遠也不會回來找他了?轉天,趁做生意到沙縣的機會,他悄悄地去尋找那位米店絡腮胡伙計,他確信那是與他一樣從事地下革命工作的同志,除了王組織,那是唯一能證明他是組織的人的人。當然,他一無所獲,米店早已變成了供銷社,沒有人認識一位長滿絡腮胡子的米店伙計。于是,他只能怏怏地回到三元,除了繼續向人民政府的人投去親人般熱情的目光別無他法。因為,這時候,一件大事的發生,讓他再次感到了有眾多潛伏在人民政府身邊的危險。他所能做的,就是等待組織的召喚。
當然,林立清更料不到的是,此后,這樣的尋找和等待竟貫穿了他一生。
1950年9月8日,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一件針對剛成立的人民政府的血腥事件正悄然上演。這天,三元縣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員到巖前辦事,隨行的還有鄉農會的三位干部,因為這一帶盤踞著三元最大的“銅菩薩”土匪,除縣政府的這位干部身上佩把短槍外,三位農會干部也向區里借了一支馬槍。在路上,他們突然遭到土匪的埋伏,縣政府干部與這小股的土匪對峙,而等救援的隊伍趕到時,這位干部已倒在血泊之中。經確定這樣的暴行是“銅菩薩”匪部所為,更令人吃驚的是,經過人民政府周密的偵破后捉到了此次事件的幕后策劃者居然源自于內奸——那三位隨行的農會干部中其中的一位,正是他準確地向土匪通報了縣政府干部的行蹤。
這個事件對整個縣城的震動很大,人民群眾中人心惶惶,土匪的暴行也激起了政府剿滅這股土匪的決心。林立清聽到這件事內心里只能悔恨不已,他對妻子說,下次你堂哥再來,我就要親手把他綁去政府!這么說過后,林立清又暗暗倒吸一口涼氣,心想,是啊,還是王組織說得對,敵中有我,我中有敵,誰能保證縣政府里沒有敵人的內奸呢?如果他貿然出面和組織聯系,不僅沒人會相信他是組織上的人,而且那些別有用意的內奸還可能借機鏟除他這樣空口無憑也沒有人證的革命同志。想到這里,林立清不禁汗毛倒豎。
顯然,這樣的等待對于一位渴望為革命工作的同志來說無異于是一種煎熬,三元地下工作者林立清也不例外,看著人民政府里那么多同志轟轟烈烈地革命工作,他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
第二天,林立清正百般無聊在街上走著,不知不覺地跟著幾位縣政府的同志后面慢慢就要走進縣政府大門時,背后猛然被人拍了一掌。林立清掉轉頭,險些驚叫出來。但是拍掌的人及時伸出食指按在嘴唇上。當林立清跟著這人不緊不慢地走到遠近都沒有人的沙溪河灘一角時,終于忍不住和這人來了個緊緊的擁抱。這一抱很用力,就是當年新婚之夜抱新娘時也沒用這么大的勁,這一抱還抱出了所有的委屈。在林立清用力的擁抱中,王組織夸張地咧嘴“嘿嘿”叫了起來。林立清眼里飄上了淚花,說,王組織,我等得你好苦啊!王組織的眼里也有淚花閃爍,接著告訴了林立清這些年他的經歷。
原來,那年與林立清分別后,王組織當天就轉移到了沙縣,后來又參加了閩西北游擊隊,沒過多久又離開福建去參加了解放軍。隨后,他就一直跟著解放軍轉戰南北,他還親身參與了淮海戰役。這幾年他始終沒有忘記與他單線聯絡的地下工作者林立清,在他離開福建時特意把林立清的關系交待給也在三元從事過地下工作的另一位同志,讓他與林立清單線聯絡,一直珍藏在身上的半塊銀圓也交到了這位同志的手上。現在,在剛成立的三元縣人民政府面臨形勢最困難和復雜的時候,組織上將他派下來的目的就是利用他曾在三元搞過地下工作的關系,帶領三元縣大隊爭取盡快地剿滅盤踞在三元境內的幾股土匪,其中最大的威脅是三元、明溪交界活動的“銅菩薩”匪部。
接著,王組織告訴林立清,他并不姓王,以前是為了從事地下工作的需要用了化名,到部隊后他恢復了原來的名字——李云高。
聽了王組織的講述,林立清一時就忍不住委屈地叫起屈來,說,沒有啊,從來沒有組織上的同志拿著半塊銀元來找過我!王組織,我一直保存著你給我的信物呢。林立清一直認為這半塊銀元是他與組織之間的一個信物。說著,他從內衣口袋里掏出了用布包裹的半塊銀元,激動得手不停地顫抖。
王組織沒有糾正林立清對自己的稱呼,他接過半塊磨得锃亮的銀元告訴林立清,他不知道林立清一直游離于組織之外,為了安全他沒有把林立清的關系告訴別人,而他交代的那位拿走另半塊銀元的同志沒來聯絡林立清,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犧牲了。林立清想起了沙縣米店的那位絡腮胡伙計。王組織在肯定了林立清的猜測后又嚴厲地批評了他,說他違反了地下工作鐵的紀律,不該知道的不要知道,不該看到的不要看到,更不能背著組織自作主張去看,這是很危險的。比方說,如果你林立清叛變了革命,那么沙縣米店伙計的生命就沒有保障了。對于王組織說自己會叛變革命的話,林立清內心里有些生氣和難過,只是想王組織就是他的組織而沒有表現出來。
接下來,以前的王組織現在的李云高告訴林立清,他回到三元后首先從側面了解了林立清這么多年一直堅守鐵的紀律,沒有向任何人暴露過身份,他原本想向縣政府說明,但轉念一想還是暫時不說。林立清有些明白王組織悄悄地把他拉到沙溪河灘僻靜處說話的原因了,但是他不能理解,為什么現在已是共產黨天下了,他這個地下工作者還不能走到地上,同時,他還再次提出要正式加入共產黨。其實,這個要求以前他在為地下黨工作一段后已提過了,當時王組織說組織上還要對他進行考驗,況且他已經在為黨工作了,為了工作的方便暫時不要加入。后來,三元地下黨因劫稅款暴露,王組織撤退得匆忙,林立清入黨的事也就沒提起了。現在,聽到林立清重新提出這個要求,王組織就重重地握住了林立清的手說,組織上從來就沒忘記你,等這個任務完成后我就會向組織提出,我要親自當你的介紹人。這么多年考驗證明你早已達到黨員的標準了。但是……在這個頗為困難的轉折之后,王組織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現在暫時還不行,組織上還有更艱巨的任務要你去做。王組織說完,用期待而鼓勵的目光罩住了林立清。
林立清馬上就激動起來了。是啊,王組織這樣的目光林立清已經久違了,以前每次王組織要林立清傳遞情報都會用這樣的目光罩住林立清,第一次林立清有些不習慣,第二次第三次之后,他就明白王組織這樣的目光代表的是組織。現在,時隔多年,在漫長的等待之后林立清終于等到了組織這樣的目光,一時就熱血沸騰起來,一腔子熱血在身上涌動,臉不知不覺漲紅了。這回,他主動握住了王組織的手說,保證完成任務!
王組織經過這幾個迂回的深入了解終于放心了,肯定林立清雖然與組織上失去聯絡了一段時間,但是依然是一位可以信賴的好同志,組織上可以把這么一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他。
然而,林立清在接到時隔多年組織上交給他的這個艱巨任務時猶豫了。
王組織告訴林立清,現在人民政府剛成立,解放軍還要解放臺灣,分不出太多的兵力,三元縣人民政府的力量還不大,而垂死掙扎的敵人很頑固和兇殘。你也聽說了,前天,我們的一位干部被土匪殘忍殺害了。閩西北地域山高林密,不利于我們解放軍展開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土匪活動于深山老林,他們兇殘成性無惡不作,時刻威脅著新生人民政府和人民群眾生命財產的安全。而現在的形勢又非常復雜,這次我們縣政府干部被殺就是潛伏在我們內部的敵人通風報信。因此,我們要鞏固解放的勝利果實就必須消滅土匪,消滅土匪就必須準確掌握敵人的動向,掌握敵人的動向就必須在土匪內部有我們的同志。現在三元零散小股土匪已成驚弓之鳥,最大的威脅來自于盤踞在三元、永安、明溪交界的“銅菩薩”,我們急需內應來傳遞情報掌握其行蹤,最終一舉殲滅這股頑匪。林立清的任務就是借妻子堂哥的關系打進去作為內應。
王組織再一次用期待與鼓勵的目光罩住林立清說,立清啊,你是個老地下工作者了,組織上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你,是有充分考慮的,一是你有妻子堂哥在“銅菩薩”匪部當二當家的關系;二是你在困難的時候曾幫助過鄧八斤和土匪;三是你有豐富的地下工作經驗。因此,組織上相信你一定能完成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聽到這里,林立清暗暗倒吸一口涼氣:組織上真是明察秋毫啊!然而,和以前所有的任務一樣,這任務同樣不能讓家人知道,林立清擔心自己成為土匪,不明真相的家人一定會受到嚴厲的打擊。當然,最終讓林立清義無反顧地接受了這個任務的還有王組織的一句話。以前的王組織現在的李云高說,立清,等我們徹底干凈地消滅土匪,保衛了新生人民政府的安全,我會向組織上表明你的貢獻,親自介紹你入黨。
當然,林立清沒有想到的是王組織并不知道他曾在暗中幫助過妻子的堂哥,這僅是有著豐富工作經驗的王組織推斷出來的。
事情在林立清堅定地接受任務后順理成章地展開了。在王組織精心安排下,一個深夜,他親自帶領縣大隊的人制造了一個天衣無縫的局,抓捕私通土匪鄧八斤的林立清。林立清連夜逃出三元縣,三天后,順利地找到了妻子的堂哥鄧八斤,成了“銅菩薩”手下的一個土匪。妻子的堂哥鄧八斤熱烈歡迎林立清的到來,握住他的手說,我說得怎么樣?共產黨,是不會放過像你我這樣有錢人的。妹夫,放心吧,不用多久我們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在三元大街上,坐在你的酒肆里就豆腐干下南坑老酒了。
有著地下工作經驗的林立清知道堂哥的話里水分是很多的,這從發現有人暗暗監視他的行動就知道土匪并沒有信任他的投靠,土匪放出去的耳目一定會到三元縣里通過他們的內線來調查自己。因此,林立清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令林立清感到奇怪的是一直沒有見到匪首“銅菩薩”,后來堂哥才悄悄告訴他,大當家的極少和弟兄們聚在一起,一向行蹤詭秘,特別是新入伙的兄弟很難見到他。當然,這么做的目的是為了安全。
土匪們居無定所,成天鉆山林東奔西走,又不能得到土匪真正的信任,無法知道“銅菩薩”的行蹤,林立清也就無法擺脫監視送出情報。這樣的處境,是以前林立清為王組織傳遞情報所沒有經歷過的。林立清決定干脆和一直跟著他形影不離的土匪挑明了。監視林立清的小土匪叫狗公仔,是一個低眉垂頭走路靠墻跟的老實年輕人,林立清認為自己也是個老實人,同樣的老實人總能找到共同的語言吧。果然也就找到共同的語言,都說了老實人該說的話,狗公仔說,林大哥,我是聽你堂舅哥的來監視你的。不過,我看出你是個老實人,上山來也是沒辦法的事。這也是規矩,誰初來也得經一段時間的考驗,你放心,你幫過你堂舅哥,誰也不敢把你怎么樣。二當家的說了,過些日子就帶你見大當家的。
林立清說,共產黨太狠了,我本是老實本分的生意人,就因為幫二當家的這么一回就要槍斃我,讓人沒有活路了,還不知我老婆孩子怎么辦呢。說著,他就咬牙切齒痛不欲生涕淚橫流。
老實人狗公仔就很同情老實人林立清了。
接下來狗公仔就沒那么認真監視林立清了,林立清開始有時間單獨短暫地離開狗公仔的視線,按照事先的約定方式為王組織送出情報了。然而,有用的情報在哪里呢?在焦急的等待中,機會很快就來了。這天,堂舅哥告訴林立清,他將和大當家“銅菩薩”在一個叫草鞋嶺的地方匯合,大當家有十幾條槍,為行動靈活保密,他只帶三個人去就成了。他們的目的是研究下一步搞一個大的行動。堂舅哥斜了林立清一眼說,你初來乍到的別到處亂跑,等有機會我再讓你見大當家的。我說堂妹夫你安心在這山上呆些日子,哼,我們很快就會打進三元城了,國軍不久就會在廈門沿海登陸了。
林立清老老實實地答應了,心里暗暗驚喜:俗話說“擒賊先擒王”,這可是個絕佳的機會,如果能一舉消滅“銅菩薩”和堂舅哥,沒了大當家和二當家,這股頑匪定會作鳥獸散,再形不成大的氣候。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么快自己就能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
老實后生狗公仔很容易就讓林立清找借口支開了,當他將情報按照事先的約定放在一棵歪脖子楊梅樹的樹洞里時,林立清興奮之中唯一感到愧疚的就是把一直很關照他的堂舅哥出賣了!他甚至暗暗違心地默念三元的真神太保公保佑人民政府的槍子不要要了堂舅哥的命,打殘他一條腿或是一條胳膊,讓他不能再當土匪就成了。
后來的三元革命史記載了這次草鞋嶺伏擊土匪的戰斗經過:
這天晚上,三元縣大隊接到可靠情報,得知匪首“銅菩薩”將帶著貼身的十二個土匪在草鞋嶺趁夜與二當家鄧八斤聚結,為策應國民黨反攻大陸在沿海登陸,商討下一步發動更大規模的針對人民政府的行動。因為“銅菩薩”此人特別兇悍,不僅有一身南拳功夫,槍法精準,而且身邊精心挑選的十二個土匪號稱“十二生肖奪命煞”,個個是身懷功夫、槍法了得的亡命之徒。所以,三元縣大隊調集了精干的兵力,共有三十五人提前到草鞋嶺埋伏。當時三十五位戰士分頭行動,二十五位同志在外圍包圍,十位同志在李云高同志的帶領下直沖匪首所在的一家小客店。當時,四野一片漆黑,只有這家小客店透出一線燈光,悄悄摸近的戰士們聽到屋子里有拆拭槍支的聲音,很顯然,土匪根本沒料到會中埋伏,一點防備也沒有。但是,由于我們其中的一位戰士經驗不足,過早叫門。只聽得“嘩啦”一聲響,屋內的土匪推倒后門的矮墻,往山上逃竄。踹門進去的戰士們當場擊斃試圖反抗的六名土匪。此時,往后山逃竄的土匪遭到了外圍戰士的埋伏,但在兇殘的敵人反抗中,我們有三位戰士英勇犧牲。隨后,殘余的土匪突破我們的包圍進入山林,因天黑山高林密,追擊可能帶來更大的犧牲,只能放棄了追趕。事后清點戰場,發現在這次成功的伏擊戰中,當場擊斃“十二生肖奪命煞”中的十位和另兩位土匪,擒獲其中一名土匪,逃走了匪首“銅菩薩”和二當家鄧八斤。據擒獲的受傷土匪交代,匪首“銅菩薩”在戰斗中負傷。
當然,因為此時的王組織與林立清還處于單線聯絡的保密階段,沒有人知道這情報來自于林立清的傳遞,在歷史陰差陽錯之后,經過了時間的鋪蓋,在三元革命史里這個送情報的人徹底消失了,無人問津。于是,寫史的人只能寫上“據可靠情報……”一言。
這是史料的記載,與此同時,三元縣的沙溪河里還發生了一件看起來毫不相干的事。林立清為鄧家傳宗接代的兒子在沙溪河撈魚時不幸溺水身亡。
本來草鞋嶺事件第一個值得懷疑的人就是林立清,但這件令林立清和土匪以及王組織都感到意外的事情,恰好為林立清解除了嫌疑,并真正得到了信任。土匪信任林立清的邏輯說起來不太符合邏輯而且過于簡單,他們認為,林立清兒子之死應當落在人民政府的頭上,如果不是他們將林立清逼上梁山,這件事情也就不會發生。因為,知曉堂妹家事的堂哥鄧八斤知道,從小讀書識字學拉二胡的鄧家豆腐店隔代傳人文靜老實,根本不習什么水性,更不會到沙溪河里撈魚了。
這是一個重要的轉折,林立清很快見到了“銅菩薩”,并成了堂哥的左右手。在轉戰山野的光陰中,二當家鄧八斤都沒能兌現對林立清許下的很快帶他到三元街面上走走的諾言,反而越走離縣城越遠。
勝利果實來之不易,這一點王組織一定深有體會,身處匪巢的林立清更是體會頗深,整整六個多月,林立清通過一條看不見的戰線適時將情報巧妙地傳遞給王組織,而就在這樣的一個個情報里土匪的有生力量慢慢地被消耗著,直至在走投無路之下的這個頗為美麗的農歷八月金秋,不得不退守這座堅固的土堡,等待國軍的救援。與林立清以前傳遞情報一樣,深入匪巢的林立清同樣在傳遞這些情報時沒有做什么驚險動作,以至于在后來漫長等待組織召喚的歲月里,林立清把自己地下工作的經歷一次次回放之后,居然越來越感到心虛,幾乎和組織上對他的結論一樣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從事過光榮的地下革命工作,如果不是那半塊冷冰冰銀元上那袁大頭半邊模糊的臉的提示。
現在和土匪們一起躲進堅固土堡的林立清當然不知道自己是一個福將,他從事的地下工作從來都是平平安安有驚無險。因此,他內心里是焦灼而緊張的。
這座名叫安寧堡的土堡依山勢而建,前后堡門落差達到14米,是一座典型的防御性土堡,坐北朝南,南北向36米,東西向31米,占地面積達1200平方米。從外形看,土堡呈不規則半圓形,前方后圓。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安寧堡堡基寬大,墻基寬達5米,3米多高墻腳由塊石壘砌,保證了土堡基礎的穩固。
正是安寧堡險峻的地勢使窮途末路的“銅菩薩”匪部選擇它作為固守待援的最后陣地,在三元縣大隊追擊之下,“銅菩薩”領著三十多名殘兵敗將龜縮進土堡時,命令手下從附近的小洋村搶來了足夠一年吃的糧食,土堡內終年不枯的水井保證了充足的水源。“銅菩薩”還從小洋村里抓來了三位年輕的女子作為人質,以此要挾小洋村的人為他們送肉和菜。很明顯,土匪們是想利用這座本來建起來防土匪的土堡過長久日子了。一時間,人民政府對這股龜縮安寧堡的土匪們束手無策。
自從進入土堡后,林立清與王組織中間那條看不見的情報戰線就發生了嚴重的溝通困難。安寧堡前后只有一個正門可以出入,一進入土堡,“銅菩薩”就把堅守堡門的任務交給了二當家鄧八斤,對堡門嚴加警戒,不僅一天24小時安排兩個人站崗,而且未經“銅菩薩”許可不準任何人出入,每天為土堡送菜的小洋村村民在進堡前都得脫得剩下個褲衩兒,只能有一個人接近堡門,以防止村民私帶武器。正是因為這些狠招,使三元縣大隊想借送菜進堡奪取堡門的計劃落空。
林立清在寬達一米貫通全堡的回廊上裝著看風景觀察情況時,內心里不由焦急萬分。堡墻回廊上的四個方向都有土匪們守衛觀察堡外一舉一動,站在后堡屋高處可清晰地看到秋后收割完水稻的田野空空曠曠無遮無攔,可以將一百米內的目標看得一清二楚,一旦有人進入步槍射程之內,堡上的土匪可以輕松地將對手當活靶子射擊。也因此,在土匪進入土堡后,三元縣大隊曾組織過兩次強攻土堡,不僅沒有成功,而且還付出了傷亡的代價。這讓林立清暗暗著急,恨不能掉轉槍口奪取堡門。林立清現在急需王組織的指示。然而,怎么聯絡到近在眼前又似遠在天邊的王組織呢?
就在林立清有些一籌莫展的時候,偽裝成送菜村民的縣大隊戰士給林立清送來了福音。很顯然,這位戰士經王組織介紹一眼就認出了內線。按照土匪定下的規矩,戰士全身上下脫得只著一條褲衩,一頭挑著菜,一頭挑著半扇豬肉進了土堡,瞅準機會他對低頭接菜的林立清說,王組織讓我告訴你,想法解救人質打開堡門。林立清聽這話被嚇了一跳,看看拿槍對著戰士的土匪這會兒正悠閑地抽煙,才確定說話的人是送菜的“村民”。多年歷練的地下工作經驗讓林立清的腦袋瓜子在緊急的情況下轉得很快,他邊大聲吆喝這位“村民”把菜挑到廚房里,一邊趁進屋脫離土匪視線的空當小聲說,現在土匪還防范嚴密,等過一段松懈的時候才能行動。戰士說,王組織說要抓緊,縣大隊沒有那么多人力物力和土匪對抗一年半載,三位年輕女子被土匪當人質就怕夜長夢多被糟踏了。林立清眼光熱辣辣地看著第一個現身在他面前的同志,如同看到久別的親人,說,同志,你帶來王組織的指示太及時了!如果不是礙著門外的土匪,林立清恨不得沖上去緊緊握住這位戰士的手。戰士大約感覺到林立清激動的情緒,警覺地退后一步,有些不解地說,聽說你就是以前鄧家豆腐店的林老板,你真是以前的三元地下黨?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你?林立清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自個的激動說,我是和王組織單線聯絡,王組織沒和你說?這回他讓你來找我,看起來我以后就不需要單線聯絡,可以走到地上和同志們一起工作了。戰士說,是這樣,李副縣長只告訴我一個人你的情況。
應當的,應當的,為了安全。林立清說,這些天我把這土堡前前后后看了個遍,琢磨著要攻這土堡,憑我們縣大隊沒炮沒硬家伙還真得從唯一的大門攻進。接著,林立清簡短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過五天就是“銅菩薩”的五十壽辰,土匪們怎么也會為大當家的鬧一鬧,估摸著這個晚上一定警戒最松懈,到時候他為內應想法把堡門打開,同志們就可以趁夜色埋伏在附近一舉攻進土堡。
戰士說,李副縣長說你是一個老地下工作者了,果然名不虛傳。這個情報很重要,我馬上回去向李副縣長匯報。
緊接著,林立清和戰士又約定如果一切按照預先設想的,他在傍晚的時候就會走到后堡屋里從窗扇里探頭點頭,縣大隊的同志可以用望遠鏡看到這一切,如果有變,就搖頭。
確實是夜長夢多,如果不是“銅菩薩”鞭了一個土匪,這三個青春年少的女子早就成困在土堡里如色中餓鬼的土匪盤中菜了,不知有多少土匪盯著這三朵鮮嫩的花呢。而“銅菩薩”說了,這三個人質就是他們活命的本錢,誰也不許染指。林立清在案板上用力切著南瓜,一邊就想王組織真是明察秋毫,怎么就知道他會在廚房里為土匪工作,利用送菜的機會傳遞情報呢?可見組織就是組織。此外,令林立清興奮無比的是很快就可以不用僅僅和王組織單線聯絡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在三元的街面上與很多的同志聯絡,并肩為革命工作。
一切都在按照設想的計劃進行,命定中從事地下工作沒有任何風險的林立清在五天后的那個傍晚站在了安寧堡高高的后堡墻上,從堡屋的雕花窗扇里探頭點頭時,他居高臨下看到了14米下的前堡門,覺得此刻自己就像是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鳥。晚上的酒宴,“銅菩薩”對林立清的手藝很滿意,特別是林立清用小洋村村民送進來的磨豆腐工具親手做的鄧氏豆腐,讓大當家的贊不絕口,說,沒想到在這荒僻山鄉的土堡里還能吃到三元正宗的鄧家豆腐!他和林立清干了一碗當地的老酒,再次向他保證說,國軍已經在沿海登陸了,很快就會打到三元來,我們不久就能走在三元的街面上,坐在鄧家豆腐店里吃豆腐喝南坑老酒了!哈哈哈。
“銅菩薩”的笑聲依然有些悶,震得林立清耳根子發癢。林立清現在心里充滿著大戰在即和回歸組織懷抱的興奮,唯一讓他感到內疚和難過的是,做這一切都瞞著一直很關照他的妻子堂哥。
夜幕像誰從天上潑下了一片片灶灰,經過黃昏短暫的過渡之后早已將安寧堡遮蔽得顯出格外的安寧,大當家五十壽辰給這伙壓抑在土堡內整整一個月的土匪們找到了個放松的理由,盡管此前“銅菩薩”已嚴令輪班的土匪不得飲酒,表情陰郁的二當家也僅敬了大當家一杯酒就親自帶著一位心腹繞著堡墻巡視。土匪們肆無忌憚的猜拳行令聲劃破了夜空沖出了土堡,讓借夜色埋伏在土堡大門前五十幾米處一處大丘田田埂下的三元縣大隊的戰士們恨得咬牙切齒。此時的林立清卻一個人悄悄地走出了堂屋,他先是以給人質送飯的借口到柴房里松了三位早已嚇得面容失色的年輕女子。因為,此前有土匪嚇唬她們說今晚就拿她們給大當家賀壽。林立清給女子松了綁,并給了她們一把菜刀,叮囑他們一定要等解放軍沖進土堡后再出去,有土匪進來就用這菜刀自衛。
在緊繃著神經一個月后土匪們果然是無比松懈,誰也沒察覺到老實人林立清消失在大家的視線里。瞅準著堂舅哥帶著心腹順著沿山勢如屋瓦層疊的堡屋往后堡巡視之時,林立清悄無聲自息地摸到了前堡門。兩位守前堡門的輪值土匪對于走近的林立清根本沒有任何防備,直到林立清手中的槍射出的子彈擊中了其中的一個土匪倒下,另一位土匪還愣神著。
自從當上土匪后,堂舅哥鄧八斤就親手教會了昔日的豆腐店老板怎么使槍,經過一番勤學苦練之后,林立清早已能熟練地使用手上的步槍,但是,第一次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倒在自己槍口下,林立清還是嚇得險些掉了手中的槍。終于,愣神的土匪回過神來舉起了手中的槍,林立清這次沒有再猶豫,子彈緊接著伴隨著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恐懼射向了對手。這時候,不知何時居然跟在他身后的三位村女七手八腳地幫著打開堡門。
槍聲就是進攻的信號,在沉重的堡門吱吱啟動時,早已埋伏在五十米外田埂下的五十幾名縣大隊的戰士如下山的猛虎已逼近了土堡。是林立清選擇時機的準確,在他向土匪開槍時巡視到后堡上的二當家沒來得及及時阻止,當他順著落差很大的堡屋往前門急救之時,第一位三元縣大隊的戰士已沖進了剛開一個人身寬的土堡。林立清看到了堂舅哥驚愣投射過來的眼神,那眼神有一種被愚弄和背叛后迸裂的傷心欲絕。林立清就有些木了,他的槍垂了下來,他想對站在堡墻上的堂舅哥解釋什么,但堂舅哥身體晃了晃,隨后很安靜地趴在上堡墻的臺階上。這時,在狂歡中清醒過來的土匪們在“銅菩薩”沉悶而瘋狂的叫囂聲中躲在中間的堡屋內開始頑抗。
許多許多年以后以至于在林立清后來所有的日子,林立清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土匪那一排排射過來的子彈只是射中別人,他呆呆站在堡門前居然毫發無損。而事實在再一次證明林立清確實是一位在我們革命同志中少有的福將之后,所有能幫他連接組織的有關的人與關系都那么干凈利落地消失在一場壯烈的槍戰之中。為表述清楚列表如下:
1、李云高副縣長在推開堂哥射向林立清的子彈時犧牲,沒有來得及留下任何遺囑。
2、假扮村民給林立清傳遞情報的李副縣長通迅員小陳擊斃土匪二當家后,在最后攻進土堡正屋時犧牲。
3、三位林立清營救出來的女子中了流彈,兩位當場死亡,另一位傷及頭部成了傻子。
三元革命史的有關記載中,在這次三元縣大隊與“銅菩薩”匪部安寧堡最后激戰中,帶領三元縣大隊剿匪的李副縣長當場犧牲,同時壯烈犧牲的還有六位縣大隊的戰士和兩位無辜的村民。土匪全軍覆沒,打死二十五位土匪,包括二當家鄧八斤,匪首“銅菩薩”受傷被擒。
若干個夜深人靜的晚上,無數次回憶為什么他與組織聯絡的渠道會被清理得這么干干凈凈時,林立清除了一次次撫摸半塊銀元,只能一次次在內心里堅信自己的期待。林立清永遠也不會忘記在那個充滿血腥、勝利和悲傷交織在一起的那個安寧堡之夜,他的內心一點也無法安寧,堂舅哥和王組織幾乎同時倒在他的眼前,他先是試圖捂住王組織胸前突突冒出的熱乎乎的血,王組織適時地伸出手無力地抓住林立清的衣袖,說,立……立清……你是一位勇敢……堅強的革命同……志,你……我代表……組織歡……最后一個“迎”字沒有說完,王組織就英勇犧牲了。
林立清沒有等到組織伸過來的熱情的手。這時候,林立清還沒有意識到當王組織的手從他緊握的手掌里滑落時,自己將陷入一個漫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等待之中。
很顯然,原來鄧家豆腐店和南坑林記酒肆的老板林立清,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是組織上的人,沒有任何書面的材料也沒有任何的人證,特別是最重要的人證,他聲稱與他一直單線聯絡,在解放前就領導他進行地下工作的王組織也就是李云高同志已經犧牲,犧牲前沒有任何交代。還有接受李云高同志與林立清聯絡的通訊員也在戰斗中犧牲,不知是不是出于保密的原因,李云高同志未向組織上匯報過這樣的行動,因此只能認定通訊員是接受任務到土堡里偵察敵情。
據此,組織上認定:土匪林立清聲稱是接受王組織也就是李云高同志的安排打進土匪內部作為內線沒有任何事實依據,自從李云高副縣長帶領三元縣大隊剿匪以來,并沒有向組織上匯報過這個內線。但鑒于林立清加入土匪的時間并不長,手上也沒有血債,特別是在關鍵時刻能懸崖勒馬打開土堡的大門,可算是悔過的立功表現,因此,認定其歷史反革命的身份,決定遣返原籍接受人民政府的監督勞動改造。
“銅菩薩”及其同伙是在沙溪河邊被人民政府公審后槍決的,一同陪著上法場的還有大呼冤枉的林立清。當然,林立清并不知道人民政府最后對他下定的結論,因此在被陪殺時不爭氣地流下了恐懼與委屈交織在一起的眼淚。經過最初痛苦的掙扎之后,林立清坦然了,他相信組織上遲早會改正這個錯誤,他只是想向人民政府要求單獨被執行,他不能和這班子惡貫滿盈的敵人倒在一起。然而,沒等林立清提出要求槍聲就響了,槍聲過后,林立清不爭氣地尿了。后來,身體癱軟的林立清被執行的戰士攙扶起來時,這位戰士輕蔑地說,還說自己是地下黨,這個樣子就真是地下黨也遲早當叛徒!
正是這一點一直讓林立清很自責,執行戰士的話如警鐘長鳴一直回響在林立清耳邊。他覺得自己沒有經受住組織上的考驗,沒做到王組織所說的一位立場堅定的地下工作者視死如歸臨危不懼。當然,林立清也找到了一個為自己辯解的理由,那就是如果面對的是敵人的槍口,他的表現一定會完全不一樣了。
然而,生活沒有如果,在三元縣度過了一段被監視改造的日子后,林立清只能懷著滿腔的為革命工作的熱情,戴著歷史反革命的帽子攜病妻回歸故里。這時,昔日鄧家豆腐店小家碧玉的老板千金因喪子和丈夫為匪陪殺險喪命的雙重打擊,在眾人歧視的目光下,脆弱的心理防線終于崩潰,墮入了一個可以進行自我保護的個人世界。
南坑大隊團結生產隊社員們階級斗爭的弦一點也不緊,除了在社員大會時對著臺上低頭認罪的林立清喊幾句打倒之類的口號外,并沒有人把這個從小離家現在回歸故里的游子當敵人,因為老實人林立清的表現怎么看都是那么讓人同情,令團結生產隊的社員們根本無法將他與窮兇極惡的土匪聯系在一起。起初,百般無聊的社員們在田間地頭勞作時,倒是對林立清所說的為三元地下黨傳遞情報的故事頗感興趣。這讓林立清在頭上陰云密布之中看到了一絲光明,他的邏輯是這樣的:既然人民群眾都不懷疑他曾經是地下黨,那么,總有一天組織一定會讓他回到組織的。然而,林立清講述的地下工作很快就讓社員們聽乏味了,倒是對他當土匪的經歷很感興趣。而每當社員們好奇地提起來時,他就要梗直脖子說一句:我那是打入敵人內部當內應!一句,就一句,從來絕口不提這一段讓他現在如此屈辱的潛伏生涯。
樸實善良根本沒有經歷過嚴酷階級斗爭的團結生產隊社員們,沒有把老實人林立清當作歷史反革命,但是,親人們卻很認真地和林立清劃清界限,將他視作為影響家族生存的一堆臭狗屎。
林立清回到南坑大隊的本點——團結生產隊時,父母早已過世,只有大哥二哥兩位親人。大哥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樹葉掉到頭上都怕砸出碗大的疤,在林立清回家第一次登門時連門也沒讓進,半開著門驚恐萬狀地對三弟說,三弟啊,大哥過日子不易,以后你就自個受著吧,別牽連到大哥,你要為你這幾個侄兒將來的前途著想啊。林立清挺直腰板說,大哥,我是地下黨,是有組織的人,我不是反革命!你別怕,總有一天組織上會讓我回到組織的。大哥說,那都是你自個說的啊,三弟啊,往后我們兄弟還是各過各的生活吧,啊?說著,大哥老淚縱橫差點就給這個歷史反革命的弟弟跪下了。二哥呢?正追求進步在民兵連里扛機槍的二哥倒是讓三弟進了門,但至始至終聽著林立清重復自己是地下黨不是什么歷史反革命,他永遠是組織上的人,組織總有一天會弄明白了讓他回到組織的話時,壯得像頭牛的二哥從鼻子里“哼哼”幾聲,吐出一句公事公辦的新詞說,你相信組織,組織卻不相信你,你就好好勞動改造吧,別給我們老林家再丟臉,要是吃了人民政府的槍子兒可是上不了老林家的祖廟!二哥的話像一把利刃,瞬間就刺破了林立清鼓脹起來的勇氣和自信。
林立清就知道他的兩個哥哥都沒有了,攜病妻住到父親留下來的分到他名下的破舊老屋,林立清那個夜里真真切切地流淚了。起初他沒有感覺到流淚,只是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像死人一樣躺在床上,慢慢地覺得有什么東西熱乎乎地流到了兩耳里,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流淚了。
林立清堅信自己是一個堅定的革命者,他想著王組織在他送過幾次情報正式讓他成為組織上的人時說過一句話:革命者首先要有百折不撓的革命信念,無論腥風血雨、敵人恐嚇和親人的誤解,革命者都要視死如歸臨危不懼,相信組織,毫不動搖。
林立清就這樣開始了生活。當然,他在等待組織召喚時也沒有放棄自己的努力,一有空就跑三十多里的崎嶇山路到三元縣政府找有關部門反映自己的情況,到后來,接待他的同志對這個歷史反革命都開始抱以同情的態度了。然而,誰也沒辦法,組織的審查和結論都需要鐵的證據,林立清除了拿出半塊銀元什么也拿不出來。林立清幾乎絕望了,最后還是那位不忍看林立清絕望表情的同志說,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就相信李云高同志絕對不會騙你,他交待的另半塊銀圓遲早會出現的。
林立清又一次跑到了沙縣,他再次抱著僥幸的心理去尋找當年的米店絡腮胡伙計。當然,和以前一樣,已變成供銷社的從前米店找不到絡腮胡伙計的任何蛛絲馬跡。那個五短身材斗雞眼的供銷社主任好似看著別處,漫不經心地說:半塊銀圓能說明什么?說明你就是為革命立下汗馬功勞的地下黨?笑話,都像你這樣拿著半塊銀元就到處說自己是地下黨,那我們的革命早就成功!如果不是曾經的地下工作鍛煉出來的忍耐力,林立清險些一巴掌將他的斗雞眼打正過來。
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在團結生產隊安心勞動改造等待組織召喚的林立清盡管和兩位哥哥形同路人,但這一天二嫂還是沖到家里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原因是因為有個歷史反革命的弟弟,在民兵連里當機槍手的二哥被搶走了機槍,隨之還排除出了基干民兵。據說這是組織上的意見,槍桿子不能握在有歷史反革命弟弟的人身上。從此,看著壯壯實實的被打入普通民兵不能背真槍,只能扛一把木頭槍出操的二哥,林立清心里就悄然滴血。同時,一個堅強的信念更在心里扎了根,暗暗下定決心:在沒有等到組織召喚前他不能死,不僅為了自己堅持的信念,也為了這些受他連累的親人!
但是,還是有人盯上了林立清。是啊,在已經是1975年的這個年份里,曾經的全公社“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先進分子”決心扎根農村一輩子的知識青年李江同志,從他踏上南坑大隊團結生產隊的土地擔任大隊副書記的那一天起,具有長期階級斗爭經驗的李江就對林立清這個自稱是地下黨的歷史反革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敏銳地感覺到這是一個在整個公社來說都絕無僅有的特例。在他看來,這個表面上老實肯干,認真接受貧下中農監督改造的資深歷史反革命,白白凈凈地成天敘說他是地下黨,明顯就是在革命群眾中傳播對人民政府的不滿,一直在和組織對抗,怎么南坑大隊團結生產隊的全體社員居然聽得津津有味呢?不行,這種危險的狀況要馬上改正。
于是,只要有誰舉報林立清在講述其偽造的地下黨工作經歷,就馬上組織開他的批斗會。如是者三,以歷史反革命林立清為首的南坑大隊團結生產隊的壞分子們老實多了,特別是見到李江無不戰戰兢兢低頭認罪。這讓知識青年先進分子南坑大隊副書記李江很受用。
李江很受用,對林立清卻是更進一步的心靈折磨。自從被人舉報幾次后不得不停止在社員中講述自己革命生涯,林立清就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盡管階級覺悟一直不高的社員們對鄉里林立清從來沒有排斥,有些社員在干活時還挺照顧他,但是,林立清在李江同志的高壓政策下,還是被改造成了一個啞巴。這是林立清最困難的一段日子。而屋漏偏逢連夜雨,一直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瘋瘋癲癲與他相依為命的妻子不知怎么跑到山上去,林立清找了兩天卻找到了一具從山崖上摔得血肉模糊的尸體。看到妻子手上緊緊攥著一把治腰痛病的草藥,林立清恍然明白妻子是在清醒的狀態下為他找草藥而摔死的,因為長期的低頭認罪他落下了腰疼病。林立清昏了過去,在兩個哥哥出于兄弟的關系幫他料理后事之后,林立清徹底成了一個啞巴。
沒有人知道經受了喪子失妻之痛的林立清內心真正的想法,他覺得現在他更不能輕易放棄了,為了給死去的妻兒一個交待,他也必須找到組織。正是這個隱秘的想法,林立清表面上稍顯呆滯的目光總會不易覺察地掠過一線熱烈的光束,他覺得知識青年李江似乎是組織上派他來對他進行最后考驗的,無論這考驗有多么嚴峻。
這天,照例是在愚公坪里放電影,照例是地富反壞右先期打掃衛生。現在得說說愚公坪了,這愚公坪是南坑大隊團結生產隊在解放后最重要的建設成果,是全體社員奮戰了整整二十天平整出的一塊平地,為的是開大會的方便。為了紀念這種愚公移山的精神,就取了愚公坪這個名字。愚公坪左方有一條高一米寬一米左右的走道,連接著其上的供銷社和大隊部,四類分子們就經常站在這走道上背朝著愚公坪接受李江領導的知識青年的批判教育。這天打掃完愚公坪,李江讓四類分子們排在一排聽講話。知道李江同志對他這個地下黨特別氣憤的林立清,以往在這個場合從來都把腰彎得很彎,他的腰痛病也就是這么慢慢落下的,從事過地下工作的林立清很好地把握了這個策略,讓李江同志找不到挑剔的地方,他的觀點是保護了自己也就是保護了自己回到組織懷抱的機會。不知怎的這天有一只野蜂老是圍著林立清的頭上轉,這讓林立清無法認真彎腰聽李江同志講話,后來他不得不提起垂在腰間的手來驅趕野蜂。林立清這個扭腰轉頭緊張的動作無形中產生了喜劇效果,讓一班子早已被批斗成油條的四類分子們忍俊不禁地嬉笑起來。這讓李江同志有些惱羞成怒,覺得林立清這是有意向組織發動進攻,他在訓斥兩句沒有效果之后揮起一腳恨恨地踢向林立清,沒有防備的林立清往后一倒,一頭栽到了一米高的愚公坪下。
黑暗中,林立清悠悠醒轉過來時已躺在家中床上,從愚公坪里傳來的《地雷戰》土地雷將日本鬼子炸得人仰馬翻的聲音隱約可聞。頭暈腦脹間,林立清覺得自己內心里一直很堅硬的地方被這聲音炸得七零八落。林立清借著屋外路燈的燈光將打了活結的繩子套到自己脖子上后,用力蹬掉架腳的長凳,幾經努力卻怎么也蹬不掉,當他困惑地低頭卻看到了地上站著一個人。
這個在關鍵時刻挽救了林立清的人也是四類分子中的一員,叫玉秀,解放前的身份是南坑大地主林富貴的小老婆。解放后地主林富貴因手上沾著打死貧農的血債被人民政府槍決,而原本貧下中農女兒玉秀成了地主婆當了四類分子。都知道玉秀是苦出身,是被地主強占為妾,又沒有過多少天好日子,對同村的貧下中農們一向很好,因此,四類分子玉秀即使連李江這樣的知識青年也沒太為難她。林立清知道玉秀的身世很同情她,在一起掃地時總是幫她多掃兩把。這天,是四類分子們把摔暈的林立清扛回家,而玉秀怕出什么意外就一直悄悄地在屋外守著聽動靜。
玉秀把林立清手上的繩子收了過去,說,林大哥,我相信你是地下黨,你這樣的人不當地下黨還能當什么呢?你不能想不開,你想不開了,將來有一天你的組織來找你了,你不就是等于當了逃兵了么?
地主婆玉秀講出的這幾句異乎尋常似不符合她身份的話,令林立清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心又堅硬了起來,他幾乎被自己糊涂的舉動嚇出了一身冷汗。
也就是從這天開始,林立清和玉秀兩顆心在同病相憐中慢慢地越靠越近,最終,在這個凄冷的雨夜,玉秀剝開了衣服向有些畏縮的林立清靠近。林立清向后退了一步,面對敞開胸懷的玉秀有些不知所措。玉秀微嘆了口氣,說,林大哥,我知道你是組織上的人,遲早還是會回到組織的,而我是地主的老婆,這輩子是洗不脫了,我不要你娶我,我只要你要了我,這就夠了。是玉秀的話讓林立清停住了后退的腳步,當他順從地讓玉秀的手牽引著按在她肥碩的奶子上時,血慢慢地熱了起來。
最終,這兩個四類分子悄悄地相扶著走到了一起。這一走就走了幾十年。
歷史仍在堅強地按照自己預定的軌道往前走,1979年對于62歲的林立清來說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年份,這一年,組織上終于給一直頑強奔走的林立清改變了結論,認定當初判定他歷史反革命的罪名查無實據,撤銷這頂歷史反革命的帽子,然而,對于林立清聲稱的地下黨工作經歷,組織上依然不給予認定,原因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的人證和物證。因此,已經62歲摘掉歷史反革命帽子的林立清一點也興奮不起來,對于兩個哥哥轉變了態度也沒有太高興,沒有得到組織承認的林立清依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在荒野里孤獨地行走。
轉眼間,改革的浪潮席卷古老的神州大地,歷史風云變幻間,林立清已到了垂垂暮年。地主婆玉秀在前年就過世了,玉秀臨走時握住林立清的手說,林大哥,等組織來找你了,你別忘了到墳上說知我一聲。林立清含淚點點頭。
又是一個二十年,1999年已經82歲的林立清中了一次風,中風后他的腿腳就沒那么靈便了,不能像以前一樣到處走動了。
時間到2011年的秋天,94歲高齡的林立清想起了那個秋天王組織在文筆山上與他分別時的情形,半塊銀元就是那天王組織親手交到他手上的。王組織對與他單線聯絡的地下工作者林立清說,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如果我犧牲了,就會有我們的一位同志拿著另半塊銀元來找你,這時你就可以回到組織了。王組織說話時語氣堅定,那天也和所有秋天一樣秋也高著氣也爽著。林立清就這么坐在門檻上看著遠山濃郁的秋意,慢慢地沉入記憶之中……
林立清當然不知道,與此同時,有一位頭發斑白步履艱難的老同志拿著半塊銀元走進了三明市委大樓。他聲稱自己曾經是三元地下黨的一員,曾與李云高同志一起參與三元地下黨劫持稅款的事,暴露后一起北上參加了解放軍。一天,李云高悄悄地嚴肅地對他說,有革命就會有犧牲,現在沒有解放的南方形勢很長一段時間會很復雜,如果我犧牲了,請拿著這半塊銀元到三元縣找林立清同志,他是我單線聯絡發展的地下黨員,因撤退緊急我沒能介紹他入黨。接受了這個囑托后兩個人分手了,料不到的是這位叫劉毅然的同志在戰斗中負了重傷,醒來后對以前一些事失去了記憶,只是隱隱覺得這半塊銀元似乎與一個什么同志有關。一年又一年,幾十年過去了,劉毅然從福州省城的工作崗位上離休,他依然想不起來這半塊銀元后面的事,但這些年他一直像對待寶貴的生命一樣珍藏著這半塊銀元,直到前幾天偶然摔了一跤之后,失去的那部分記憶復蘇了。于是,他記起了李云高同志交代的話,急匆匆地拿著半塊銀元找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