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桑
一
蝦貴分到了那塊叫刀把的沖地,一屁股坐在地頭上小半天沒有起來。她在心里一遍遍地丈量著:這塊二畝九分刀把地種上中稻,來年秋后若是豐收了,就夠自己一個人吃上兩年飽飯了。
窗欞子發(fā)白的時候,蝦貴就再也睡不踏實了。當(dāng)她趿拉著穿眼布鞋走出土坯茅草屋時,太陽已經(jīng)從混沌中掙了出來,開始光線柔柔的,沒過一袋煙工夫便施放出萬千逼人的光芒。
家家戶戶的柴灶嗶嗶剝剝響了起來。因為沒有備下早晨的燒柴,被夜露打濕的柴禾被火點著后很沒有生氣,蝦貴只好鼓起腮幫子往灶里吹氣。煙氣薰了好久,灶間才轟的一聲燃了,粗黑的煙柱沖出煙囪,在村莊上空彌散開來,連陽光穿透煙靄時也好像跌了個跟斗,一下子失去了銳氣。
蝦貴沒有想到,就在這么一個百無聊賴的秋天,隊長會通知他們開會。隊長不是別人,就是蝦貴隔壁的大姐夫張寶鎖。大姐夫說這會挺重要,社員們可不能耽誤了。
聽到大姐夫在大喇叭里吆喝,蝦貴隔了院墻問大姐米貴,今天有什么重要事呀?米貴剛從茅廁解手出來,一副喜眉笑臉十分舒暢的神情,幺妹,要分地了。
這人民公社真的到頭了?蝦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還假得了呀?米貴連忙從鍋里撈了兩個煮紅苕遞過來,上工像拉纖,收工像射箭,你說這大鍋飯不垮才怪咧。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蝦貴說,那我就再也不用吃紅苕了。有了自己的土地,就能種上水稻,有了水稻,我就能吃上香噴噴的大米飯了。
紅苕的營養(yǎng)很豐富,臨床上還可用于治療夜盲癥,但它含一種氧化酶,這種酶容易在,人的胄腸道里產(chǎn)生大量二氧化碳?xì)怏w,如果吃得過多,會使人腹脹,打嗝,放屁。這道理人人都懂,但這么多年來,沒種水稻的茅沖人只能默默地忍受這種長久的煎熬。幺姐水貴是大隊的赤腳醫(yī)生,讀過初中的蝦貴在她那里看過一本書,說是紅薯里含糖量高,吃多了可產(chǎn)生大量胃酸,使人感到燒心。胃由于受到酸液的刺激而加強收縮,此時胃與食管邊接處的賁門肌肉放松,胃里的酸液即倒流進(jìn)食管,人就吐酸水了。同時,糖分多了,身體一時吸收不完,剩余的在腸道里發(fā)酵,也會使肚子不舒服。
米貴說,我也想著過上好光景哪,白白的米飯滑滑溜溜,不用嚼就直接進(jìn)了肚里多爽呀!
二
多爽的日子說來就來了,次年開春育了秧,茅沖的田都種上了水稻,灌足水轉(zhuǎn)了青,到處是綠油油的,很是耐看。一抬腳立了秋,坡里搖曳著醉人的金色,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谷香。人們按捺不住興奮,伸長了鼻子盡情的吸吮,娃娃們更是歡呼雀躍。有些大人禁不住孩子的糾纏,提前開了鐮磨了大米去堵孩子的饞嘴。
這才是真正的秋收哩。人們晃動著鐮刀扯過衣襟擦把汗說。割谷的熱情還沒有散盡,又趁一場寒露雨種了油菜。人們的心情像剛剛經(jīng)了雨的土地,滋潤飽滿。茅沖人由衷地歡喜著,連最矜持的女人也綻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分田到戶一年上頭,誰家不是倉滿缸滿鍋里盛不下呀。家家戶戶飄蕩著大米的甜香,人們可勁地吃著,飽嗝打得高高低低,床鋪壓得起起伏伏。
大姐夫張寶鎖站在自家的地頭,吸著旱煙瞇著眼睛瞅個沒完,那模樣就像是被自己的老婆給迷住了。鍋碗瓢勺在一起攪和了好多年,今天才發(fā)現(xiàn)眼皮底下的女人是這樣的風(fēng)情萬種。地真是個寶呀,種什么長什么。滋潤開了的米貴也被他給種上了,接著又生了個大胖小子。這是他們的第五個娃兒,就取名叫五子。
米貴生了四個丫頭片子,終于有了寶貝兒子,水貴一兒一女一枝花,日子過得也不賴??社勖梦r貴命苦呀,她獨身住在隔壁土坯茅草屋里,靠著嫁出去的兩個姐姐接濟(jì)在勉強度日,都滿二十三了還沒有成家,她這個做大姐的怎么睡得安穩(wěn)呀?幺妹人長得水靈靈的,臉上要盤子有盤子,身上要條子有條子,在這茅沖也算得上是一個人尖兒,但她有一樣攔住了眾多男人的門檻,娘說你爹走得早,我沒有給曹家留下子嗣,你和水貴可以嫁人,但蝦貴不行,她必須在家吃老米。吃老米就招男人入贅,這是茅沖這一帶世代沿襲下來的風(fēng)俗,這是家里沒有男丁的無奈之舉。蝦貴得給我們曹家續(xù)上煙火,不能讓這一支人脈給斷了。母親閉眼之前拉著她的手丟下的話,至今沒有兌現(xiàn),自己愧對先人哪!坐了月子吃著雞蛋的米貴這樣想。二十三的女人沒有男人,這就好比一塊旺田好地?zé)o人耕種。不能再這樣荒蕪了,必須按長輩的吩咐跟蝦貴找一個上門女婿。然而,這方圓十里八鄉(xiāng)又有哪個血性漢子愿意入贅呢?人家說做女婿是人都矮半截,不死人也要變邪。
曹家人丁不旺,在這茅沖算是雞民小姓。米貴出生時,恰逢共產(chǎn)黨改天換地,人們都鬧革命去了,這地界米貴如金,娘坐月子連口米飯也沒吃上,遂名米貴。輪到水貴出生,茅沖發(fā)生百年不遇的旱災(zāi),土地龜裂,河堰斷流,禾苗枯死,渴死的耕牛捅開喉嚨都是干涸涸的,真正是水比油貴,故叫水貴。生養(yǎng)蝦貴的時候,老天還算長眼,雖說大食堂里沒有一粒大米進(jìn)肚,但人民公社的紅苕還能管飽,可惜爹盼男崽盼瞎了眼睛還是盼來了個女娃子,仰天長嘆天絕曹家。張寶鎖是米貴指腹為婚的娃娃親,他爹解勸道,親家,你就知足吧,這年月鬧饑荒,你看還有哪家添丁進(jìn)口,河里無魚蝦也貴,女娃子長大后也可招夫婿呀。
三
蝦貴只怪河里無魚,但有蝦就應(yīng)該有魚。這種想法剛在腦子里盤桓,就有人順著她的雞蛋香味找上門來了。張寶鎖的遠(yuǎn)房表弟錢偉大開門見山地說,米責(zé)姐,我想做你曹家的妹夫。米貴一驚,顧不得身子的虛弱從床上嘣了下來,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耳朵,你說什么,偉大你說什么?錢偉大說,我想和蝦責(zé)成親。我家大口闊,弟兄七八個,窮得像個鬼,人又長得不怎么樣,她有房有地,人又長得標(biāo)致,就差我去給暖被窩了。米貴這回徹底聽明白了,狗日的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錢偉大名不副實,家里要錢沒有一文,人長得像個賣炊餅的武大郎,還想摟著美媳婦過好日子。米貴扳起面孔說,這事你得自己掂一掂斤兩,你這個三寸丁配不配做我妹夫喲?錢偉大涎著臉皮說,我也知道自己長得寒酸了點,可天上織女配牛郎,這地上南瓜還配西葫蘆呢,我是做上門女婿呀,這世上除了我還有哪個肯倒插門?他這一說倒把米貴給難住了,是呀,沒人倒插門,蝦貴就要做老姑娘,俗話說一分錢一分貨,姑娘老一天就貶一天值,連不會說話的老牛都想吃嫩草,有模有樣的男人誰愿吃這口高壓鍋都壓不爛的老咸菜。米貴還在思忖,誰知不過半個月,錢偉大又樂顛顛地跑了過來,說是跟自己的父母和兄弟都說好了,就差蝦貴點頭了。米貴仍然是支支吾吾,錢偉大說,就這么定了吧,米貴姐?你說蝦貴長得好看,我還比蝦貴小兩歲呢,她嫌我個頭小,我還嫌她年紀(jì)大,咱們兩不相欠了。
一個鍋要補,一個要補鍋。爹死兄為父,娘死姐當(dāng)家,米貴就拿兩個獨身男女作了一番比較,比較來比較去,最終把茅沖的漢子都比出了紅眼病,他們不約而同地對錢偉大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
嫉妒。難怪那句老話了,好漢無好妻,丑男玩花枝,武大郎交上桃花運了,難保日后潘金蓮不紅杏出墻賴上西門慶。
平心而論,錢偉大除了個頭太小,身子骨只有一米三,其它方面還是沒什么可以挑剔的。吃過早飯不一會兒,女方派來的接親隊伍就到了張寶鎖的遠(yuǎn)房表弟家,接親的主力是水貴的男人開來的一輛手扶拖拉機,車上坐著兩個小伙子,還有個穿著一身紅的小男孩,鮮鮮艷艷的格外扎眼。到了蝦貴的土坯茅草屋,有人搬了一把竹椅讓新郎下車,米貴張羅著要幫忙的人在地上鋪上紅紙,說黃道吉日新人應(yīng)該腳不沾地。還未準(zhǔn)備停當(dāng),車上那個小男孩倒先蹭蹭地下了車,一頭扎進(jìn)了洞房里??礋狒[的人問新郎官呢,米貴一噘嘴說,剛才下去的不就是上門的姑爹嗎?人們這才知道蝦貴真的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瞧那個三寸丁,活脫脫就是從銀幕上走下來的武大郎。
錢偉大的新婚之夜更是引發(fā)茅沖人的好奇心。晚上,聽壁根的男人擠破了頭,都想對兩個人的第一次探個究竟。擠在最前面的已經(jīng)悄悄舔了窗戶紙,聽了老半天也沒有聽出什么實質(zhì)性內(nèi)容,只聽到錢偉大在地上不停地劃圈,劃著劃著兩個人就開始相互揭短,揭著揭著就吵了起來。
及至他們的女兒考上了大學(xué),茅沖有人傳言說兩人當(dāng)時不是在吵架,而是在作詩比試才學(xué)。蝦貴說,恨罷大姐恨爹娘,將我嫁給三寸郎,倘若委身隨他去,牡丹插在狗屎上。錢偉大說,狗屎矮矮育棟梁,芭茅長了也枉然,有錢難買是棟梁,無錢蝴蝶鬧牡丹。蝦貴說,叫聲大郎莫亂言,休說牡丹不值錢,萬貫家財無人知,牡丹一開中狀元。錢偉大說,蜜蜂矮小采蜜甜,蜻蜒再長無人羨,若把幺妹比牡丹,花蕊還得蜜蜂舔。傳言說得有鼻子有眼,把兩個人描繪得文采飛揚。
不過,當(dāng)時人們看到的是蝦貴怒不可遏,伸手去抓錢偉大,錢偉大閃展騰挪跳開去,一會兒地下,一會兒床上,把個標(biāo)標(biāo)致致的幺妹累得喘不過氣來。蝦貴急了,抽去了上床的矮凳,錢偉大想往下跳,想了想又不敢,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蘼晫⒙犻T子的人嚇了一跳,沒想到錢偉大都是二十一歲的人了,哭出來的聲音仍然是童聲。他哭起來就像決了堤的江河水,汪洋恣肆,將門外聽音根的人全部沖散了。蝦貴一時沒了主意,見局勢已經(jīng)無法收場,也跟著咧開嘴嚎啕大哭。兩個人開始還帶著悲聲,哭著哭著便成了三月的小雨。錢偉大看了看蝦貴哭得爛桃子似的眼,忍不住笑了起來。蝦貴抹了一把眼淚,嘆了一口氣說,這就是我的命。錢偉大對蝦貴說,今天我就是你的天你的地,我會對你好的。
有了地有了男人,好日子才算真正開始了,雖說錢偉大是個小人鬼,可就如他自己所說的利索得很。他讓大連襟張寶鎖給自己做了一個長柄的鏟子,這就將自己的胳膊變長了。他又央求二連襟把退役了的手扶拖拉機賒給他用,改裝一下就相當(dāng)于他長了一雙長腿。站在窄窄的田埂上,他使一把長柄的鏟子麻利地上下翻飛,開溝放水,排灌自如。蝦貴天天都是熱飯熱菜,日子過得有滋有昧。稻子黃了梢,他就用手扶拖拉機下田去收割,二畝九的中稻不到半天就弄到了稻場上,別人還在忙搶收,他們就把油菜苗伺弄得有板有眼了。
(未完待續(xù))
(編輯劉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