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劍
晉城青蓮寺的羅漢塑像圓潤飽滿,氣魄宏偉,與大唐時代精神一致;玉皇廟的二十八宿塑像生活味濃,與宋代審美趣味契合。
心對物的描摹,從來不是技巧的勝利。趙學梅的鏡頭下,神像不再是沉默的泥胎,而是與凡人一樣,畢竟神是按照人的思想感情塑造出來的。
很多年前,我游覽了晉城兩座國寶級的名勝——青蓮寺和玉皇廟。青蓮寺是唐代的,那些傳神的塑像體現著唐代恢宏的風格。玉皇廟是宋代的,確乎有十足的宋代世俗而精致的味道。玉皇廟的管理者告訴我,廟里的二十八宿是元代大雕塑家劉元的作品。多年來,我對此深信不疑。
前一段日子,趙學梅給我看了一部名曰《唐風宋雨》的書稿。我本以為大概與她一向愛好的散文有關,看過書稿吃了一驚,她居然將觸角伸到歷史考證方面,她力主玉皇廟二十八宿成像于宋代。有關玉皇廟二十八宿塑像的成像年代和作者,“元代劉元說”在晉城當地雖是不二之論,但國內有關專家卻持含糊謹慎態度,籠統說可能為宋、元時代作品。專家言之不鑿鑿,聽者聞之而渺渺。究其原因,是因為府城玉皇廟是山野村廟,國史無載,縣志寥寥,資料匱乏。可以為據的是廟內僥幸留下的幾十通蒙著歷史煙塵的斷碑殘刻。然而碑刻所記,偏重于形勝抒情、沿革記敘、布施備述、權貴題記,對具體而微的過程或語焉不詳,或自相矛盾,或空洞烘托,或忽略不計。如果沒有一點究細辨微的格物功夫,還真難以下筆。該書所涉及的府城玉皇廟和玨山青蓮寺,前者是道教廟觀,后者是佛教叢林,都是晉城國寶級的遺存。青蓮寺由高僧慧遠于北齊天保年間所創立,隋文帝即位后請慧遠主持全國的佛事。慧遠圓寂后,朝廷罷朝三日,以示祭奠。青蓮寺也因此成為隋、唐時代名滿天下的著名佛寺。府城玉皇廟雖是鄉間村廟,但因保留了千年的雕塑珍品,而聞名業界。
晉城是文物大市,有必要弄清自己的文物家底。本該由史家完成的任務,卻由趙學梅這樣一個非專業人士為之勞瘁而成,真是勉為其難了。從文化的角度講,如果說漢代還保留著上古本土的天真爛漫和抽象寫意的傳統,那么唐代的藝術風格受佛教文化的影響,已經變得恢弘大氣、超絕高逸。這一風格不僅體現在詩歌、書法、歌舞和繪畫,也體現在造像藝術上。社會穩定、經濟發達、信仰自由,使唐代成為中國歷史上少有的繁華盛世。自由奔放、胸襟開闊、無所拘束,是這個時代的藝術特點。青蓮寺的羅漢塑像圓潤飽滿、莊嚴肅穆、氣魄宏偉,這與大唐的時代精神是一致的。到了宋代,情況有了變化,中國社會進入后封建時代,統治階級需要遏制精神上的自由主義狀態。這種精神的自由狀態,可能起于春秋的百家爭鳴,蓄于漢代的無為而治,流于魏晉的散漫隱逸,盛于唐代自由開拓。于是,程、朱理學應運而生。理學的核心雖然是“存天理,滅人欲”,但它承認人的自然欲求是合乎倫理的,僅能克制,不能去除。天理格除人欲,理性壓制浪漫,行政鉗制思想,藝術就不能不向理性和世俗的方向發展。前者發展的結果是藝術風格越來越細致化,后者發展的結果是藝術的味道越來越生活化。而玉皇廟的二十八宿塑像,與宋代的審美趣味是契合的。

《唐風宋雨》,趙學梅攝影/著,商務印書館2011年8月版
趙學梅的文稿雖然沒有在這一方面作進一步深入探討,但她的確已經感覺到了。趙學梅對府城廟二十八宿及青蓮寺羅漢有獨到的藝術品鑒。她是從人的角度去欣賞神的風采,或者說她是從神的感覺去解讀人的崇拜。她知道宗教是思想的產物,在人類蹣跚學步的時代,混沌蒼莽的思想原野搖曳著一簇簇奇異的花,它伴隨著人類從童年一直走到今天。它凌駕于無數民族的信仰之上、突破了山川地域的樊籬、慰藉著蒙昧幼稚的心靈。它是縹緲的,若有若無漫散在歷史的時空;它是實在的,不即不離滲透于平凡的生活。于是,在趙學梅眼里,這些神像不再是草木與泥土的交響,而是現代人與古代人對話的平臺,是古人尋求救贖、今人尋求安慰的途徑。她努力想找到一個契合點,說明神就是人的精神升華。神雖然高高在上,但食著人間煙火,對人世間的災難和疾苦就不能漠不關心。神的存在與人的期冀,是一對連體雙胞胎。如果說隋唐時的神像還有些遠離塵世的貴族精神,到了宋代,隨著市民階層出現,神像的雕塑風格就日益世俗化了。中國人自古對神就持敬畏態度,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中國人也最會親近神。只要需要,隨時可以造出一個神來,所以中國又是神最多的國家。
玉皇廟里供養了三百多尊神。趙學梅在神的世界里徜徉,聆聽著神與神之間的口角詰辯,欣賞著神與神之間的眉來眼去,并試圖從古代神的世界變遷,觀照古代社會的現實生活。她的欣賞與感覺全是一種自我的陶醉,她在這種自我陶醉中,感受著宗教藝術帶來的沖動與喜悅,體會著宗教氛圍的安寧與靜穆。所以,她對神的欣賞便具有與眾不同的理解。我無法從是非的角度去評價她的感覺,畢竟,姚黃魏紫,各見千秋,主觀的東西是最具個性化的東西,只要不是背書,便不可代替,不可復制。以此示于人,可窺見作者藝術品位的高下;以此味于己,可燭照自己心靈修為的得失。這是所有藝術的通則。
該書的核心部分是對府城玉皇廟二十八宿塑像成像年代和塑像師的考證以及從藝術的角度對二十八宿神像的欣賞。幾十年來,關于府城廟二十八宿,雖有約定俗成之共識,卻無文字考證之定論。趙學梅以年代為經,以碑刻為緯,用傳統形式邏輯的反證法,由肯定元代劉元塑像之不可能,進而推及宋代澤州工匠塑像之可能性。從而把玉皇廟的二十八宿塑像的成像年代,由元代的至元年間向上推到宋代的熙寧年間,大約推前了二百多年。把二十八宿的塑像師由元代宮廷雕塑家劉元,還原為澤州本地的工匠們,是基于澤州當時經濟發展水平和常識。在漢代即以手工業而聞名的澤州,能工巧匠云集,物華天寶,造一個在當時看來不過一座鄉間尋常小廟,豈勞他人代庖哉?此說盡管是一家之言,但任何可以稱之為一家之言的,必有嚴密的邏輯支撐。我細讀之、苛察之、品味之,以為此說從形式邏輯到辯證邏輯都可以說得通。當然,邏輯不出問題,不等于其結論不出問題,這也是歷史界的一個常見現象。不過到目前為止,有關府城廟二十八宿成像年代的研究幾乎是一個空白,所以學梅先生的研究與考證便具有開創性質。或許這只是一個引子,讓更多的有識之士對此感興趣,或許將來有人會得出更接近真實的結論也未可知。若真如此,相信趙學梅會同樣欣慰。
占該書篇幅最多的是圖片。搞攝影的人都知道,到廟觀拍神像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光線和空間的限制,神像的不可移動性,給藝術家的創作帶來許多困難。趙學梅沒有四平八穩地去拍二十八宿和羅漢們的肖像,她力圖找到它們最具典型的一面。光線的運用,角度的選擇,細節的刻畫,構圖的平衡,她調動了一切可以調動的攝影手段。她不是專業攝影師,但她比許多專業攝影師對神有更多的理解。藝術有個普遍規律,即心對物的描摹,從來不是技巧的勝利。攝影藝術亦如此。如前所說,她首先要理解神,把神像當做有情感、會說話的朋友看待,在讓人們一窺全貌的同時,悉心刻畫最具個性的細節部分。情節決定過程,細節決定性格。于是,神像們一個個就活了起來,一投足、一頷首、一皺眉,甚至飄飄的衣帶和高聳的發髻都在訴說著什么。于是,神像不再是沉默的泥胎,不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外來客,而是與凡人一樣,有嗔有怨有煩惱,渴望被尊重、被理解、被呵護。畢竟神是按照人的思想情感塑造出來的,理應有人的品格特點。這應該是該書圖片的最大特色。
佛道一體的內容格局、冷靜客觀的學術考證、汪洋恣肆的藝術欣賞、獨具個性的神像圖片,就組成了這樣一本率性而為的書。有幸在該書付梓前看到書稿,我贊賞趙學梅考證的勇氣,理解她求索的艱辛。為加深讀者的理解,多說了一些與文化藝術有關的話,然而正如王安石詩曰:“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區區豈盡高賢意,獨守千秋紙上塵。”精神既然難寫,又恐難盡賢意,只好留此為照,供方家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