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武：威武不屈的一生

■散木

五四成名

屈武（1898～1992），原名屈儒，字經文，陜西渭南人。

1917年，屈武在西安讀中學。五四運動中，地處西北的陜西也燃起了新時代的火焰，青年屈武熱血沸騰，在運動中表現出色，被選為陜西省學生聯合會會長。其間，他組織學生進行愛國講演、散發傳單、張貼標語、焚燒日貨，并帶頭向陜西督軍陳樹藩和陜西省教育廳廳長郭希仁請愿，抗議北洋軍閥政府的賣國行徑。1919年6月，屈武以陜西學生代表身份赴北京聲援北京學生運動，隨即作為10名全國學生代表之一到北洋政府總統府向總統徐世昌請愿。當時，屈武激于義憤，聲淚俱下地說：“如不答應學生的要求，我們以死力爭！”言畢，他以頭碰地，頓時血流如注。這件事后被稱為五四運動中的“血濺總統府”事件。而當時徐世昌也被迫答應其所請，這次請愿斗爭取得了勝利。屈武因此被譽為“愛國英雄”，聲名鵲起。

成名后的屈武，隨即赴上海出席第一次全國學生代表大會。經陜西名人于右任介紹，屈武晉見孫中山，聆聽了孫的教誨。這年10月，屈武返回西安，又領導了西安學生聲援教員的索薪斗爭，結果被軍閥政府逮捕，身遭毒打，但他寧死不屈，后經胡景翼等營救，才逃出虎口。

1920年春，屈武轉入天津南開中學學習。其間，他曾參與創辦《貢獻》雜志，宣傳五四新文化和社會主義思潮。1922年4月，他與于右任的長女于芝秀結婚，作為老丈人的于右任十分賞識這位家鄉的青年才俊。于右任還曾寫詩，盛贊屈武其人一如古時的屈原和申包胥等都是杰出的愛國者。

北方的中共要人

1922年夏，屈武考入了北京大學文科，并于同年秋加入了活動在北京的西北人的進步團體“共進社”，此后他曾當選為該社的常任主席。

在天津上學時，屈武通過閱讀馬克思主義著作而深受其影響，到了北京之后，他更是直接受到了李大釗等人的教育，對馬克思主義也有了進一步的認識。1923年春，屈武加入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并相繼擔任北大團支部書記、北京團地委候補委員等。在一次團組織的整頓之后，團組織對他的評語是八個字：“篤信主義，忠實精干。”1925年，經王若飛、劉天章介紹，屈武由共青團員轉為正式的中共黨員。

1924年10月，在當時大革命運動和第一次國共合作的影響下，馮玉祥、胡景翼等毅然發動了“北京政變”，成立國民軍，推翻了直系控制的北京政府。屈武參與了這場政變。他幫助國民軍二軍軍長胡景翼與李大釗建立了聯系，并受李的指派，隨胡景翼率部南下，攻占河南開封。胡景翼任河南督辦時，任命屈武為國民軍二軍參議。12月初，屈武回北京向上級請示和匯報，后應胡景翼的邀請，陪同李大釗赴開封商談與對方實現進一步合作的問題。由于李、胡的共同努力，河南形成了國共合作的新局面，革命運動迅速恢復和發展。

1924年12月，孫中山北上抵達天津。屈武受于右任、胡景翼的委托，前往問候。而孫中山亦委派屈武作為私人代表赴陜西宣傳召開國民會議、和平解決南北統一等政治主張。于是，屈武等返回陜西，風塵仆仆地往返于西安、三原、大荔等地，熱情宣傳孫中山的國是主張。

1925年春，屈武又回到北京，隨即受李大釗、胡景翼指派，與馮玉祥的代表一起趕赴國境線上的庫倫，接運蘇聯援助國民軍的軍用物資。

1926年1月，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廣州召開，屈武當選為國民黨中央候補執行委員。

留學蘇聯，受到嚴酷的磨煉

大革命時期，蘇聯為了支援中國革命，特意在莫斯科創建了一所專門培養中國革命人才的學校——莫斯科中山大學，隨即接收國共兩黨的優秀青年以及一些國民黨高干的子弟入學。屈武作為中共的青年干部以及國民黨元老于右任的女婿，被中共北方區委派往蘇聯學習，而且是夫婦兩人共同留學。

屈武從莫斯科中山大學畢業后，隨即遵從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指示，赴伏龍芝軍事學院繼續深造。伏龍芝軍事學院當時特別設立了一個“中國班”（其實只是一個“中國小組”），其中6人分別是屈武、劉云、劉伯承、左權、陳其科、黃滌洪。這6人都是中共黨員，劉云為支部書記。

在伏龍芝軍事學院，屈武與劉伯承不僅是同窗，而且兩人關系極好，可謂無話不談。當時，劉伯承對屈武表示：希望能早日回國，到毛澤東和朱德領導的井岡山去，協助指揮戰斗。1930年，中共中央調劉伯承和屈武等回國工作。當屈武和劉伯承等人都上了火車，準備起程回國時，屈武突然想起了仍留在蘇聯學習的妻子，他想應該與妻子道別，作個交代。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跳下了車，卻不料剛一回家，就被蘇聯的“克格勃”抓了起來。此后，他很快被開除蘇共黨籍。屈武的這一跳，讓自己的命運就此發生了改變。他沒有成為與劉伯承、左權等一樣馳騁在國內戰場上的紅色指揮員。跳下火車的屈武，趕上了蘇聯的“大清洗”。由于這一跳，以及同情受到蘇共黨內殘酷斗爭和錯誤處理的那些老布爾什維克，屈武被蘇聯當局以“違犯軍紀”等罪名，發配到冰天雪地的北極附近，在北冰洋岸邊的一座無名小城服苦役。

據當時中國駐蘇聯大使蔣廷黻后來回憶：一次在莫斯科，“某日，有一位衣裳襤褸、沉默寡言的人來看我。經我再三詰問，才知道他是屈武，是故監察院長于右任先生的女婿。他對我說，他于一九二五年或一九二六年到莫斯科，國共分裂后，蘇聯懷疑他是反革命分子。他做了十年苦工，最后被送去挖白海隧道。他過去沒有干過吃力的工作，他感到在北極非常吃不消。蘇聯負責官員發覺他雖然是一名工人，但卻有相當的教育水準，因此叫他做鼓舞同伙犯人士氣的工作。他們指示他要和其他犯人混在一起，告訴那些犯人，如果在刑期中好好工作，一定會釋放他們，讓他們恢復正常生活。他十年來，一直把這些話講給其他犯人聽。當他刑期屆滿時，看守人員告訴他可以自由時，他反而哭起來，因為他不知道何去何從。蘇聯人派他任正式監獄管理員，待遇相當好。但當他獲悉中國已經對日作戰時，他急于返國，想參加偉大的抗日戰爭。蘇方幫助他到莫斯科，他找我幫忙找他岳父要錢和護照，以便回國。我告訴他，一切都無問題，我會替他安排，要他一星期內再來見我。過了三周他才來大使館。他說上次我們見面后他決定要去看場電影。因為電影要半小時后放映，他想要借機看一下新建的地下鐵路。當他閑逛時，治安人員懷疑他是間諜，把他逮捕了。治安人員費了三個禮拜時間清查他的資料，才弄清楚。我告訴他這段時期要特別小心，我在一天內可以將車票替他準備好。到約定時間，他又不見面，因為他離開大使館后到一家大百貨公司的貨窗前去看里面擺的物品，因而又被逮捕。這次清查他的資料，警方只用了一個禮拜”。

在抗日戰爭爆發之際，屈武的岳父、時任國民政府監察院院長于右任通過中國駐蘇大使館向蘇方提出交涉，詢問屈武的下落。同時，屈武也在積極申請回國參加抗戰。1938年，通過于右任和邵力子的關系，屈武得以安然回到國內。

屈武回到國內，很快到了陪都重慶。他馬上尋找黨組織，并很快找到了周恩來，急切地要求恢復組織關系。周恩來意味深長地對他說：“以你現在的身份，更便于工作。”屈武馬上領會了周恩來的意思。

此后的屈武，以新的面貌出現了。在他的名片上，有這樣的稱謂：國民黨中央訓練團干事、軍委會少將參議兼蘇聯軍事顧問處副處長、中蘇文化協會總會秘書長，等等。

抗戰勝利后，屈武被任命為新疆省迪化（今烏魯木齊）市市長。1949年初，蔣介石下野，李宗仁上臺。張治中受命赴北平參加和談，屈武則是這支國民黨和談代表團的“顧問”。其間，他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和談破裂后，張治中被留在北平，屈武則受命回到新疆，秘密策劃起義。在新疆和平解放的過程中，屈武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新中國成立后，屈武任政務院副秘書長，當然仍是“黨外人士”的身份，但他仍有“歸隊”之念。有一次，屈武與劉伯承相遇，兩人談起往事，欷歔不已。作為蘇聯伏龍芝軍事學院的同窗，劉伯承已是戰功赫赫，屈武卻自知早已遠離沙場，而命運只在當年的那一念之差。1950年，屈武向李克農提出恢復自己1925年黨籍的請求，經中共中央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安子文報請中央審批。劉少奇批示道：黨籍不予恢復，可準其重新入黨，免除候補期。1950年12月12日，在李克農和徐冰的介紹下，屈武重新加入中國共產黨。再后來，屈武又曾多次向中共中央申請恢復自己的黨籍，那時他已經是全國政協副主席了，但由于多方面的因素，最后還是沒能了卻這個心愿。

國民黨內的“紅色女婿”

屈武未能恢復黨籍的因素之一，就是先前擔任的特殊角色。

抗戰時期，屈武還曾任國民黨陸軍大學教官、陜西省政府委員兼建設廳廳長等。任內，屈武積極從事抗日民主運動，經常深入各戰區調查研究，并根據他的特殊經歷，協助蘇聯軍事顧問團開展工作，組織各種形式的中蘇文化友好活動等，發揮了特殊的作用。

皖南事變之后，屈武在中共南方局周恩來等的直接領導下，與王炳南、王昆侖、許寶駒、賴亞力等在重慶成立了“中國民主革命同盟”，這個組織起著團結國民黨民主派和其他愛國民主人士，堅決維護第二次國共合作等重要作用，其中王昆侖等還是中共秘密黨員。1945年秋，在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接見了屈武等“中國民主革命同盟”的負責人，并對他們的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

1941年1月至1944年2月，屈武以“蘇聯通”的資格，曾在中蘇文化協會、陸軍大學等先后作了《蘇德戰爭之爆發》、《德軍對蘇聯閃電戰失敗之原因》、《蘇軍冬季攻勢》、《蘇軍夏季攻勢》等報告和講演，明確預測出法西斯必敗和蘇聯必勝的結論。他的上述報告和講演后匯集成冊為《論蘇德戰爭》一書，當時孫科為之作序，稱屈武是“國內研究蘇聯軍事的專家”。

1945年抗戰勝利后，屈武作為國民黨中央赴新疆和談代表團的成員，隨同團長張治中前往新疆履新，除了負責和平解決伊犁、塔城、阿山三區的問題外，他還受周恩來的委托（此前周恩來還曾對屈武指示:“如果蔣介石同意你到新疆去，那是一件好事。第一，可以擺脫胡宗南等在陜西的監視；第二，張治中在政治上比較開明，這次毛主席來重慶談判，文白先生出力最大，同他一道工作，進一步搞好合作共事關系是有積極意義的。”），在張治中的精心安排下，具體負責營救被軍閥盛世才關押的131名中共黨員。當時，屈武曾親自去獄中探望瞿秋白的遺孀楊之華，以摸清情況。后來經過艱苦的工作，終于使被囚的中共黨員全部獲得自由，平安回到延安。這一營救當時受到毛澤東和周恩來的熱情贊揚。

1962年，周恩來邀請張治中 （左一）、傅作義 （左三）、屈武 （左四）商談臺灣問題后在釣魚臺合影。

屈武“紅色女婿”和“西北人士”的角色，讓他在歷史上還留下了參與新疆和平解放的功勛。1949年4月16日凌晨，屈武與周恩來單獨會晤。當時屈武是國民黨新疆省政府委員兼迪化市市長，此外他還是國民黨和談代表。當時國共和談代表達成了一個和平協定，不過，屈武說：“昨晚張治中告訴我，南京方面估計不會批準那個和平協定。全國范圍只有打下去。他讓我回新疆去，讓我轉告陶峙岳，蔣介石要打下去，可是新疆要和平，新疆不能放一槍?！敝芏鱽碣澩瑥堉沃械囊庖?，他說：“是的，國內實現和平的希望很小，如果決裂了，你要趕緊回新疆去，策動那里的部隊起義，盡量使人民不受或少受損失。”隨即，周恩來詢問了新疆部隊將領的情況，特別是新疆警備司令陶峙岳的政治態度。這時屈武說：“陶峙岳是個誠實的人，張治中的態度就是他的態度。”于是周恩來寬慰地笑了，說：“文白先生是有名的‘和平將軍’嘛！”

此后，屈武迅即返回新疆，當時執行了策動和平起義的秘密使命。

晚節彌香

新中國成立后，屈武歷任西北軍政委員會委員、新疆迪化市市長、國務院參事室副主任、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副主任等。他還是第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第一、二、五屆全國人大代表，以及第三、四、五屆全國政協常委。在這些工作崗位上，他都兢兢業業，不辱使命。

因其特殊的身份和經歷，屈武還曾擔任著一些特殊的任務。如在20世紀50年代之初，海峽兩岸曾有一些秘密的溝通，其間張治中曾以赴廣州迎接回國的女兒為名，乘船去某個不知名的地方與國民黨代表進行密談。據說這是遵照周恩來的指示進行的。當時，張治中還率領著一支由屈武、李俊龍、余湛邦等組成的特別工作小組，通過香港的友人，共同對臺灣的一些國民黨政要進行勸說和開導，以期達到促成兩岸和平統一的目的。

但也是因為其特殊的身份和經歷，屈武在“文革”中飽受迫害，被打成“叛徒”、“特務”，投入囹圄。

1966年“文革”爆發后，空軍政治部來人要屈武交代在新疆營救中共黨員的問題，其實是要屈武提供所謂“叛徒”問題的“材料”。屈武據實回答，不上圈套，結果自然惹怒了來人。來人遂串通民革中央機關的造反派，對屈武進行輪番批斗和無休止的逼供，一定要他承認原在新疆關押的中共黨員100多人是張治中和他奉蔣介石的命令誘降后送到延安去的，其使命是讓他們在共產黨內部做瓦解工作。屈武“威武不能屈”，又根本不理睬來人讓他“珍惜這次立功的機會”的利誘，堅持實事求是，拒不做偽證。于是，來人遂向民革中央機關的造反派尋求幫助，意在“打掉其氣焰”。屈武由此飽受批斗和折磨，更遭到皮帶的抽打，以致被打倒在地，翻來滾去，但他仍然沒有被“屈打成招”。

1968年8月30日深夜，屈武遭到逮捕，被關入秦城監獄的單人囚室內，其罪名是“反革命罪”。在這里，屈武度過了漫長的6年。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據稱是毛澤東、周恩來派人來看他，并向他了解在監獄里是否有人搞逼供信等。屈武回答說:監獄里的看守并沒有打過他，但是外調的來人長時間盤問，又不給喘息機會，自己在精神上受到很大折磨，動不動就罰站，要他向毛主席請罪，至于恐嚇、斥罵則是平常的事。日常生活待遇也很差，每餐都是吃窩頭、咸菜，喝白開水，日子長了，自己得了胃病，多次要求治療卻沒有答復，現在瘦得皮包骨，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出去。

1974年國慶節前夕，中共中央辦公廳、全國政協秘書處、公安部派人來通知屈武出獄，并準備參加國慶招待會。至于對他的結論，則是:“屈武，查無任何反革命罪行，決定恢復組織生活?！鼻淙找古瓮囊惶旖K于來到了。這天晚上，他穿著整潔的中山裝，手拿著國慶招待會的請柬，莊重地走進人民大會堂。他又見到了許多熟悉的老同志和老朋友，大家都為他被“解放”感到由衷的高興。

在那次國慶招待會上，屈武見到了掛念已久的周恩來。事后他得知，就是在這年國慶節前，有關部門報送周恩來審定擬請參加國慶招待會的人員名單，周恩來看后，增加了8個人的名字，其中就有屈武。后來這份名單又報送毛澤東審批，毛澤東當即圈閱：“同意”。也就是周恩來的這個舉動，把屈武“解放”了。

“文革”結束后，特別是中國實施改革開放后，屈武身上的冤案一一得以平反。他還先后當選為第六、七屆全國政協副主席，民革中央副主席、主席兼中共黨組成員、書記，以及中蘇友好協會會長、孫中山研究會名譽顧問等。在新時期，屈武為了貫徹和落實中共的統戰政策，傾注了大量的心血。

1987年12月，因年邁體弱，屈武主動辭去民革中央主席的職務，隨后被推舉為名譽主席。

1992年6月13日，屈武病逝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