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市場報道的層次與方法

□ 文/顧惠忠

（作者是《證券時報》上海分社總編輯）

在財經新聞中，金融市場報道是最難做好的，不僅因為其專業性，也因為影響市場的因素太多。然而，金融市場報道是財經報道的重要領域，任何一家財經媒體或綜合性媒體的財經報道部門都不能忽視它。此文相當專業且有深度。

金融市場報道的三個層次

在實踐中，我們將金融市場報道大體劃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層次是基本報道形式，大致可分三類。

第一類報道，是目前媒體上最常見的市場概況報道和動態消息。如2011年6月9日，B股市場暴跌近8%，次日，《證券時報》市場版刊登了見習記者唐立的報道“繼4月27日大跌5.33%之后，昨日上證B指再次大跌近8%——B股間歇性暴跌 已成股市阿喀琉斯之踵”。

第二類報道，是對市場變動的追蹤和分析。如2010年5月和2011年2月，貨幣市場資金價格暴漲，市場認為流動性被迅速收緊和央行在加快回籠流動性。2010年5月的資金價格暴漲，我們在常規的影響資金價格的因素中未找到任何原因，分析認為是熱錢撤離中國。在人們的印象中，熱錢是持續流入中國的，這一結論顯得有些違背常理，但后來央行公布的外匯占款數據證實了我們的推測。2011年2月24日的資金價格暴漲，我們調查后發現是個別國有商業銀行故意的操縱行為，并非流動性大幅收緊。

第三類報道，是對市場制度和市場建設的關注。2010年8月31日晚21時15分，上海黃金交易所夜市，黃金Au(T+D)以271.90元開盤不久后，價格出現異常成交——持續40秒時間的“烏龍”漲停。我們在對上海黃金交易所、有關交易機構、交易員調查后得出結論，由于民生銀行交易機制存在問題，觸發強行平倉，并進一步引發金價漲停。受此影響，空頭客戶損失慘重。針對這一事件，我們及時進行了報道和追蹤，刊發了《黃金夜盤“烏龍”漲停秒殺眾空頭》《拷問銀行黃金業務風控制度》等報道，引發了金融市場廣泛關注，起到推動了市場制度建設的作用。

第二層次的報道，我稱之為“透過市場變動看宏觀”。實證研究表明，期貨市場提前三個月、股票市場提前六個月反映實體經濟變化。既然如此，我們就想，能否通過期貨等金融市場的變化來觀察宏觀經濟的變化呢？兩年多的實踐表明，這是可行的。“透過市場變動看宏觀”，就是通過大宗商品等價格變動來觀察宏觀經濟變化。現在大家對經濟先行指標“PPI”比較了解，從大宗商品價格變動觀察宏觀經濟變化較之更有前瞻性，也便于媒體發揮獨立觀察的作用。

通過金融市場我們還可以觀察到更多的宏觀變化因素。如通過全球資金流動狀況，判斷全球整體的經濟狀況；通過某些商品或某類商品價格的變化，觀察微觀經濟體的經營狀況，通過利率的變動觀察熱錢流動狀況。

“透過市場看宏觀”的報道形式，直接的表現是報道宏觀經濟變化，進一步的表現，是反映宏觀政策可能的變化。如2010年11月，美國實施第二輪量化寬松政策導致商品期貨暴漲，我們在“國際貨幣泛濫 我國抗通脹須打組合拳”中指出，因貨幣政策的局限性，國家將重用行政手段調控物價。報道刊登一周后，針對物價的國16條行政調控措施出臺。2011年3月3日，看到鄭州商品交易所放開棉花交割的通知，我們馬上判斷出國家將展開新一輪行政調控。不久，國家發改委采取了約談12個行業協會及部分代表性企業等措施。

或許有人會提出，宏觀經濟有眾多的直接指標來說明其變化或預測其變化，為什么非要通過金融市場去觀察呢？

□ 2012年6月4日，滬深股指跌幅雙雙超過2%。一股民在安徽省阜陽市一家證券營業部內關注股市行情。（盧啟建/攝）

□ 2012年6月18日，東京股市日經股指上漲1.77%，行人從股市信息顯示屏前走過。（新華社/發）

財經新聞價值的重要性標志之一，是前瞻性。政府或權威機構公布的宏觀經濟指標往往有一定的滯后性，如果我們能提前觀察到變化并及時傳遞給受眾，是不是使他們在經濟活動中處于更有利的位置？國家統計局公布CPI等宏觀數據前，有關機構和人士想方設法打聽，就是出于這樣的目的。同時，宏觀經濟指標因采集和發布上的局限性，不一定能完全、真實地反映實體經濟變化，而金融市場傳遞出來的信號真實度更高。另外，在經濟全球化日益深入的背景下，中國經濟與全球經濟聯動性日漸強化，但我們了解和理解國外宏觀經濟信息的手段仍非常有限，而觀察國際金融市場目前并無任何障礙和限制。所以，通過國際金融市場變化觀察全球經濟是目前最直接和最方便的手段。

獨立性也是財經新聞價格的重要體現。受多種因素的影響，某些機構和某些專家學者公開發表的信息往往與現實或經濟趨勢存在偏差，從而給受眾以誤導，財經媒體、財經記者堅持通過金融市場變化做出獨立性判斷，可大大提高財經新聞的價值。

第三層次的報道，是第二層次報道的反向報道，即通過宏觀和微觀的觀察報道市場變動。金融市場是經濟活動的重要場所，把影響金融市場價格和成交量變動的重要因素及時報道出來，也是金融市場報道的重要任務。同時，金融市場上常會出現一些假象或虛假信號，這也需要及時辨識。我將這一報道形式稱之為金融市場報道的第三層次，即通過調研把握影響市場變動的因素。

為什么要把這一報道形式列為金融市場報道的第三層次而不是第二層次？透過金融市場變化看宏觀，著眼點是觀察市場的價格變動，是圍繞市場本身展開的報道活動，而通過調研把握影響市場變動的因素，是跳出市場看市場，需要走到實體經濟中間去觀察影響市場變化的因素。第二層次報道追求的是全球性、全局性把握宏觀經濟變化，第三層次報道追求的是影響商品本身或行業的因素。

PTA（精對苯二甲酸）是重要的紡織原料，其下游產品是聚酯，日常生活中，我們一般稱之為滌綸，即化纖類服裝的原料。2006年12月18日，PTA商品期貨在鄭州商品交易所上市交易。2010年下半年，PTA與其他商品期貨一樣暴漲，至年底，機構的報告普遍認為，其已到景氣高點，預計2011年中，高景氣將終結。事實是否如此？2011年元旦后的首個工作日，我帶著記者到浙江、江蘇對整個產業鏈進行調研。我們的調研從PTA的上游PX（對二甲苯，p-xylene的簡寫）開始，到PTA生產企業、下游滌綸企業，再到紡織廠，共調研了近20家企業。最終的結論是，原先市場的認識是明顯錯誤的。由于下游滌綸產能擴張非常快、數量非常大，而PTA產能擴張慢，至2012年，國內PTA供給有著明顯的缺口，因此，PTA將呈現上漲的長期趨勢。后來的PTA市場表現印證了我們的調研。

在對PTA的調研中，我們還發現這個行業有個與眾不同的特點，對上游有較強的議價能力、對下游有絕對的定價權。因此，即使PTA價格有較大的波動，PTA生產企業的利潤也是有保障的，相對于PTA本身，其生產企業景氣度更高。所以，我們除了寫了“PTA行業高景氣可維持至2012年”的商品調研報道，還寫了“PTA公司受益行業高景氣”等行業報道。

商品期貨背后的主要生產商大多是上市公司，其經營狀況具有行業代表性。在圍繞商品展開的調研中，因為要走訪上、下游產業鏈中很多的企業，金融市場報道還可派生出行業報道和公司報道。

做好金融市場報道視野和思維上的要求

要做好金融市場的第二層次和第三層次的報道，需要我們進一步開拓視野和思維空間。

1．對財經報道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應做什么要有深刻理解。財經報道的實踐越來越深入，經濟全球性進程加快和金融市場深度和廣度的拓展，不斷地在修正著財經新聞的定位。

如債券市場報道，單純地報道市場，實際上是以債券交易員為受眾。那樣，不僅受眾面窄，還因為記者掌握的信息和專業水平難以超越交易員，交易員可能并不看這樣的報道，但記者如果抓住資金價格和公開市場操作變動，就能做出資金面變化和貨幣政策變動的報道；記者如果抓住美國、歐洲、中國等全球主要經濟體的長、短期債券收益率變化，就能判斷出全球或這些經濟體的宏觀經濟趨向。這樣的報道，就是所有關注財經的人都要看的了。

又如，財經媒體曾經熱衷于對QFII這一股票市場主要投資者的倉位變化追蹤，但倉位變動可說是機構投資者的核心秘密，豈是財經媒體能及時窺探到的？人們在門外徘徊一段時間后，只有對此放棄。

2．不迷信權威，堅持獨立觀察和以事實說話。在專家言論、專業研究機構報告依靠新興傳播手段充斥市場的今天，財經報道之所以還具有價值，就在于獨立觀察、揭示真相。要做好金融市場報道同樣要敢于質疑、堅持獨立觀察和以事實說話。如2010年8月，美聯儲啟動第二次量化寬松前后，美國主要官員頻繁對外傳遞美國經濟復蘇不理想的信號，但我們通過對美國長期債券與短期債券收益率差的觀察發現，美國經濟的現狀要比官員說的好。年底，美國公布的數據印證了我們的觀察。

3．做好金融市場報道，要有全球視野，要關注全球各主要金融市場的變動，從一個市場的變動看相關市場的變動，并從各個市場變動的差異中觀察全球經濟變化。如果將全球主要的外匯市場、債券市場、商品期貨市場和股票市場放到一起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一個現象，全球資金流向是有規律的，如果從期貨市場、股票市場流向外匯市場和債券市場，往往意味著全球經濟將回落，先知先覺的資金開始從投機市場撤出流向外匯和債券市場進行避險。所以，做金融市場報道時，一定要緊密觀察全球各主要市場的變化，不能只關注國內或單一類型的市場。

4．做金融市場報道要有宏觀思維。這個道理很簡單，做好金融市場第二層次和第三層次的報道，自然要有宏觀思維。

金融市場報道的主要方法

1．主動參與市場，培養新聞敏感性和專業素養。金融市場報道對記者的專業素養要求非常高，既包括專業知識上的要求，還包括市場感覺。因為不是具備豐富的專業知識就能對市場有深刻理解的。而對市場的深刻理解從何而來呢？唯一的途徑是記者要參與市場，到主要市場上嘗試交易。

2．建立觀察指標。要及時把握市場變化，就要過濾市場噪音，真正抓住市場變化或影響市場變化的實質性因素。要做到這點，就要建立相應的觀察指標。

這幾年，我們重點建立了國際資本流動體系與指標。我們的研究發現，國際資本流動是有趨勢的，資本很少同時流入債市和股市、商品期貨市場，而從一類市場流向另一類市場往往預示著宏觀經濟發生了某種變化。如資本從商品市場適度流入債券市場反映了資本的風險意識加強，資本從股票市場趨勢性流入債券市場反映經濟前景降低。這是因為，債券市場常常反映全球資本的風險意識判斷，股票市場常常反映全球資本的經濟前景判斷，商品期貨市場和不動產市場常常反映全球資本的通脹預期。

我們的指標體系，外匯市場上主要是美元、日元和歐元；債券市場上主要是，美國的FED基準利率、2年國債利率、10年國債利率，歐洲和日本的基準利率；股票市場上主要是道指、英國富時、巴黎CAC、法蘭克福DAX、日經225、恒生、滬深300；商品期貨市場主要是原油、倫銅和CBOT玉米。

運用下來，我們的體會是，這一指標體系可以降低工作量，同時利用交易指標來過濾市場噪音，使資本的主流方向更加清晰化。

此外，我們還建立了這樣一些指標：

用電量——其變化較GDP等數據更為真實地反映微觀經濟的活力，分項指標則能反映經濟結構的變化；

全球氣候、種植面積等變化——觀察農產品供應變動；

豬肉價格——因其在CPI中的權重最高，觀察其變動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把握農副產品的變動引發的CPI的變動；

外貿順差和外匯占款——觀察熱錢流向和流動性壓力；

基準利率和市場利率——基準利率價格變動和方向表明市場的資金狀態，市場利率的變化往往表明企業經濟活力。

目前，我們還在對觀察指標進行完善中。

3．深入調研。調研是及時了解真相的最好辦法，金融市場報道記者要盡量多地做調研。調研時，需要注意樣本的選擇和從商品、行業和市場相關性入手全面調研。

4．不猜測，只做理性分析。《華爾街日報》等的調查顯示：專業人士對股市的預測準確性與擲硬幣的概率一樣。因此，其在一篇文章中說，古代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的文字記錄中有很多都是關于預測商品價格征兆的資料，如“烏鴉代表市場價格穩定”等。事實上，從那時起，權威人士就一直在做出各種預測——并屢屢失手。國內一些財經媒體是死多頭，常常在股市持續下跌時，懷著良好的愿望發表股市將反彈或反轉的報道，因此，而惹出很多笑話。所以，在做金融市場報道時，千萬不能猜測，而要進行理性的分析。

5．持續跟蹤，不斷根據市場變化更新報道，或持續跟蹤影響市場主要因素的變化。經濟學家弗里德里希于1974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他在獲獎演說《似乎有知識》中說過這么一句話：市場作為一種復雜的現象，其走勢取決于許多個體的行為，其結果取決于所有因素的綜合作用……對市場的研究很難揭示全部的面目，難以做出準確的度量。因此，我們要時時保持敏感性，緊密跟蹤市場變化，及時更新報道。如在2011年5月開始的商品期貨暴跌中，PTA并沒有因為供給缺口而顯示出強勢，通過回訪發現原因：受織布廠不景氣等影響，下游聚酯的擴張速度要低于年初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