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中 劉子倩



武永巖和張廣賽怎么都不會想到,過完18周歲生日不久,一紙決定書,他倆都被勞教了一年。
武永巖和張廣賽兩人都是河北省承德市灤平縣兩間房鄉的村民。2012年7月17日晚上10點半左右,因為好朋友朱勝強在酒店吃飯時踩了鄉政府工作人員陳雪一腳,兩方沖突起來,武永巖、張廣賽、張林楓等七八個好朋友都被卷入其中。結果武永巖和張廣賽被勞教,其他六人未滿18周歲被行政拘留。
讓二人感到不服氣的是,同一件事情,他們先被行政拘留后又被裁定需要“勞教一年”。
灤平縣今年夏季社會治安“嚴打”期間,兩間房派出所“提前60天完成了勞教任務”,這讓武、張兩人懷疑,自己成了“勞教任務”的犧牲品。
11月12日,武永巖的父親向承德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要求撤銷兩人的勞教決定。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警方和當事人均各執一詞。
禍起“一腳”
白墻,黑瓦,平房。龍光飯店就坐落在兩間房村的東南邊,出門右轉,沿道路往南走,經百米坡路,便到了兩間房鄉政府門口。
2012年7月17日晚上9時許,龍光飯店內人不多,空氣甚至還有點悶熱。
在跟好朋友朱勝強喝了七八瓶啤酒后,武永巖給同一個村的陳健打電話,稱自己和朱勝強喝多了,“來接我們回去吧”。
陳健和張林楓騎摩托車來到飯店,四人并沒馬上離開,而是圍坐在桌旁繼續喝酒、吃飯。
一個多小時后,兩間房鄉政府的工作人員陳雪、趙秋實和劉一雄一起來到飯店,走進一個包間,包間只有半截門簾,且被撩起,斜對著武永巖的那張飯桌,距離很近。
幾個月后的11月8日,陳雪向《中國新聞周刊》陳述,在吃面條時,朱勝強將一個煙頭扔到她腳邊,但她并未理睬,在此之前她也并不認識這幾個人。
之后,陳雪來到吧臺買綠茶。同時,朱勝強起身去上廁所。飯店老板娘沈麗(化名)這時聽陳雪說了一聲“你干嗎踩我腳?”而后就是一陣爭吵聲。
陳雪當時認為是朱勝強故意撞她,并踩了她一腳,態度還挺橫。可朱勝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當時已經道歉了,并在武永巖的勸說下再次道歉,但陳雪不聽,雙方起了沖突。
但陳雪事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如果道歉,這事就過去了。”
臨走時,兩方再次口角,老板娘夫婦再次把雙方勸開,并把陳雪三人送回鄉政府。
陳雪走后,已喝得七八分醉的武永巖對陳健說,這事沒完,讓他回去把張廣賽、武永磊、武明亮、李立軍四個人拉過來。
“武永巖喝多了,但沒有說過來打架。”張林楓事后稱,當時那種情況下他們聽不進去老板娘夫妻倆的勸告。
十來分鐘后,陳健把李立軍等人拉來,一行8個人來到了鄉政府門口。
“鄉政府的人就可以不講理嗎?”張林楓推著鄉政府的大門喊道。“哐”的一聲,武永巖踹了大門一腳。
住在鄉政府附近的村民李紅(化名)被他們摩托車的聲音吵醒,“聽到一些吵吵嚷嚷的聲音,我以為又是鄉政府工作人員喝酒了,就沒在意,也沒出去。”
聽到喊聲,陳雪與兩間房鄉司法所所長馬榮東一起走到大門處,隔門與武永巖等人爭論起來。
爭議中,李立軍將手上的煙頭彈過去,擊中大門。
老板娘夫婦再次起來勸解,八人分騎三輛摩托車離開了。可行駛不到200米,幾個年輕人又折回到鄉政府門口,繼續喊著要“評理”。
兩間房鄉人大主席胡秀君打開大門勸他們回去。但張林楓等人認為他的態度也不好,罵了他一句。
兩三分鐘后,兩間房派出所的兩名警察朱利、高飛(皆為化名)來到鄉政府門口。武永巖欲向朱利解釋時,對方說去派出所再說,武永巖罵了對方一句。在混亂中,武永巖等七人迅速離開了。
只有張林楓留了下來。當晚12點左右,他被帶到了兩間房派出所。
頂格拘留
事發第二天早上8點,正在北京賣鞋的武玉旺接到電話,知道了兒子武永巖的事情。
武玉旺沒能打通兒子的電話,于是發短信告訴他們趕快去接受處罰。“不管是對是錯,確實罵人了,(我)當了幾年村干部,是老黨員,維護法律。”武玉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武永巖的一則日記里曾寫到‘恨自己脾氣太大,會改掉臭毛病。”武玉旺說,兒子小學和初中時成績都不錯。高一時厭學,尚未讀完上學期,便來到北京跟著武玉旺一起賣鞋。
按武玉旺的估計,他們最多被拘留三五天、罰點款,但后來事態發展卻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18日上午,武永巖、張廣賽、朱勝強、李立軍四人主動來到兩間房派出所,尚在讀書的陳健、武永磊和武明亮沒有同行。武明亮和武永磊后被警察找到。七人被先后送到巴克什營派出所。當天下午三四點鐘,陳健也被帶到了派出所。
張林楓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第一次筆錄的主要內容是“調戲陳雪、打人大胡主席、打警察”,與自己說的不符,拒絕簽字按手印,但他稱被警察打耳光、出言威脅要坐牢,同時被告知簽完字“沒什么事”。
后來,在修改了六次卻基本沒改內容的筆錄上,他簽了字。
朱勝強透露,做筆錄時,警察說他“不誠實”,不合其意就被罵,半小時后做完筆錄,“沒讓瞅筆錄,警察說和(我)說的一樣。”
李立軍亦稱,做筆錄前先被警察打耳光,做完筆錄后沒怎么讓看就要求簽字按手印。
事后,灤平警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民警依法辦案,并未動手打人,而且如果當事人不認可筆錄內容的話,是不會簽字的,一旦簽字,是會發生法律效力的。
7月18日,灤平縣公安局對武永巖等人作出的《公安行政處罰決定書》稱,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因“尋釁滋事”,李立軍、朱勝強、張廣賽、張林楓、武永巖被行政拘留十五日并處罰款一千元;武永磊、武明亮、陳健被行政拘留十日并處罰款一千元。
因“阻礙執行職務”,武永巖、張林楓兩人被另處“行政拘留十日”。
最終,武永巖、張林楓兩人被合并裁決行政拘留二十日并處罰款一千元;因未滿18周歲,陳健、武明亮、張林楓、李立軍、朱勝強、武永磊行政拘留不予執行。
7月18日晚上10點多,上述六人在家屬繳納1000元的罰款后,被領回家。已年滿18周歲武永巖、張廣賽被送至灤平縣拘留所執行行政拘留。
被質疑的“處罰”
陳雪出生于1991年。今年6月份以勞務派遣的身份在兩間房鄉政府工作,負責打字和收發文件,尚是臨時工,并非網上所傳的公務員,其父母均為灤平縣的農民。
兩間房鄉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員說,陳雪與同事間的關系還不錯。
武永巖等八人都曾在灤平縣巴克什營中學讀初中,經常在一起玩,但與陳雪三人此前并無交集。八人里面有三輛摩托車,有空時就騎車去水庫游泳、釣魚。
7月21日左右的一個晚上,武玉旺接到武永巖的電話,“說要被勞教”。他覺得事態嚴重了。
7月26日,承德市勞動教養委員會根據國務院轉發公安部《勞動教養試行辦法》中的“聚眾斗毆、尋釁滋事、煽動鬧事等擾亂社會治安,不夠刑事處分的”條款規定,決定對武永巖、張廣賽分別勞教一年。
因不服此勞教決定,9月10日,由武玉旺作為委托代理人,向承德市人民政府提出復議申請,10月20日承德市人民政府做出復議決定,維持上述勞教決定。
灤平縣公安局法制科法制教導員馬一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灤平縣公安局在7月26日撤銷了對武永巖和張廣賽的行政處罰,兩人被勞教并不是因為他倆剛好滿了18周歲,而是根據案件情節決定的,武永巖是組織者,張廣賽是積極參加者,而另外六人未被勞教,是“保護未成年人的權益”。同時,馬一騰稱,警察并未打他們耳光,“我們都是依法辦案”。
然而,張林楓、李立軍等人為張廣賽“喊冤”。他們說,張廣賽當時雖然也參與了罵架,但基本是在勸說他們,“基本沒他什么事”。
在他們眼里,四歲時母親就病故的張廣賽“挺能吃苦,性格開朗、溫順”。
“那孩子很老實,就是好交朋友。”兩間房村的一位村民這么評價張廣賽。
張廣賽的家由一間紅磚小屋和一間低矮瓦房組成,墻上張貼的報紙已經泛黃,裸露的墻壁被熏黑。他的臥室里還擺著女友的毛絨玩具,成為房間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張廣賽的父親張文憲58歲,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兒子)挺調皮,罵過,也揍過,但從鄰居家墻頭偷跑出去時,從不動鄰居家的任何東西”。
張文憲說,在去年6月,他查出患有肝腹水,在外打工的張廣賽聽說后每月都會給他1000元生活費和醫藥費。
“勞教有任務”
在武永巖和張廣賽被勞教后,武玉旺曾去信訪部門上訪。接訪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兩人被勞教是“趕上嚴打了”。
據承德政府官網上的公開信息,2012年6月30日,承德市召開全市夏季社會治安嚴打整治行動廣播電視會議,對全市夏季嚴打整治專項行動作出安排部署。
承德政府網2012年8月20日標題為“灤平夏季嚴打整治專項行動見成效”的信息稱:嚴打力度把握“狠”,對各類違法犯罪行為,堅持頂格處理,可拘可不拘的堅決刑拘……可勞可不勞的堅決勞教,力爭短期內集中懲處一批違法犯罪分子,并起到極大的震懾作用。
信息同時稱,在狠抓嚴打戰果的基礎上,堅持日通報、周考核和周排名,結合各單位嚴打成績進行全局排名、通報。
上述信息還顯示“截至目前,辦理治安案件755起,行政拘留231人,勞教8人”。
承德政府網的另一則信息顯示,截至8月底,灤平縣公安局查處治安案件1096起,行政拘留337人,勞動教養14人。
對于“可勞可不勞的堅決勞教”一類的信息,馬一騰稱,這可能是制定嚴打行動方案的不是專業人士,用語上可能不太明確,讓人產生歧義。“(灤平縣公安局)對于任何案件不會降格處理,該怎么樣就怎么樣。”
武玉旺卻認為,先有行政拘留再勞教,是對兒子的“升格”處理,湊了勞教任務的“人頭”。
10月24日左右,武玉旺在灤平縣公安局內拍下了一段視頻和幾張圖片。視頻和圖片內容顯示,在灤平縣夏季社會治安嚴打中,若提前完成勞教任務、行政拘留、刑事案件破案任務等,在“紅旗單位”一欄中貼有“小紅旗”,予以公示。
兩間房派出所于去年成立。在“紅旗單位”中,其提前60天完成勞教任務、提前72天完成行政拘留任務、提前24天完成刑事案件破案任務,被授予三面“小紅旗”,依次排列。
武玉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拍下視頻并在網上公布,但過后不久,他再去公安局時,該公告牌已被撤下。
“(勞教任務)這個指標已經制止了,自從我們意識到這個錯誤以后,所有的指標全部都已經制止了。”馬一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只是一個指導性的指標,不是說任務,”馬一騰說,她只是知道上述的指標已被撤了,但具體時間不清楚。
承德市公安局政治部宣傳處相關負責人則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承德市公安局從來沒有下派過勞教任務。
公平還是效率?
“派任務本身就違法,提前完成更違法,違反科學發展觀,這個要嚴重批判。”司法部研究室主任王公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有指標,為了“湊數”,無罪可能弄成有罪,而“數字”滿了,對真正違法的可能又不處理了,“社會秩序不亂了?國家沒法治了。”
2011年2月,公安部印發《關于改革完善執法質量考評制度的意見》,提出應當要求各地取消 “罰沒款數額”“刑事拘留數”“行政拘留數”“發案數”“勞動教養數”“退查率”“破案率”等考評指標。
而派任務的做法在下面仍然存在。據廣州日報報道,2011年3月15日,廣東省東莞市厚街鎮召開打黑除惡工作動員會,其鎮委書記表示“每個派出所年內要打掉1至2個涉黑惡勢力團伙”。
王公義透露,勞教任務下派存在很多年了,“各地公安局下(勞教)指標是很多年的老問題了,層層有壓力。”而中央發過各種文件批判,至少有20年了,但各地還是存在這種問題。
10月9日,中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布了《中國的司法改革》白皮書。中共中央司法體制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負責人姜偉在新聞發布會上稱,勞教制度的一些規定和認定程序存在問題,改革勞動教養制度已經形成社會共識,相關部門正在研究具體的改革方案。
作為司法部研究室的負責人,王公義建議勞教改革司法化,“限制人身自由必須由法律設定,未經法律程序,行政機關是不能限制人身自由的。”王公義說,是否勞教要經過司法程序,“勞教制度的改革是誰決定勞教的問題,是行政決定還是司法決定的問題。”
王公義還認為,勞教制度存在社會的效率和公平問題。
“司法化更強調公平,犧牲了效率,公安機關犧牲了公平,但效率高了。”王公義說,比如上述的承德勞教案,要反復調查,最后把事實弄清楚,過程可能非常復雜,要花很長的時間,最后在判決后可能勞教已經結束了。
“司法化要面臨效率問題,但公平和效率很難兼顧,目前要看社會管理者追求或重視的是什么。”王公義說。
由夏入冬,武永巖和張廣賽已被勞教百余天。
11月12日,武玉旺作為委托代理人,對武永巖、張廣賽被勞教向承德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了訴訟,要求承德市勞教委撤銷對兩人的勞教決定,“希望法律還兩人一個公平”。
(實習生耿昊天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