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翰青
莊子其人的放誕與超脫多源于其性情的放達和超逸,這性情又源出于他精神上的“上升的虛無主義”(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說是“虛無主義”,則說明莊子的精神之于現實人生并無直接的關聯,其追求的落腳處乃在于彼岸世界的自由,因而對此岸的世界主張否定,而之所以是“上升”,則正因為對現實的否定并非一意消極,而是最終指向超越。這正如《莊子》中的許多奇譎詼詭的寓言一般,多是超越了現實日用的目光,而以一種隱喻和象征的方式熱切地關注著現實、關注著人生,莊子對現實的批判隨處可見:
“……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莊子·人間世》
“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莊子·則陽》
“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仁義存焉。”——《莊子·胠篋》
透析這些批判的背后,終于看到莊子冷漠與憤恨冰面之下的一腔熱情暗流涌動,這股熱情賦予莊子以批判的勇氣,更賦予莊子以堅守的力量。
這也常常使得后世無法直接將其思想中的神髓應用于現實人生,不似儒家積極用世的熱忱一般,一念一行,當下就要傾注進現實中去。于是,以老莊為主的道家精神在與隨后在中國政治主流中逐漸確立起來的儒家文化的并行之中并未方軌,甚至于悄悄隱沒。與道家(主要是莊子)的精神正相反,儒家精神的最用力處是現實人生;其出發點與最終歸宿亦是現實人生。對政治而言,現實人生是其存在合理性的落腳處,其所依托的、所干預的完全在于現實。所以政治大廈的建筑必以此為核心選拔人才,是以中國千余年來的人才選拔之關鍵幾乎全落在了儒家經典中,而傳統知識分子生命的精神構架也幾乎全是從儒家經典中找到力量和材料來建構,對于道家的思想向來只是體會而很少向深處開掘,更不必說加以奉行。
老莊的思想,較之儒家和其他,是更富于思辨的、形而上學的。因而無論以中國自身的文化標尺還是以西方的學科尺度加以丈量,都可把老莊的思想歸于哲學(嚴格地說是形而上學)一派。但是中國歷史上許多曾作出偉大貢獻的赫赫有名的哲學家都對莊子(尤其《莊子》)提出非議,如王充。就連繼承老莊衣缽的葛洪也在內,葛洪的思想是發展了老莊的本體論和生命哲學,進而加以具體化,究其學說,依然可發現葛洪是由儒而道的。莊子對于現實人生加以超越的愿念已經以表意的方式理性化地固定下來,其最終落腳在彼方,這一點頗似西方基督教的理性精神一般,將審判與救贖置于天國之中,而其所謂天國,正是我們所說的彼岸世界。葛洪從老莊的精神中找到了一種生命力量,期望在現實此岸中固定下來,這固然不排除晉代士人服藥求仙的風氣之影響,然而這種期望卻更多地因為老莊對于彼岸世界的宏大圖景,一種長生不老、羽化成仙的渴望以煉服丹藥等一系列現實中可操作的動作中進行實踐。如此看來,葛洪的用力處仍是現實人生。在現實中把握莊子的精神已經有所偏離;于現實中操作老莊的宏大圖景更與莊子相去甚遠。
我想這也正解釋了莊子及其承載的精神之去向。我們稍加注意,就可以發現,莊子的藝術精神幾乎完全地灌注進中國傳統繪畫(也包括某些書法作品)的藝術精神中去了。寫意是中國傳統繪畫最為得心應手也是最為充分展示風力的手法。墨暈濃淡、點染烘托、虛實相生、隱喻等等,都擴大了作品的表現力。《莊子》中講“道”,只是這個道并非儒家所苦苦追求的現實濟世的倫理道德,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物各自適的狀態,也正因此,莊子常常以“真”來解釋他的“道”。梓慶削木成鐻也好,庖丁解牛也好,技工和匠人所養成的所依賴的“道”,細看來都是某種“真”。梓慶是由削刻作品的奇異所顯現的內心“外滑消”(意為滌除外物的侵擾而心內澄明)之真;庖丁是由解牛的技藝而顯現出的隨順自然天性之真。而這種“真”正是由藝而道的結果。
所以,莊子的精神正是這樣折射進現實人生,以藝術的(美的)方式展現出來,在現實中也必須以藝術的(美的)方式去把握,我想,這正是莊子具有獨特魅力之所在。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