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張海龍
杭州是座江湖之城,盡享江南水韻至美。
今天的杭州人,很多祖上都來自中原河南。遙想當年,北方數以萬計的官僚士紳云集此地,使杭州人口猛增至120多萬,成了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手工業者也將各種技藝帶入都城,使杭州絲織、造船、印刷、瓷器和軍火工業十分發達,成為當時最大的國際性貿易中心。
那時,這座城市的核心是鳳凰山上的一座皇城。大興土木的皇城一直都在歷史的詬病中,卻給這座城市帶來了無盡繁榮。那些草木一般生長的小民無從知曉大歷史,他們只活在自己的生活里。比起皇室爭斗,他們更關心蘿卜青菜的價格,更在意江湖之間的家常生活。江南從來如此,用盡自己的溫柔手段化解了來自北方的戾氣。
這種感覺,你會在今日的《印象西湖》中有所感受,聽張靚穎在潮濕的空氣中一唱三嘆:雨還在下,淋濕千年。湖水連天,黑白相見。誰在船上,寫我從前。一說人間,再說江山
舊時皇城今日幾乎無跡可尋,觸目可及的,盡是實在的風俗人情和市井民生。
鳳凰山就在市區中心。向右是中河高架和中山南路,向左是南山路和西湖,皆是喧囂繁華之地,可是此地居民除非有事絕少向外踏出半步。他們更愿意原地待著不動,在從前的皇城所在安穩度日,曬太陽、打牌、擇菜、洗衣、發呆,怎么都行。這里什么都有,哪兒都不去。此地在城市又像在世外,如此安靜從容、清心寡欲。那些看起來破敗的老房子,也煥發出別樣的光來。身為皇城遺跡的現實好處,就是多少阻攔了些房地產開發的攻勢。
皇城的氣度或許仍一脈尚存?在鳳凰山的角角落落里,在萬松書院的風聲松濤里,在饅頭山社區的酒肆肉檔開水鋪里,在鳳凰山腳租房而住的詩人家里,也在那些不為外界所動的自尊里,你仍能感受到一些與流俗不同的氣質來——
在帝頭飯店,老板絕不讓你一個人點三個菜,無論如何堅持也不許。對他來講,原則比生意更重要,脾性比客人重要,剛好比過分重要,不浪費比多賺錢更重要!
在向老虎洞南宋官窯窯址走的路口,一個騎電動車的中年人突然發飆,因為向他問路沒叫聲 師傅 或 同志。他懊惱的樣子證明,千萬不能失禮。多年穩定的街面上,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必須溫良恭儉讓。不像城里都是陌生人,見一面后可能一生也不會重逢,管他娘的呢!
在一家簡陋的面館里,老板突然抄起板凳就要和客人打架,起因是那客人一句閑話冒犯了他的尊嚴。這種火爆脾氣在杭州城很少見了,為了一句話不計成本地搏命更像是800多年前《水滸傳》里的江湖故事。好在老板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懂得見好就收。發作之后,他以一種近乎羞怯的姿態啜飲老酒。冬日下午,陽光溫暖,有十幾人圍觀,生活波瀾不驚。下午5點時分,天就黑了下來。
還有一家清茶館,破桌破椅,一次性塑料杯泡茶,茶水免費,牌戲每小時5元,幾間包廂,五六桌散席。那些在玩的人,認認真真地摸牌打牌,認認真真地插科打諢,認認真真地對罵拌嘴,像是一件非如此不可的工作。對他們來講,似乎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只有眼前的快樂是真實的。一杯茶水,不過潤喉清腸然后化作一泡尿溺,有什么可講究的?
我數了數,兩邊房屋鱗次櫛比,有茶坊、酒肆、菜攤、肉鋪、肥皂廠、廢品站、花圃、紙貨鋪、開水房、雜貨店、剃頭鋪等等,此外尚有醫藥門診、車輛修理、修面整容,各行各業,應有盡有。大的商店門首堆滿貨物招攬生意,街市上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販,有看街景的老人,有開車的美女,有提刀的屠夫,有在階梯上閑望的夫婦,有糊紙盒的母親,有排隊行進的少年 男女老幼,士農工商,三教九流,無所不備。
北宋畫家張擇端曾作《清明上河圖》,畫的是大約一千年前都城汴京極盛時的生活片段。我在杭州鳳凰山,也看到了絕像《清明上河圖》的場景,此地確乃皇城遺址,氣象萬千,生生不息,所謂870多年來的歲月以及一萬里路山河,一定堆積了太多的民間傳奇。
皇城從來居不易,所以杭州人懂得算計成本,如此才能過上理想生活。杭州人的價值觀,大不過 弄靈清 三字。比如把喝茶改成吃茶,就是以茶為名頭,但茶中真相其實是吃,是以每位幾十元起的自助價位,去吃茶館里成行成列的食物與水果。
吃茶如此,打架也是一樣。北方人來南方,總見不慣此處男人只是嘴上功夫,隔著兩米遠劈空施展拳腳。殊不知,杭州人之精明全在于權衡利害——打一場架可能痛快,可是成本高昂,不但有可能進班房,更要賠上大把鈔票。豈能亂打?
曾經,我在杭州勞保舞廳門口見過這樣一場真實斗毆,讓我感慨不已。那場面是這樣的:一小伙剛剛在舞廳里單挑了另一小伙,打破了對方的頭。不多時,被打一方伙同呼嘯而至的兄弟在舞廳門口堵截作群毆之勢。剛剛得手而現在明顯處于下風的小伙,立馬判定敵強我弱,并馬上作出決定。只見他一手持酒瓶,另一手向前一伸:大哥,且慢,我自己砸自己一瓶子,你看行不行? 言未畢,酒瓶已擊在自己頭上,鮮血剎那間流下。對方大哥表示認可,此仗扯平,鳴金收兵,估計大哥會帶著小弟們一起吃茶去。生活在這樣一座反復盤算利害關系的城市里,萬事不可沖動,弄不靈清 才是真正的奇恥大辱。
所謂利害關系,說到底就是錢的事。錢塘自古銷金窟 ,風景好都是靠錢堆出來的。浙江人重商,在中國出名的有錢閑不住,在世界上出名的為了錢不閑著。所以,杭州雖有 休閑之都 的名頭,卻一刻也不得閑。所謂休閑,不過是門生意而已。我有位老大哥早下了斷語:在杭州生活,起碼得有1000萬才差不多能剛剛活得像個人樣
說說容易做起來難,更多的人想賺到100萬都難比登天。活得通透的杭州人偶爾也會自我安慰:賺再多的錢,也不過是為了在西湖邊曬太陽喝茶談風月。你們還在路上走著,我已經到了目的地,還想那么多干嗎呢?
茶禪向來一味。禪語說,餓了吃飯,困了睡覺。
那么,不如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