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向楠
那是20世紀30年代,中華大地上剛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國土凋零,山河破碎。
他們在同一天走進了國立上海醫學院,成為同班同學。在他眼中,她是來自無錫鄉下的土包子,模樣倒也秀麗,但遠沒有上海小姐的洋氣。
而在她眼中,他也不過是上海灘的“小開”,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富二代”,頭發油亮、衣服筆挺,張口閉口都是英文,除了聰明活潑、能言善辯外,也未有什么讓她動心之處。
的確,他的家庭是很有一些來歷的。其父畢業于南京金陵大學。不過,信奉基督教的父親沒有像家族其他成員那樣去傳播福音,而是當了商人,開辦鋼筆和眼鏡行。那時,風氣初開,上海灘作為洋碼頭,對于舶來品相當追捧。鋼筆、眼鏡這些代表著文明時尚的新玩意兒在有錢人中迅速流行,父親的生意也就越做越大,相繼在全國開辦了十幾家分店。
而她,也不是毫無背景的鄉姑。她的家族是無錫的名門世族。其父少時即有“無錫神童”之美譽,其母是江陰的名門望族之后。到她記事時,父親抽大煙敗光了家產,在上海討了外室,從此不再歸家。倔強自尊的母親獨自將兄弟姐妹六人撫養長大。
她喜歡文藝,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就讀于蘇州省立女子師范學院文藝專科。
他喜歡體育,遺憾的是他個子稍矮,自知在體育上沒有前途,于是聽從父親的意愿,投考了圣約翰大學醫學預科。
如果沒有意外,他畢業后,會成為上海灘大醫院的醫生。而她畢業后,會當一名教師,教天真可愛的孩子們唱歌跳舞,度過平靜安詳的歲月。
但戰爭爆發了。
圣約翰大學的英國校長不允許學生們舉行愛國集會,師生們鬧起了學潮,學校在一片群情激憤的罷課聲中停辦,他只好轉入國立上海醫學院。
而她作為學生會主席,帶領義憤填膺的同學們去南京請愿,要求政府抗日,卻被政府軍持槍遣返回鄉。她從此不再安于文藝青年的生活,要學南丁格爾去前線救護傷兵。于是,她用了姐姐的名字去報考醫學院,竟然被錄取了。
他們就這樣相識了。那一年,他17歲,她18歲。
關外已是戰火硝煙,上海灘仍然燈紅酒綠。課業之外,他每天彈琴跳舞,聽流行音樂。而她卻埋頭于圖書館和解剖室。
他們都沒有工夫戀愛,也相互看不對眼。他叫她“母老虎”,而她則罵他“神經病”。
一切都改變于大三那一年。
那個暑假,按照政府的規定,全國各高等醫學院校三年級的男生都要去南京軍官教導隊接受軍訓,女生到初級衛生機構實習。他和班里的23名男生去了南京,而她則留在上海,在高橋的兒童夏令營做保健醫生。
再度相逢時,在他眼里,她出落成一個優雅、知性的女子,全身散發著圣潔迷人的光。而她再看他,睿智、豁達、富于教養、才華橫溢。重要的是,他有著強烈的正義感和高漲的愛國熱情,不屈服于強權,尊重女性。
前奏和序曲已經太長,他們旋即陷入了熱戀。
英文課本讀的是《大衛·科波菲爾》。主人公的情感生活頗為曲折,卻令她警醒。她不喜歡盲目的愛情,希望自己是書中的艾妮斯。夫妻間再沒有比志趣不合更大的分歧了 ,這一點他們都同意,都不希望自己的愛情是一場悲劇。所以,兩人鄭重地簽訂了一份 愛情公約 :
第一,雙方絕對平等。女方婚后不依附于男方,第一個孩子姓女方的姓,第二個姓男方的姓;第二,經濟獨立,女方不依賴男方供養;第三,熱愛國家,參加抗日,不做亡國奴;第四,互相信任,不欺騙對方。
喜歡唱歌的他,彈著吉他為她唱了首美國歌曲《白發吟》:
親愛的我已漸年老,
白發如霜銀光耀。
可嘆人生譬朝露,
青春少壯幾時好。
唯你永是我的愛人,
永遠美麗又溫存……
歌曲意境深沉悠遠,溫馨浪漫。青春年少的他們愛得熱烈而纏綿。
那是一個空氣里都飄散著血腥味的年代。就在畢業之際,七七 事變爆發。戰火瞬間燃遍了整個華夏。那時他們在南京實習,一個在鼓樓醫院,一個在中央醫院。
幾個月后,鬼子大軍壓境,首都即將失守。他在防空站搶救受傷市民,而她在中央醫院護理大批傷兵。
石頭城血流成河,連天炮火中,他們失去了彼此的音訊。
就在他替愛人的安危焦灼時,她冒著槍林彈雨在救護站找到了他。中央醫院要遷往漢口,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船票。二人相約一定要活下去,只要活著,此生絕不分離。
戰爭將人逼得絕望,唯有愛情是那黑暗中的一點光亮。
江輪終于載著生的希望到了漢口。剛剛在逃難的人流中重逢的他們來不及說上幾句話,她就又要隨醫院遷往長沙了。那一刻,他幾乎崩潰。熱戀中的男女在一片迷茫中看不到前途究竟在何方。
我們到前線去吧,去參加抗日吧!只要有消息,你一定要來長沙找我!她留下這句話,依依不舍地別了愛人。到前線去!他們都痛恨戰爭。戰爭不僅毀壞了家園與國土,也使他們的愛情無所依托。
他即刻去愛國華僑林可勝組建的紅十字救護大隊報了名,正在漢口為剛成立的新四軍尋找醫務人員的沈其振發現了他的名字。
沈其振帶他去見葉挺。他被將軍的風度所吸引,更為將軍的抗日決心而感動,當即決定參軍。
他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那個冬季似乎特別冷,他連夜去長沙找她。坐在火車車廂的連接處,被刺骨的寒風吹得四肢僵硬,但他心里好像揣著一團火。
她毫不猶豫地跟他離開了中央醫院。他們是新四軍中第一對戀人,是比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還要惹眼的風景。他們終于成就了夢想,成為救死扶傷的軍醫。但她卻在嚴酷的環境中病倒了,不明原因地發著高燒。
也許我要死了? 她問。
有我在,你就不會死。他答。
他在山坡上為她搭建了一座竹屋,讓曠野清爽的風帶給她一縷新鮮的空氣。而他也最終累倒,躺在她身邊和她一起發燒。
原以為兩個年輕的生命會這樣結束,雖然對世間有許多遺憾,但共赴黃泉對愛情來說已經圓滿。上天被感動得發了慈悲,放他們在人間繼續恩愛。
又過了幾年,他們才在亂世中結為夫妻。那時,他攜她在上海的醫院進修,同時做地下工作。有一天,他忽然接到密報,黨內出了叛徒。他與她即刻轉移。就在歸隊前夜,他們舉行了婚禮。那一年,他27歲,她28歲,相識已整整10年。
他離世時94歲。她只對兒孫們說了一句話:讓他回家來。
三年之后,98歲的她亦平靜地走了。實在是不忍心放他一個人孤單地漂泊,他已經等她太久了。
他叫吳之理,是著名的軍事醫學專家,歷任新四軍三師衛生部長、志愿軍衛生部長、第二軍醫大學校長、空軍衛生部長、軍事醫學科學院副院長,并創辦了世界上第一所創傷醫院——上海急癥外科醫院。
她叫章央芬,是著名的醫學教育專家,歷任新四軍三師醫務主任、中國醫科大學婦嬰學院院長、第二醫學院副院長、中國協和醫科大學教育長,一生育人無數,桃李滿天下。
他們一生經歷得太多,戰爭、離別、貧窮、疾病,但他們從未放開對方的手。他們事業有成,但他們卻認為,最大的成就是經營了一份堅貞的感情。
正是平等、獨立、愛國、互信的觀念,才使他們從年少走到了垂暮,從青絲走到了白頭,用70年的漫長歲月履行了一份關于愛情的公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