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格桑亞西
一
老人不是老紅軍。老人只是在當年見過紅軍。那時的紅軍還很年輕。年輕紅軍中少數運氣好的,后來就變成了老紅軍。那時的老人還是個川西鄉村少年,快樂、好奇、勤快,他很快和紅軍打成一片。
紅軍親切地叫他 小鬼 ,那是紅色語系中特有的稱謂,表達的是友善、認同、關懷、愛憐。小鬼 圍著隊伍跑前跑后,起勁地幫紅軍干這干那。一次,小鬼 給紅軍搬柴火,進到一個戒備森嚴的院落,看見密如蛛網的電線通進屋子,聽見首長在屋里打電話。
首長關照,給 小鬼 一大碗白米飯,幾片炒豬肉。他就站在院子里大口吃完。這天,當年的 小鬼 佝僂著腰,顫巍巍引我們在新舊交替的村子里穿行。
這是吃白米飯的院子,這是醫院,這是藥房,有很多瓶瓶罐罐;這是紅軍下操的地方,他們跑步,翻杠架(單杠),跳沙坑;這里有垛子(工事),架著水機關槍,朝著浮屠山方向;這是演戲的地方,紅軍在墳包上搭起木板戲臺,在上面又唱又跳,人們就在空地上隨便看;這片小樹林埋葬有一百多名傷重不治的紅軍,用薄木板釘成火匣子(棺材)裝殮,開始埋得深,到后來要退走,就埋得淺,晚黑(天黑)招來了野狗。
八十多歲的老人了,記憶依然清晰,用他已經不能完全伸直的手指,給我們一一指認。
紅軍穿怎樣的衣服,帽子上有閃閃的紅星嗎? 麻格格的衣服,好多帽子上沒有五星。他們怎么吃飯? 米飯少,玉米面多。他們吃肉嗎? 殺了地主的豬。地主呢? 跑脫(掉)了。我問,老人答。
那是個酷寒的冬天,1935年11月到次年2月,紅軍在這一帶駐扎了108天。
檐口掛尺把長冰凌,飛機來回掃射,很兇,老人縮縮脖子,用手比畫,打死好多人,溪水都紅了。是雙翅膀飛機嗎? 四個翅膀!老人肯定。四個翅膀? 我有些疑惑。我猜老人把活塞式飛機的雙層尾翼也當成翅膀了。
二
走啊,跟我們去赤化全川,建立蘇維埃。紅軍熱烈地呼喚。
小鬼 不知道 蘇維埃 具體是什么,但相信那肯定是好東西,與那些和藹的笑臉、親熱的話語、嘹亮的歌唱有關,也與大米飯、肥豬肉有關。
小鬼 有些動心。他甚至悄悄收拾好一個小包袱。但是,穿青布衣裳的母親,抽旱煙袋的父親,村頭的柿子樹,家里的黃狗和老牛都在無聲地牽絆。
他彷徨了。
因為年齡小,家里不是窮到揭不開鍋,身上更沒有背負官司命債,也源于人類與生俱來對未知的恐懼,對親情的眷戀,他謝絕紅軍的邀請,沒有跟著隊伍開拔,把自己也變成1935年眾多 紅小鬼 中的一員,從而永遠失去了成為一位老紅軍的機會。
老人承認,紅軍當年的擴紅動員有著很強的誘惑力。又唱歌,又跳舞,還有好看的女紅軍。老人無限向往地回憶,只差一絲絲就去了。老人不無遺憾,臉上的笑容好純真。
我在和蘆山縣毗鄰的天全縣看到長長的名單,那都是些在1935年渴望改變命運,甚至是僅僅要求吃飽肚子的人。一個個了無生氣的姓名后面,是電腦打印的、雷同的,基本不帶感情色彩的黑體字:1935年,參加紅軍后失蹤。
每個名字都曾是健康鮮活的人,張三李四,兒子孫子,沒有或已經成婚。而在蘆山縣,1330多位在1935年加入紅軍隊伍的青少年,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那一走,就再沒有回來。
老人沒有離開土生土長的家鄉,和許許多多中國農民一樣,一輩子守望土地,過著淡定、勞作、相對安全,同時是逆來順受的農村生活。現在,他的老伴已經去世,他住在有百多年歷史的祖屋里,每年由子女供應糧食,他自己單獨開伙。
快做不動了。老人不無傷感地說。后悔嗎? 我問。
老人沒有回答,只是望著我,呵呵笑。
他的牙齒差不多已經落光了,他的嘴像一個歷史的空洞。
三
曾經和紅軍近距離接觸是老人生命中的鮮亮,那是一抹有點退色的溫暖的紅,激動的時候就要浮現在他灰黃的臉頰上面,成為他一生中最得意的談話資本。
偶爾,有公家男女坐小車走訪,老人盡其所能,拄一條木棍引路,講他的見聞。老人到現在也不知道給他米飯、豬肉的首長姓甚名誰,他說出好幾個在后來黨史上如雷貫耳的名字,我們卻難以作出準確判斷,時過境遷,75年了,那所院子究竟是師部、軍部、總指揮部?實難考證。
老人相信應該是個很大的首長。
好多衛兵,幾道崗哨。老人強調。
那所房子還在,現在的主人修起新居,已經搬離。老式的木頭建筑無人打理,顯得格外落寞和凋敝。我們小心地踏過苔蘚,站在老人當年大口吃肉的院子里,空想著1935年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
雖然只讀過幾年私塾,所知有限,但老人是當年的目擊證人,他是在口述歷史,而且是在隸屬于那段歷史某個片段的原產地。
無論后人如何去評判,那都是一段悲壯的歷史。
四
老人的敘述只是冰山一角上微小的碎片。真實的素材還需要正確的拼接。
我尋訪到的這個碎片在四川蘆山縣城附近的一個鄉村,守望者是這位行將就木的老人。現在是9月末,在紅軍遠離蘆山縣差不多75年以后,中秋剛過,瓜熟谷新。站在浮屠山頂,想象著時光隨羌江緩緩倒流,我溯流行舟,重溫歷史。
史載,1935年11月,紅四方面軍在攻占蘆山的戰斗中,近兩個營官兵陣亡。他們中包括:第39軍90師政委何立池、279團團長周紹成、政委韓文吉、副團長丁子高。我不清楚他們是否也葬在那片小樹林里,兵荒馬亂的歲月,也沒有碑。
史載,防守蘆山縣城的是川軍23軍楊國楨部教導師。是役,教導師第一旅傷亡2800多名官兵,第二旅傷亡、被俘1800多名官兵。
地方軍閥部隊就是這樣,如果紅軍只是過境,他們就消極防御,保存實力。如果要留下來,長期割據,動搖他們的基業,或者攻擊核心城市,他們就會不惜老本,拼死反撲。
最終,紅軍放棄了 打到成都吃大米 的洪亮口號,放棄了在川康建立根據地的戰略意圖,放棄了蘆山、寶興、天全,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翻越夾金山。在夾金山麓的藏族寨子外面,那個滴水成冰的冬天,他們留下近千名無力帶走的重傷病員,也給他們留下不多的銀元和手榴彈。部隊政委親自安慰動員,承諾革命勝利就來接走他們。
據說,政委講完,慟哭而去。
五
1934年10月,在江西蘇區,紅一方面軍也以類似的理由留下了瞿秋白、何叔衡、劉伯堅、古柏、賀昌、毛澤覃等早期領導人。他們甚至差一點留下瘧疾初愈的毛澤東。
我有時想,如果毛澤東真的留下,歷史的脈絡毫無疑問將要走入另外一個岔路口。事后人們習慣用 轉折關頭 千鈞一發 之類的詞匯來描繪這些岔路口,慶幸判斷的正確、選擇的果決。
那位蘆山縣的老人在當年就面臨著他人生的岔路口。他放棄了 陌生 ,選擇了 熟悉。他沒有成為一位理論上可能的 老紅軍 ,卻相對必然的活到了將近90歲高齡。
在老人口述歷史的喃喃話語里,我的目光透過蘆山鄉村濃重的暮靄,追蹤著歷史深處那支灰色的隊伍,蜿蜒地消失在川西北方向,隱沒在毛澤東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的詩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