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曾穎
曾穎,職業網絡工作者、資深媒體人、業余文學愛好者。常以“不務正業”的形象混跡于江湖,寫專欄、泡論壇、發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種雕蟲小技,以小說和雜文寫作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國內多家媒體開設專欄?,F居成都。
所有的青春,沒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軌跡其實都有相似之處。只是隔著歲月的兩端,我們覺得不一樣了。
那是因為我們觀察的角度變了。其實,爸爸媽媽的青春和孩子的沒什么不一樣。
故事提供者:于李平(老師) 講述背景:偶爾和讀初中的兒子聊起讀書的事,兒子說,現在除了做功課之外,基本沒有時間讀課外書籍,以至于父親為自己買的很多書,從來都沒有碰過。由此引發一段對往事的回憶。才二十幾年,人們對書的閱讀興趣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既讓人惋惜,更讓人深思。
在我短暫而漫長的青春歲月里,出現得最多的一個主題詞,便是偷書。按照前輩孔乙己先生的說法,竊書,讀書人的事,不算偷。故而我也擇雅而從之,仿效他的做法,竊一回。
我不知道孔乙己的書,究竟有多少變成銅錢換了黃酒,多少用來打發寂寥漫長的日夜,但我知道,我想要竊的書,沒一本是打算拿去換麻糖和花生吃,而是為了自己的眼睛和心靈的需求。如果單純是為了要換糖,我完全可以像小伙伴那樣,向我家背后的鐵廠廢料場下手,只需要從墻下的水溝洞里鉆進去,撿兩塊稱手的鐵扔出墻,幾塊麻糖和花生便到手了,不用像書那樣費盡周折,而且收廢品的根本不喜歡。
那時,街面上沒有網吧和游戲廳,青少年最喜歡去的就是連環畫店,這些小店通常以一分或兩分不等的價格,把厚薄不均的小人書租借給孩子們看。我最初的閱讀興趣,就是在那光線并不十分充足,幾塊磚墊一塊木條做成的長凳上養成的。滿滿一屋孩子密密地擠坐在一間小屋,屏神靜氣地看書的場景,至今仍是我心中最美最溫暖的畫面。
但是,比起記憶的溫暖,現實卻是冰冷而骨感的。雖然一分兩分錢的租金,現在看起來沒什么,但在當年是很具體的。那時候,米不過一毛三分多一斤,肉憑票七毛多一斤,一分錢也就是一杯爆米花,兩分錢就是小半瓶醋,誰家的經濟條件能放開了讓孩子們由著閱讀興趣去花錢讀書???
瘋狂的閱讀渴望與有限的圖書供應之間出現巨大的反差。這使得14歲的我不由得不想出各種各樣的歪點子去籌集看書的資本,而為了炫耀自己看過的書多,進而產生擁有更多書的愿望,由此開始了我的竊書生涯。
我第一個下手的目標,是鄰居朱爺爺。朱爺爺是一家單位的會計,常年不在家中,以至于他的那座小院有一種荒棄的感覺。檐下掛著蛛網,墻上長著雜草,那個終年無人的小院,是周圍家鼠野狗小貓和我們這幫半大孩子的樂園。小時候我在那里扮鬼、捉迷藏,只對墻上掛著的鐵劍感興趣,稍大懂些事了,便對那黑屋子里的大書柜感起興趣來——那里面有好東西。
朱爺爺的書,大多數是很久以前置辦下的老書,《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兒女英雄傳》《初刻拍案驚奇》之類,還有《山海經》《閱微草堂筆記》《隨園詩話》《聊齋志異》,我憑著十幾歲少年的閱讀興趣,竊過 西游 三國 和 水滸 ,我的另一位伙伴,竊得一本《芥子園畫譜》,由此開始學畫,最終成為一位知名的山水畫家。我所竊的書,原本看后也是想放回去的,但一想著放回去還不知會進了哪家小伙伴的灶門,于是一狠心,就昧了下來。此事一直到多年后朱爺爺去世,房子拆遷改建為樓房,也沒人問起。我雖然一直心存愧意,但想想那些書最終沒有一直在蛛網塵灰中變為鼠蟲的美食,而成為一個青春期少年的精神食糧,不禁有些釋然,甚至還有一種拯救了它們的小小愉悅感。
我下手的第二家,是離家不遠的建筑公司工會圖書室。與偷朱爺爺家里的書一樣,我在整個過程中,沒有絲毫偷的負罪感,倒是覺得那些被鐵柵欄封鎖著的書,如同被投入牢獄的老友,正等待著我的搭救。
為了接近那早已無人搭理的圖書室,我也是下過一番苦工夫的。首先,和門衛的兒子以及他家的狗搞好關系;接下來,做好堂弟的思想工作,因為他的身體瘦小,可以從圖書室的護窗爬進去,我可以在窗外接應,而即便被抓住,別人也不會拿七八歲的他怎樣。
經過周密籌劃,在一個月黑風高適合偷書的夜晚,我和堂弟出動了。我們學電影里的偵察兵,都穿了黑衣,還很二地往臉上抹了鍋底灰。我們從建筑公司后院的地溝里鉆進去,迎面就撞到守門的大狗阿黃,看在平常給它丟饅頭和撓癢癢的份上,它原諒了我們的古怪行為,搖搖尾巴自個兒玩去了。
我們從山一樣的木頭垛子縫隙里穿過去,很快接近了目標,堂弟三兩下爬上圖書室的護窗,就往外遞書,我憑手感,凡是塑料封皮包著的精裝書,都不好看,扔在一邊,匆匆忙忙抱了一堆手感尚好的,用衣服包了,凱旋而歸。
這天夜里成功 越獄 的有《青年近衛軍》《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紅巖》《戰爭與和平·上》,還有《敵后武工隊》《呂梁英雄傳》等,以蘇聯小說為主,也有一些讀不懂的法規和理論書。這些對于我來說,已是非常棒的收獲了,那幾本蘇聯小說讓我在之后整整一個暑假里,沉浸在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福中。
建筑公司一直沒有發現圖書室有什么異樣,這使我和堂弟又輕車熟路地干了幾票,直至有一天,廢品公司的一輛大貨車開來,把圖書室的書都運往了紙廠,我和堂弟才開始為自己人小力氣小無法偷走更多的書而感到深深的遺憾,像阿里巴巴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發現的寶庫被洗劫一空一樣。而最令人憤怒的是,搶走這些寶物的人并不認為它們是寶物。
建筑公司寶庫的淪陷,讓我不得不把竊書的眼光放到下一個目標上——父親的書柜。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父親在大衣柜下面的底柜里建起了一個小小圖書柜,他時不時把一些嶄新的圖書和雜志放在里面。那些新書,有很多是我做夢也想得到的,比之我先前竊來的那些泛黃甚至發霉的舊書,它們簡直就是衣著鮮亮的天使。它們中有《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尼爾斯騎鵝旅行記》《堂吉訶德》《歐亨利小說集》,雜志則有《奧秘》《少年文藝》和《讀者文摘》,都是我非常想看的。
但是,父親每次買了新書,自顧自看完,就把書小心而平整地放進衣柜下面的書箱里,然后令人憤怒地鎖上,讓那些泛著書墨芬芳的尤物,與我一箱之隔,令我抓狂不已。
為了摸清父親書箱鑰匙放在什么地方,我可謂費盡了心思,先找他借指甲剪,發現鑰匙并沒在他隨身攜帶的鑰匙串上。然后,就從床上、枕邊、米壇、蜂窩煤后,甚至連泡菜壇子里也找過,但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我也曾想正面向父親借,但父親一臉吝嗇和不情愿,仿佛擔心我損壞了他的書,又仿佛那其中有些書是我現在不適合看的。這更激發了我的好奇,下決心一定要把鑰匙拿到。
一連很多晚上,我都靜等著父親看書、睡覺。終于有一天,我看到他放書,并把鑰匙小心地放到掛蚊帳的竹筒里。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于可以看到那些新書了,我那股高興勁兒,至今想起還興奮不已。
多年后,我已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語文老師,一次在飯桌上聊往事,說起了童年這些趣事,我以此事來取笑父親的吝嗇,父親聽了不僅不生氣,而且很開心地笑了,說:傻孩子,如果我不那樣堅壁清野神秘兮兮,你會那么快那么認真地讀完那么多優秀的外國經典?那些書,都是專門為你買的,而且,我藏鑰匙的時候,早就知道你那小腦袋瓜在門上的窗口偵察了好多天了,我就是為了吊吊你的胃口,讓你好好珍惜那些書。不是你小子聰明,而是你爸爸太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