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賴寶
不知道現在的孩子還興不興這個,在我們小時候,有一種叫畢業紀念冊的東西,也叫同學錄。臨畢業前,全班同學開始互相傳,甚至有和誰比較要好就先給誰寫的 潛規則。每個同學在上面寫上自己的相關資料,再給同學錄的主人寫幾句壯志凌云或者說笑嬉戲的留言。我有個小學同學叫趙秋田,他在同學錄上給我的留言是這么寫的:我一輩子請你吃小人雪糕,哈哈哈!
小人雪糕是我小時候垂涎三尺的一種美味冰點。那時候我們都是吃一毛錢一根的冰棍,小人雪糕五毛錢一根,對小學時期的我們來說相當奢侈。所幸我們班有趙秋田,他家經營食雜店,生活相對富足,零花錢比我們多很多,經常放學后請我們去附近的小賣店,一人一根小人雪糕,偶爾還會去游戲廳,買好多游戲幣請我們打游戲。我們班上的幾個男同學,包括我,幾乎每天和他一起玩。趙秋田就成了我們的孩子王。那時候幼小的心靈壓根兒不懂得什么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完全是 跟著你有肉吃 的心態,如今看來和傍了個大款沒什么兩樣。
這種狀態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如今想來,趙秋田的父母也是起早貪黑開個小賣店掙錢,這錢卻沒少被他拿出來任我們揮霍。當時他父母在錢這方面并沒有怎么控制,小學生趙秋田兜里甚至能有好幾張10塊的大額鈔票,嚇死人。
當然,我也是時隔很久才知道,那時候他家里掙了些錢,他爸媽也有暴富心態,兩口子輪著看店,另一個就去打麻將。
小學畢業后我們依然有聯系。上了初中就感覺自己是大人了,可以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了。我第一次去飯店、喝啤酒、吃鍋包肉都是趙秋田請的。那個年紀,面對一桌子好幾個菜,幾個小哥們兒一起舉杯喊 干了 ,簡直無比帥氣。
可惜這種時光很短暫,上初中一陣子后,有了新的朋友圈子自然開始疏遠以前的朋友,所以大概到了初二,我和趙秋田的聯系就越來越少了,后來幾乎沒了聯系。
再見趙秋田實在是時隔太久了,久到只有記憶里有這樣一個人,連模樣都已經徹底模糊了。一次我有事回老家,去區廣播站辦事,一個在那兒上班的親戚跟我說:你有個小學同學叫趙秋田吧?他現在就在我們區廣播站上班,我們好幾次聊到你了呢。
我當真想了想才想起這個人,親戚已經很麻利地打了電話,然后趙秋田就很快到了我和親戚聊天的辦公室。實話實說,我不是很想見面,早年的同學感情早就已經煙消云散了,但他看見我無比熱情,直接來了個擁抱,我也只好熱情地回抱他,然后互相拍拍打打,不知道說什么地互道胖了啊,老了啊,曬黑了啊,長高了啊 化無聊勝有聊。
沒想到趙秋田真的和我有聊,晚上硬拉我去他家吃飯,熱情到毫無推托的余地。到他家時他媳婦已經在做菜,明顯他之前打過招呼。他跟媳婦介紹說:這是我老同學,關系特好!現在在北京呢!趙秋田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得到他眼神中閃爍的炫耀,我想,至于嗎?
簡單的兩居室,里外參觀了一下,很平常,臥室墻上掛著兩口子無比俗氣的結婚照。他媳婦是個很豐腴的女人,人很好,一直招呼我喝水吃東西,然后趙秋田的兒子回來了。這讓我很詫異:我還沒結婚呢,他孩子都6歲了,這是何等差距?
趙秋田讓兒子管我叫叔叔,說叔叔在北京,見過天安門!他兒子看我一眼就跑到自己屋里去了。趙秋田不好意思地說孩子不懂事,我說小孩都這樣。沒想到他兒子出來拿了果凍給我吃。我特別喜歡懂事的孩子,聊了幾句幾歲了、喜歡什么之類的,孩子對答如流,然后問我天安門什么樣,長城什么樣,我問你沒去過嗎,孩子說看過照片,沒去過。
東北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如果是第一次見到朋友的孩子,多多少少要給點兒錢意思意思,即所謂叔叔給侄兒的見面禮。我心想,現在應該過得都不錯,加上秋田家的條件,我也別太丟面子,于是找機會偷偷數了500塊錢塞給孩子。秋田看見肯定是一陣推搡,但這錢肯定是他拿著了,只是我沒想到,這錢讓秋田反應那么大。
趙秋田馬上大聲斥責他媳婦,說做的什么菜啊,去買,去做好的!媳婦一開始有怨言,翻白眼,后來兩口子竊竊私語了幾句,他把我剛才給的錢塞給他媳婦,他媳婦啥也沒說就出門了,我都沒機會問一句。那天在趙秋田家的一頓飯,七八個菜,有雞有魚,我嘗了幾口,可能鹽放少了,都偏淡,可是秋田說:我一定招呼好你!朋友嘛!
我們喝的是白酒,吃喝間隙,在趙秋田攔著而他媳婦特別愛多嘴的前提下了解了一些他們的情況。趙秋田在區廣播站實際上是當保安,一個月900塊錢;他媳婦在一個超市當理貨員,一個月700塊錢;孩子6歲了,馬上要上小學。趙秋田舉著杯結巴著說我夠意思:好哥們兒!就你看得起我!舉杯時我猛然明白,對于一個月收入總共1600元的家庭來說,我剛才給了他們兒子500塊錢會讓他們多激動,多覺得我當回事兒。
喝著酒,我也客套著問了他父母的情況,被他擺手一句別提了 打斷,他媳婦插話說 過年都見不到 ,被他一眼瞪得沒了聲音。我沒再多問,猜也能猜到,曾經那么富裕的一個家庭,如果不是因為父母有什么變故或者生活有什么意外,趙秋田也不至于是今天這個樣子。
談及現在的生活,趙秋田特豪邁地拍拍胸脯說自己現在是一肩挑兩家——自己一家,丈母娘一家。沒提及自己的父母,我大概就知道了。話說到這份兒上,我說有什么困難跟我打招呼。趙秋田一擺手說:不求!我這輩子就沒為自己求過人!我沒錢嗎?我有錢過!他們老不死的 話到這兒被他媳婦攔住了。
喝到趙秋田已經需要用胳膊肘支撐桌子的時候,我打算告辭了,但他拉著我,說跟我說最后一件事。我說你說吧。
他兒子馬上上小學了,趙秋田多喝了幾杯白酒,紅著眼睛一臉討好地看著我,問我有沒有辦法幫他把兒子安排到區重點中學去。我說好,我想想辦法。他一仰頭就干了,說:就信你了!我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就你來我家喝過酒!就你是我朋友!
我端著酒杯敬他,看著這個曾經在我的小學時代揮金如土、無節制地請我們,甚至在同學錄上留言一輩子請我吃小人雪糕的老同學,心里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