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

陶粲明

1.

每次遇到衰事連連，我都會拿“上帝總是考驗他最愛的人”來安慰自己，只是有時候我真的希望上帝少愛我一點。

不過，有時壞事不都導致惡果。我失業了，在一個剛剛好的時機，因為我內心蠢蠢欲動的小訴求一直盼望有這么個時機：去印度。

翻遍手上報紙的旅行版，一家家電話打過去，傳來的都是：沈小姐，抱歉，8月是旅行旺季，這個月出發的團都已經報滿了，下月就可以。下月？下月我得去找工作了，要不然，喝西北風去。

終于，希望出現了，我聽到了這樣的回復：真是幸運呀，我們還有一個空位。但是隨后她又說：“你是團里唯一的打單女士，可能在床位費上要多付一點。不過，我們還有一位是打單的男士。”“你不是建議我和他拼房吧？”“我想男士肯定不會介意，主要看你的意思。當然，這種事情也不能讓公司知道，我們是為客戶著想才會這樣提議的，你完全可以拒絕。”為什么要拒絕？難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時，吃虧的一定是女人？真是怪事，又沒有老公擔心我紅杏出墻。很快，在旅行社小姐的幫助下，我們達成一致意見：以朋友結伴的名義拼個房。

在機場集合時我看到我的那位同房鄭天舒。牛仔T恤、大背包、略顯瘦削的身材，在一堆腦滿腸肥的凸肚男里倒有鶴立雞群的感覺，我心里喜滋滋的，好像他就是我的囊中物一般。女人的虛榮就是這么不靠譜。

飛機上我們沒有拿到坐在一起的座位。我覺得這樣挺好的，本來就是陌生人。十來個小時里，我除了歪頭呼呼大睡就是埋頭哼哧大吃。那個叫鄭天舒的男人兩次從我身邊經過，大概是去后面的洗手間，他在我座位旁停下來，看到我在看書，說：“沈茜呀，還是多休息，留點精神看泰姬陵哈?！蔽乙矆笠钥吞椎奈⑿Γ骸澳銢]看見的時候，我都在睡?！彼σ恍?，走過去，留下阿迪達斯沐浴露淡淡的橙花香味——干凈的男人。

2.

太陽西下時，我們終于來到泰姬陵。赤腳走上去，白玉般的大理石光滑溫潤，這座人類奇跡和愛情的見證美麗宏偉得讓人無語。我默默走到它身邊，靜靜佇立，眼睛不禁濕潤起來。

“要不要照幾張照片？”是鄭天舒沒有把握的聲音?！芭?，好呀。來一趟不容易，用我的相機吧。”我把肩上的相機遞給他，我可不想把自己照在他的相機里。

回到酒店大家坐在大堂等待導游做分房的準備，我在大堂四下晃蕩，看到廊柱下撒著粉色的花瓣，天頂上也勾滿了花卉圖案，細細看去，美得驚人?！白甙?，我們在213房。”鄭天舒說。

第二天醒來時，發現房間里只剩自己一人，趕到餐廳時，團友們打著招呼往外走，只有鄭天舒還穩坐在桌前喝著咖啡。我沖到餐盤前取早餐時，聽見他不著急的聲音：“慢點，還有8分鐘。”

8分鐘的時間，我坐在這個陌生人面前頭也沒有抬吃掉了三塊熏肉一個雞蛋兩片脆皮薄餅四個芒果布丁還有一碗沾滿咖喱醬汁的怪味面條外加一杯咖啡，順手偷偷拿了一個香蕉塞進包里。只在滿嘴食物時說了一句：“你先上車吧，別遲到了。”“一起走?！彼徽f了三個字。我的大嘴和大胃很爭氣，在預定的時間前5秒準時出現在車上。

我最喜歡的事，就是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人微笑、點頭然后擦肩而過。

在齋浦爾的下午，在粉紅宮外的熱鬧街市上，我迅速擺脫了大隊伍，擠進人來人往大水牛橫在路中間的街道，試一串手鐲或一雙如小船的豬皮平底鞋，翻看那些略顯粗糙的銀器制品，在炸丸子的油煙攤前駐足，給兩個穿著莎麗蹲在地上用手抓食物吃的女子拍照。

我像打了雞血一樣不能停止腳步，對一直跟著我的鄭天舒說：“你不要跟著我，你自己去玩吧。”他不吭聲，只是跟著。一個小時后，我到底忍不住，靠著一棵樹，望著有點驚恐的他：“你怎么了？”他擦了擦額頭的汗：“你沒看見有些人并不友好嗎？你真的一點也不害怕？我擔心有人搶你的相機或者有人……我還擔心你迷路，還有那些在到處上躥下跳的猴子?！薄拔液湍悴贿^是拼房，我不過是為了省錢，你不需要對我負責的?！痹捯怀隹?，我有點兒后悔。他好像不明白我說了什么似的，用他的小眼睛看了我半天，說：“好吧，你繼續。我走得遠一點?！笨粗D身要走，我說：“給我拍幾張照片吧。來了這一次，下次還不知是什么時候呢。”他的表情瞬間從無可奈何換成了不跟你計較。

往停車場走的路上他說：“我發現你喜歡那些實實在在的事物，更能接受險惡的東西。你看上去比較江南，但實際上很高原?！?/p>

我吃驚地看著這個剛剛相識的男人，輕輕點頭，因為，比起煙波氤氳嬌紅艷綠的江南，我的心更向往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3.

這是來印度這么多天最豐盛的一頓晚餐，自助食物擺了滿滿三條長廊，整個大廳滿溢著濃濃的咖喱味。我一次次起身一次次埋頭把盤子吃光光。兩位常和我們拼一桌的北外英語老師直笑我是難得一見的大胃王：“你這女朋友，要養活不容易呀?！编嵦焓嫔盗艘幌?，竟敢笑著應答：“不容易不容易?！薄敖裉焱砩弦黄鹕辖止涔湓趺礃?？”英語老師走出國門總是比別人要自信些。“好呀好呀。幾點？早點兒去啦，可以走得遠一點。”我回應。鄭天舒有些擔心：“導游一再提醒晚上不要離開酒店的?！薄澳懶」?。這世界呀，百分之九十九是好人，印度也一樣?！彼粗遥悬c沒法子地搖搖頭笑了：“我活了32年，真的就服你了呀?！薄拔鞘且驗榻憬阄一盍?3年了?！薄霸谖颐媲安辉S自稱姐姐?！彼钦J真的樣子又讓我想笑。

酒店內是精致整潔高尚范兒，一出門，仿佛踏入了另一個世界，塵土飛揚，街燈昏暗。分乘兩輛人力三輪車，我們上路了，目的地是去這座城最繁華的地方。穿街走巷，走過大片荒蕪之地時我暗想，沒想到我們住在離繁華之地這么遠的地方呢。一旁的鄭天舒直盯盯看著四下。“你在干嗎？”我好奇?！拔蚁胗浺幌侣?。”我把笑忍回去。沒見過這么傻的人。這沒街沒名黑燈瞎火的，記路？

足足過了四五十分鐘吧，好像一切從天而降似的，眼前人潮洶涌，中巴上下扒滿穿白色長衫的男人，摩托板車三輪車自行車都在一條道上奔騰，對面馬路上是游行的隊伍，人們穿著盛裝肩上扛著彩色日光燈管制造氛圍，駱駝和大象都是嘉賓，披披掛掛的好不熱鬧。

三輪車夫炫技般左右騰挪，我們被流動的東西裹挾著，眼前一切都成了一晃而過的。等到停車時，我們離熱鬧已經有一段距離了。但，更大的問題是，從年輕車夫的手勢表情我們看出，他與同伴走散了，自己不認得路。我們迷路了。

鄭天舒站在街頭看了看，迅速從相機包里取出水筆把酒店名稱Golden Tulip寫在手上。我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看見亮燈的店鋪年輕車夫就過去問一聲，結果總是搖頭退回來。

就在迎面走來幾個滿身橫肉的男人當口，鄭天舒一把捉住了我的手，緊緊地，一點余地也沒有，他把我拉在身后，迎上去，攤開手掌問路。

被他拽著一路走一路問，走了一個街口又一個街口。汗在臉上直淌：看來，我們的酒店很不出名呀?？纯脆嵦焓鎺еθ莶粎捚錈┑卦儐柎蚵?，覺得他竟沒有一點害怕，好像我們是走在中國的某個小鎮上。一種奇異的感覺瞬間填滿我的胸口。

終于，一輛電動三輪車停在我們身邊，我們把車費給了那個幾乎快要崩潰的車夫，在眾人的陌生語言里上了電動三輪車。它風馳電掣般穿過顛簸的、被灰塵彌漫的街道。我緊閉嘴巴，灰塵依然灌進嘴里。我的手依然被他握著，還是那么緊，好像是曾經把我丟失后又好不容易找回來了一樣。

終于看到黑夜里閃著霓虹的Golden Tulip酒店，一旁的鄭天舒長舒了一口氣。下車后，來到燈光昏黃的小店前，他要了兩大杯鮮榨芒果汁。端起來，和著滿嘴的細沙塵一飲而盡，看看彼此汗濕后流出黑印來的臉，我們終于咯咯地笑出聲來。

他再次握住我的手，往酒店走去。那么急，好像追趕什么。拿房卡的手也微微顫抖。一進門，他就把我拉進懷里，用力抱住，他的呼吸在我耳邊急促又濕熱：“我真擔心會把你弄丟了呀。要是把你弄丟了，我可怎么辦呢……”我們的嘴里都遺留著芒果的香味兒，還有細沙硌著牙齒的感覺，但，有什么關系，我們必須親吻，以確定彼此，在這里，在這個時間，在一起。

當把酒店的床弄得像發生過一場惡戰后，我們在彼此的呼吸里沉沉睡去。像兩個尋找了很久，等待了很久，終于在一起的男女。

4.

孟買，這個西海岸的大城市印度最大的海港，是最后一站。

旅行車經過泰姬瑪哈酒店時，導游說這個酒店被譽為“象征著印度的自尊和財富”，是印度最好的酒店，和世界同類酒店的差別在于坐落在海邊的它，入口不是面朝大海而是朝向城市。據說這個“錯誤”有若干離奇版本，其實原因很簡單，設計者希望酒店的每一間客房都可以朝向大海，讓海灣的午后微風從背面徐徐而來。在這兒下榻的客人有美國前總統克林頓，法國前總理希拉克，還有“貓王”和英國的“甲殼蟲”樂隊。

這個酒店不去看看怎么對得起來過印度？我要去看看。我說。天舒笑著說：“好，我們不止看看，我們還要喝一杯。只要你想去的地方，我們都要去，下一站，是尼泊爾嗎？”

當天舒牽著我走進泰姬瑪哈酒店時，雖然之前充分想象，但，那一刻，唯有“傾倒”兩個字能表達我的震撼。

在咖啡桌前落座，我感嘆著：“這也是印度嗎，這大概就是寶萊塢里真實的一部分吧?！碧焓胬^我的手：“我覺得這一切和你相比，都是塵埃。你知道嗎？我這兩天一直在感謝上天讓那些男人都放棄了你，這樣，今天才有機會讓我可以愛你并守在你的身邊。哦，這是我講過的最肉麻的話了。”天舒有點靦腆的笑容帶著微微的孩子氣：“其實，我一直是個木訥的人?！?/p>

我沒有跟他說，許多男人不知道木訥其實也是一種風情，好比懂得害羞的女子是更高層次的誘惑。尤其是當你見過太多太多的自夸自賣男之后。

我伸手拍拍他的臉頰：“我覺得，你應該叫天賜?！薄拔蚁雴柲阋粋€問題。你，愛我嗎？”天舒很沒有把握的樣子：“你一直沒有說那個字。這叫我不放心。對我來說，那個字很重要的。”我笑了，看著這個男人期待的樣子，我很肯定地告訴他：“愛，你。”他笑得光輝燦爛的樣子令人心醉。從來沒有哪個男人讓我覺得自己能給他帶來這樣美好的快樂。他抬起手看著手表：現在是2008年8月26日晚上9點25分。

就在他抬頭看我的時刻，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把我震離了座位，所有的玻璃碎片四射飛舞，整個大廳像要塌了一樣劇烈晃動，而天舒已經把我撲在地上。就在這時，槍聲也同時響了起來。金碧輝煌的燈光變得閃爍不定，然后是一片漆黑，只有刺耳的槍聲和聽不懂的吼叫。

這一刻，我們身處震驚世界的2008年印度孟買連環恐怖襲擊中的最大戰場。

第一次我有了害怕的感覺。

天舒的頭垂在我的耳邊，他的雙臂把我的身體緊緊鉗住，他粗聲地喘著氣：“沈茜，我深愛你?；钪?，才是最刺激的冒險，你最愛冒險了，要繼續！”

“天舒，不要給我演繹《泰坦尼克號》，你不是杰克。我害怕，你不能死?！?/p>

我覺得他在我耳邊發出了我聽不見的笑聲。

5.

醒來，在兩天后。

新一輪槍戰開始前，我們被攻入的政府軍解救出來。幾乎被毀的泰姬瑪哈酒店歸于平靜已是8月29日了。

看著床邊的使館工作人員和滿臉憔悴的導游，我問：“天舒呢？”那個清瘦的女人憐愛的眼神讓人受不了：“他，被炸彈碎片擊中了，還有一個流彈從背部進入了他的腹腔?！薄八懒藛?？”我輕聲自語了一聲，然后號啕大哭，額上的玻璃劃傷的傷口被再次崩開，鮮血順著我的眉骨往下淌。我不管不顧大聲哭號：“天舒，我恨你，你為什么要背叛我！”

知道嗎？死，是對愛最大的背叛。

我的哭聲嚇壞了導游。醫生聞聲沖進來，按住我的胳膊毫不猶豫地給我打了一針，我在喘息中平靜下來，眼淚，開始無聲地流。

但是，沒有多久，我就確信，天舒并沒有離開我。

6.

“媽媽，你怎么哭了？”電視里正在播放印度泰姬瑪哈酒店重新修繕后對2008年恐怖襲擊的三周年祭活動。

此時，天賜兩歲多了。她胖胖的小手伸過來在我臉上擦拭著，帶著濃濃的奶香味。

“寶貝，媽媽是在感激，感激老天爺把你送給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