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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亂突然爆發時，唐玄宗毫無思想準備，朝廷毫無思想準備，整個軍事行政系統毫無思想準備。盛世危機，就在于此。大家全都如癡如醉地進入了另一種習慣性準備：準備當夜的詩會，準備明天的樂舞，準備河邊的郊宴，準備山間的論道。在這種情況下，當危機轟然降臨的時候，猝不及防的大地只能等待著首先挺立起來的人格支柱。這第一個人格支柱，就是顏真卿。

顏真卿首先起兵，發表了討伐安祿山的檄文，并在一天之內募集了一萬多士兵。由于他具有巨大的號召力，黃河以北的反安祿山力量都紛紛靠近他，在很短的時間里，就集中了二十萬軍隊，顏真卿被推舉為主帥。安祿山攻下常山以后，顏家三十幾口人全部被殺害，顏季明被砍頭。在全家幾乎喋血的情況下，顏真卿仍然堅持領導隊伍攻打叛軍。

兩年后，顏真卿自己用文章來祭祀犧牲的家人，其中最震撼的，是那份祭祀侄子顏季明的《祭侄稿》。由于后來成了中國書法史上的經典書法帖，又稱為《祭侄帖》。世界上很少有這么一個藝術作品，即使不了解它產生的背景，一上眼就被它淋漓的墨跡、痛苦的線條、倔犟的筆觸所感動。滿篇的漢字，都在長嘆和哭泣，而在長嘆和哭泣聲中，傲然筋骨又必現無疑，足以頂天立地。這是中國文化史上唯一用感情的圖線符號，勾勒最偉大的文化人格的一幅作品。這種最偉大的文化人格，刻畫了一個英雄的時代，英雄的家庭，英雄的文人。幸好有它，讓盛唐即使破碎也鏗鏘有聲。

我上面這些話，是想誘導你們像我一樣，在人生過程中一遍遍地觀賞《祭侄稿》，并從中汲取力量，領悟中國古代的大丈夫氣質和君子風范。

顏真卿舉起旗幟，躍上馬背，帶著二十萬人向安祿山的部隊進攻的時候，那一年他四十六歲。又過了二十八年，誰也沒想到，七十四歲的顏真卿又接受了一個使命，勸誡和安撫節度使李希烈。

皇帝這一著棋，遭到有良知的官員們的一致反對。然而，顏真卿自己認為，這是他義不容辭的職責，毅然決定前往。在去許昌的路上，不論經過哪個城市，那里所有的將士都會出來勸阻他，但顏真卿沒有回頭。

李希烈在城外擺出一個陣勢來，企圖把顏真卿鎮住。顏真卿根本不在乎這一套，反而把李希烈給鎮住了。李希烈把他關在一個廟里，顏真卿的態度非常明確，他對身邊的人說：“這就是我的墳墓，我準備死在這里了?！痹诨⒗歉C里，顏真卿生活了近兩年，他不斷勸誡李希烈，阻止其謀反。李希烈想：如果我把他殺了，第一，沒有什么意義；第二，影響我的形象，所以還是留著年邁的顏真卿。后來，朝廷在其他地方采取行動，殺了李希烈的弟弟，李為了報復，縊死了顏真卿。朝廷為顏真卿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期間德宗皇帝五天不辦公。遇難的那一年，顏真卿已經是七十六歲高齡。他用生命捍衛了大唐文化的最后一絲尊嚴，也為中國文人在政治災難當中的文化人格做出了最高的表率。對于顏真卿的壯烈事跡，歐陽修在《新唐書》里贊道：“嗚呼，雖千五百歲其英烈而言，如嚴霜烈日，可畏而仰哉！”

文化人格看上去只是一支殘破的毛筆，一具老邁的身軀，卻是中國人的延續命脈。我相信中國社會今后還會遇到我們今天想象不到的磨難，因此必須把文化提升到人格層面。

（節選自《中華文化四十七堂課》，岳麓書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