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智 李奧



希姆萊、戈林、葛斯、胡斯……提起“二戰”時期這些讓人毛骨悚然的德國姓氏,人們至今依然心悸不已。
這些曾給無數家庭帶來巨大災難的姓氏,也給他們的后人帶來深刻的影響。
生活在祖輩罪行的陰影下,他們的心靈難以解脫,有人心臟病突發,有人精神失常,還有人選擇絕育。
以色列籍導演查諾·澤維拍攝的紀錄片《希特勒之子》近日上映,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這些制造了人類歷史上最大慘案的罪人的后代,聚集在熒幕前,談多年來心中的感受。
賴納·胡斯
從一張照片上,賴納·胡斯看到了小時候的父親,在自家氣勢恢宏的宅院中,父親和兄弟姐妹們在花園里玩耍。
這座宅院距離在“二戰”時期臭名昭著的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毒氣室僅有一箭之地。賴納的祖父名叫魯道夫·胡斯,是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第一任指揮官。賴納的父親在距離集中營150米的別墅中長大,他玩的玩具便是集中營里的犯人制作的。摘了草莓后,賴納的祖母會提醒孩子們,一定要洗干凈,以免把粘在草莓上的集中營焚尸爐里飛出的骨灰吃下肚。
時至今日,賴納仍然對照片中位于集中營深處的花園大門耿耿于懷——他稱它為“地獄之門”。
“這種負罪感真是難以解釋,盡管并沒有任何理由讓我來承擔這一切罪責,但我依然在承擔它,深感愧疚。”賴納說,“我對我的家庭、我的祖父給成千上萬家庭造成的苦難感到慚愧。”
在賴納看來,替祖父贖罪是他活下來的“唯一原因”:“我不會像家族中的其他人那樣閉上雙眼,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過,我要替祖父做他本該做的事情——贖罪。”
賴納遍訪德國的檔案館,搜集祖父當年的罪證,并上傳到網上。在挖掘家族犯下的滔天罪行時,他曾兩次心臟病突發,甚至兩次試圖自殺。
這些舉動讓賴納成為家族其他成員眼中的“叛徒”,他的父親、兄弟與他斷絕了來往。在跟陌生人講述祖父犯下的罪惡時,他常會遭遇不信任,“就好像我繼承了祖父的罪惡似的”。
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游客中心,一位情緒失控的以色列女孩對賴納說,他的祖父幾乎殺害了她所有的家人。賴納說出他內心的負罪感后,一位名叫斯維卡的前奧斯威辛囚犯問他,是否可以和自己握手。
他們擁抱在了一起。
斯維卡告訴賴納,他對年輕人講述這段歷史時總會說,納粹戰犯的親人不應該受到譴責,因為那些罪行并不是他們犯下的。
對賴納來說,這是一個重要時刻。“得到那些幸存者的認同,這讓人欣慰,”賴納說,“你不再害怕與羞愧。”
尼可拉斯·弗蘭克
另一個靈魂被時刻拷問的人,是70歲的尼可拉斯·弗蘭克。
他是納粹統治下的波蘭總督漢斯·弗蘭克的兒子。漢斯曾經參與了殘殺了600萬猶太人的“終結集中營”行動。
戰后,漢斯·弗蘭克被絞死。但尼可拉斯卻生不如死,因為他覺得自己是殺人狂之子。
尼可拉斯還清晰地記得,在希特勒家中,希特勒親切地撫摸過他的臉頰。隨后,他還跟爸爸去了一個死亡集中營。當時,看著猶太人被虐,他和父親竟在一旁竊笑。
他回憶,強壯的德國軍官們把瘦成皮包骨的猶太人抬到野驢背上,隨后,野驢會突然尥蹶子,把人甩下去。狠狠摔下來的猶太人只能自己慢慢爬起來,或是互相攙扶著站起來。然后,他們還會被抬上驢背,再被甩下來,如此往復。當時的他覺得那簡直太有意思了,那是一個很開心的下午。
“這些是我關于父親的一部分記憶。我常常會夢到集中營里成堆的尸體。我們的國家永遠擺脫不掉這段歷史,因為故事還沒有結束。”
尼可拉斯曾在東德做過演講,向年輕人講述他父親的惡行。他只為避免慘劇重演。
他說:“到目前為止,我一直沒能逃離關于父親的回憶。我為他的行為感到深深的愧疚。”
貝蒂娜·戈林
貝蒂娜·戈林是希特勒指定的接班人赫爾曼·戈林——蓋世太保秘密警察創立者——的侄孫女。
現年54歲的貝蒂娜對祖上的罪惡厭惡至極。13歲時,為了切斷與家族的聯系,她曾數度離家出走。20多歲時,她曾3次精神失常,并遠赴印度。
貝蒂娜·戈林現居美國新墨西哥州的圣達菲,從事草藥醫學工作。她覺得遙遠的距離可以讓她更容易面對家族的過去。
她和她的哥哥都自愿接受了絕育手術。“30歲那年,我做了結扎手術,因為我怕生出另一個惡魔。”
貝蒂娜的父親亨茨由叔父赫爾曼·戈林撫養長大,后來成為納粹德國空軍的戰斗機駕駛員。亨茨駕駛的飛機在與蘇聯的一次戰斗中被擊落,亨茨入獄。1952年,他刑滿釋放,返回家鄉后才知道,兩個兄弟都因為強烈的自責與愧疚而自殺。
1946年,赫爾曼·戈林連同11名納粹戰犯被判處死刑,但在行刑的前一天晚上,他服毒自殺了。
貝蒂娜的父親死于1981年。生前,他對大屠殺和罪行昭著的叔父只字不提。
但她的祖母是個十足的納粹分子,對赫爾曼·戈林十分崇拜。生前,她是納粹德國紅十字協會的會長,經常有機會同其他一些納粹頭目交談。她還有很多張同希特勒的單獨合影。
“我們一起看大屠殺的紀錄片時,祖母會高喊:‘那是在撒謊,根本沒這事發生!”貝蒂娜回憶道。
那段歷史對于貝蒂娜來說不堪回首,但最不能讓她接受的是,她長得很像戈林。每次照鏡子都能讓她“想起祖先的罪惡”。
“不過,現在我能坦然面對這件事了。因為我就是我自己,我的身世無法改變,無論它是好是壞。”對著鏡頭,她說。
莫妮卡·赫爾維
參與拍攝的還有65歲的莫妮卡·赫爾維。她的父親是波蘭普拉紹夫集中營的指揮官阿蒙·葛斯——電影《辛德勒名單》中拉爾夫·費恩斯扮演的殘暴德國軍官的原型。
嗜血成性的他,把射殺嬰兒當做一項“運動”。看著中槍的人痛苦地緩慢倒下,他會覺得格外興奮。據說,他曾親手殺死500名猶太人。1946年,阿蒙被判處死刑的時候,莫妮卡還是個嬰兒。對她來說,接受父親的種種罪行,實在是太難了。
莫妮卡是由母親帶大的,對于父親,她只能通過家庭合影來了解。她對父親的印象原本是美好的,可后來,發生了一件令她印象特別深刻的事。
那是在1958年,當時她還不知道父親的惡行。在一家咖啡館,一個男人在洗碟子,他的袖口挽著,露出集中營里常見的文身圖案。莫妮卡表示好奇,這個男人告訴她,他曾在普拉紹夫集中營待過。
“哦,我爸爸曾是那里的軍官。”她說。
這個男人一下子怔住了:“你爸是阿蒙·葛斯?”
莫妮卡微笑著沖他點頭。但這個男人講了她父親在集中營里的暴行,然后,指著咖啡館的門對她說:“以后別再來這兒。”
莫妮卡開始向母親刨根問底。母親最終承認,她的父親“可能殺過幾個猶太人”。當她追問父親到底殺了幾個猶太人時,母親“變得如同一個瘋女人”,用一根電線抽打她。
莫妮卡沒有從母親那里得到全部答案。1983年,莫妮卡的母親自殺了,因為她無法接受自己曾經愛過的男人,竟犯下如此滔天罪行。
后來,莫妮卡通過電影《辛德勒名單》了解了父親犯下的恐怖罪行。離開影院后,莫妮卡眼前總是浮現出電影中的一個畫面:清晨,父親坐在陽臺上,透過狙擊槍的瞄準鏡監視下面干活的囚犯,誰稍有遲鈍,便一槍將他打死。
在紀錄片的拍攝過程中,她見到了一位曾飽受父親摧殘的猶太受害者。莫妮卡一邊聽著他對父親的描述,一邊擦眼淚。
莫妮卡講了作為這名暴徒的女兒的感受。
她說:“如何把父親和殺人犯聯系在一起?我的身體里有多少殺人犯的基因?所有這些想法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