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懷愚齋義莊遺產風波

文·圖/酈千明

盛宣懷愚齋義莊遺產風波

文·圖/酈千明

1928年8月29日，《申報》在社會新聞版頭條刊登《女子承繼遺產問題》一文，稱清末洋務運動主將、郵傳部尚書盛宣懷的七女兒盛愛頤，以兄弟輩分析遺產不遵守現行法律，按男女平等辦理，已延請律師，正式向法庭起訴，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這則消息傳開后，在社會上引起極大反響，因為按照中國傳統的析產辦法，父母的遺產一般都由兒子繼承，女兒無論是否出嫁均無權參與分析。民國以后，提倡男女平等，法律明文規定未出嫁的女子也有繼承權，不過真正實行起來卻困難重重。因此，這樁官司堪稱史無前例，被時人稱之為國內第一件女權案。

盛氏五房違反莊規分析遺產，在家族內部引起軒然大波

原來，盛宣懷一生亦官亦商，左右逢源，掙下了龐大的家產。1916年他去世時，有關他到底留下了多少財產的問題成為輿論的焦點，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他生前立有遺囑，其遺產的一半取出來平分給子孫，另一半用于建立愚齋義莊（愚齋為盛宣懷的號），救濟盛氏貧苦族人和從事社會慈善事業。盛家請世交李鴻章的長子李經方做這項遺囑的執行監督人，專門成立清理處，負責清理盛氏名下的所有財產。經過兩年半的工作，1920年初賬目清理完畢，剔除應償款及提存各款，認定盛氏實際可分遺產為1160萬銀兩。隨后召開的盛氏親族會議決定，按老太爺的吩咐，將遺產作十成分派，五成作為子孫五房（盛宣懷有八個兒子，大房盛昌頤由其長子盛毓常為代表、二房早夭不計、三房盛同頤由其嗣子盛毓郵為代表、四房盛恩頤、五房盛重頤、六房和八房均早夭不計、七房盛昇頤）分析，五成捐入愚齋義莊，各計銀580萬兩。

盛宣懷七女盛愛頤

盛宣懷七子盛昇頤

盛宣懷八女盛方頤

盛宣懷四子盛恩頤

李經方和盛氏家人協商，決定成立義莊董事會，負責愚齋義莊的管理事務，并著手訂立莊規，將遺產用途及分配等一一寫明，以其中四成作為慈善基金、四成作為盛氏公積金、二成歸家族共用。又規定董事會應遵守章程，不得變賣義莊財產，只允許動用每年產生的利息部分。這些規定受到地方政府和盛氏親族的擁護。次年，經盛家遠親莊蘊寬（曾代理江蘇督軍）及蘇紳唐文治、馮熙、張一麐等以命婦特捐巨產等情，呈江蘇督軍齊燮元、省長王瑚，轉呈北京政府。同年10月31日，總統頒發嘉獎令予以表彰。不久，盛氏財產清理處又清理出一筆資金，按莊規仍一分為二，一半歸五房子孫分析，一半歸愚齋義莊保存。義莊實得147萬余兩，加上原先歸入的部分，總數達727萬余兩。一切照章辦事，皆大歡喜。

當時，上海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上的盛公館里還算太平，因為盛家這艘大船尚有二夫人莊德華掌舵。老太太出生于常州大戶人家，知書達理，精明過人，擅長理財治家，有她在盛家無大礙。可是到了1927年秋天，莊夫人因病去世，家中倒了頂梁柱，頓時陷于混亂之中。盛宣懷的幾個兒子原本正經事業不做，個個三房四妾，抽大煙、搓麻將，花錢如流水。莊夫人一死，他們便無所顧忌，一心只想早點分掉家產，供自己吃喝玩樂。其時盛宣懷的長子、次子和三子都已離開人世，四子盛恩頤（人稱盛老四）成了兄弟輩的領頭人。盛老四向來以出手闊綽聞名，上海灘進口的第一輛德國奔馳轎車就是他花巨款買下的，還把車把換成銀白色，刻上自己的名字，招搖過市。他一共娶了七房太太，為每個姨太太買一部進口轎車，配一幢花園洋房，外加一群男仆女傭。他酷愛賭博，曾一夜之間將北京路黃河路一帶，總共一百多幢房子的弄堂整個兒輸掉，輸給原浙江總督盧永祥的兒子盧小嘉。僅僅幾年時間，其父去世后分得的100多萬兩遺產被他折騰得所存無幾。于是，他將目光瞄準了義莊遺產，聯絡同樣揮金如土的兩個弟弟和侄兒，于同年11月26日具狀向上海租界臨時法院提出，要求將早已歸入愚齋義莊的屬于慈善基金的部分劃出來，由盛氏五房分掉。這一公然破壞莊規的悖逆之舉，在家族內部引起了軒然大波。

首先尚未出嫁的盛宣懷的七女兒盛愛頤（人稱七小姐）不服氣，既然這筆基金已納入公產，豈能擅自劃出來分掉。七小姐是莊夫人的親生女兒，從小跟著母親長大，雖只有20多歲，卻見多識廣、精明能干。她認為，如果這筆錢真能劃出來分析，那么按照民國法律，未出嫁的女子也有繼承權，應該分成七份，即除兄弟五房外，還有她和妹妹盛方頤各一份。開始，七小姐向哥哥盛老四等人提出，不分這筆遺產也可以，但要付給她10萬銀兩做出洋留學的費用。對此，盛恩頤沒有表示反對，可老五盛重頤和老七盛昇頤不同意。他們自己的錢都不夠花，怎么愿意把到嘴的肥肉分給別人呢！何況，這時盛方頤也提出，要和姐姐得同樣數額的出洋留學費。幾兄弟一商量，以家里早已為愛頤、方頤預備了各6萬銀兩的奩資為由，拒絕她們參與遺產分析的請求。經多次交涉無效，盛愛頤一怒之下，決定尋求法律幫助。1928年4月，她一紙訴狀遞進上海臨時法院，詳細敘述愚齋義莊的創立過程和莊規莊約，請求法院諭飭盛恩頤等人停止分析義莊遺產，等候合法解決。過了一周，法院批文送到，說如有權利可以主張，可向遺產相對人提出；如果發生爭執，只可訴請法院裁定。拿到這件批文，七小姐立即委托律師函告盛老四等人，請分派這筆基金時，依法將愛頤、方頤加入承繼名單，與五房享受同等份額。可是，盛老四等人不予理睬，事情就此擱淺。

1928年8月29日，清末洋務運動主將、郵傳部尚書盛宣懷的七女兒盛愛頤，以兄弟輩分析遺產不遵守現行法律，按男女平等辦理，正式向法庭起訴，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

盛氏姐妹為爭遺產，和兄弟侄兒對簿公堂

盛老四等人的冷漠態度，再次激怒了七小姐，她明白只有繼續通過司法途徑，才有可能爭得屬于自己的那份遺產。這年六月，她聘請律師正式起訴哥哥盛恩頤、盛重頤和弟弟盛昇頤及侄兒盛毓常、盛毓郵，要求將愚齋義莊保管的六成遺產計銀350萬兩按七份均分，她和妹妹各得一份計50萬兩。9月5日，上海臨時法院公開審理此案，負責承辦的法官為李晉孚推事，地點在臨時法院第八法庭。因其是有史以來第一件女權官司，又是上海灘首富盛宣懷家族的財產糾紛，自然格外引人矚目，參加旁聽的人特別多，著名律師江一平、詹紀鳳等也早早端坐在旁聽席上。大概為了避免尷尬，七小姐只委托律師陸鴻儀、莊曾笏全權代理，自己并沒有到場，而被告一方也只委托律師參加。法官首先問明雙方姓名、年齡和籍貫，然后由原告申辯。原告代理律師陸鴻儀簡要介紹案情后，指出“本案爭點純為法律問題”，法庭“應請將愚齋義莊之六成遺產準以七份分配，原告應得一份，計50萬兩”。法官問：“原告是否已經分得6萬兩？”原告律師回答：“那6萬兩屬奩資，并非從已分派及義莊保管兩部分款內提取的。”接著被告盛老四的代理律師站起來反駁：“原告律師認為此案為法律問題，屬于事實。但重分財產須具備兩個要件，本案原已訂有分析文書，豈能擅自推翻。而且盛老太爺歿于民國五年（1916），那時五房已開始享有繼承權，并簽訂文書分配遺產，然而當時并沒有女子有繼承權的法律條文，法律不追既往，所以原告不應具有分析遺產的權利，請法庭駁回訴請。”話音剛落，被告盛重頤的代理律師也站起來補充說：“愚齋義莊實際上是莊太夫人怕子孫浪費家財而設立的，五房對義莊遺產早已取得承繼權，非他人所能覬覦。”盛昇頤、盛毓常的律師也依次陳述各自觀點，核心意思都是反對盛愛頤參與分析遺產。此后由原告律師針對各被告方所言，一一加以辯駁。雙方各執一詞，繼續就具體問題展開激烈辯論。過了一段時間，李推事宣布辯論結束，等候定期判決。

一個多月后，法院的判決書下來了，宣布盛愛頤勝訴，應依法分得遺產50萬兩。盛方頤見姐姐勝訴，便如法炮制，也聘請律師向臨時法院提起同樣的訴訟，法院準予受理。考慮到七小姐的案件由李晉孚推事承審，法院改派張正學推事負責審理八小姐的案件。10月17日上午，法院在第九法庭審理此案。雙方當事人均未出場，由律師全權代理。原告律師首先陳述案情，說：“去年秋天莊太夫人病故，五房將愚齋義莊保管的遺產提出十分之六分析，按現行法律，未嫁女子享有父母遺產的分析權。方頤既然沒有出嫁，應當主張權利，請依法重分。”被告盛恩頤的代理律師反駁道：“盛老太爺逝于民國五年，其時女性無權繼承遺產，而被告等則已于此時依法開始承繼，厥后才定分析辦法，將遺產分作分析股和保存股，這種分析行為并非死者之行為，全屬五房共有之財產，義莊章程已明白規定，且原告已分得妝奩費6萬兩，去年冬天繼愛頤之后，也要求10萬兩做出洋留學之費。對于原來的分析辦法起初并無異議，現在又提出要重新分析，應依法予以駁斥。”緊接著盛重頤的代理律師也站起來說：“世界各國法律都規定財產承繼以死亡之日為始，從來沒有以財產主體已確定，而又加以推翻的道理。即使以全國代表大會等宣言來說，也只是說女子有繼承權，而未規定已經確定繼承權的遺產，還可以重新分析。”此言一出，立即遭到對方的反駁，雙方唇槍舌劍，互不相讓。最后，法官宣告庭審終結，將定期宣判。

不久，和姐姐盛愛頤一樣，盛方頤的請求也獲得法院的支持，可依法享受遺產50萬兩。這場官司讓盛氏家族焦頭爛額，不僅耗費了大量的精力和錢財，還傷了兄妹之間的感情。不過，對盛愛頤、盛方頤來說，畢竟贏得了官司，拿到了自己應得的那份遺產，自然非常高興。

愚齋義莊的財產早已訂入莊規，而莊規明確規定不允許分析，也不允許變賣。盛氏兄弟本想乘北洋政府倒臺、南京政府剛成立這一政權更替的特殊時期，將莊產的大部分提出來分到各自名下。可偷雞不成蝕把米，南京政府未等盛氏兄妹的官司塵埃落定，便派員前來接收愚齋義莊保管的那部分慈善基金了。

國民政府乘機出手，將義莊四成財產收入囊中

聽到盛恩頤等人準備分析愚齋義莊遺產的消息，國民黨江蘇省政府豈能袖手旁觀。該莊巨額資金系捐入慈善事業所用，章程規定動利不動本，且已經北洋政府江蘇省督軍轉呈中央嘉獎并備案，當然不能再提出來私分。恰在此時，蘇紳吳培鈞向省政府呈文請求查辦此事。于是，省政府下令以省府委員孟心史為特派員，同時委托李時蕊律師為全權代表，赴上海調查處理。起初當局只是想按莊規阻止盛恩頤等人分析莊產，由政府派員和義莊董事共同管理，每年產生的利息照原辦法仍可分配。不料，義莊董事和盛氏五房一再堅決請求，要當局把義莊保管的四成慈善基金劃走，還表示愿將莊太夫人頤養費中應劃入慈善基金部分及義莊藏書樓的全部藏書獻給公家，同時將莊產四六分析清冊抄交給特派員。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要用上繳四成遺產來換取當局同意盛氏五房分析其余六成遺產。

對于盛恩頤等人的請求，省政府順水推舟，當即照準。畢竟愚齋義莊的六成遺產原本就屬盛氏私財，別人想占也沒有依據。于是，以“從前公私混淆，管理上亦殊不便”為由，正式核準義莊財產進行四六分派，除四成慈善基金約230余萬兩由特派員接收保存外，六成財產準由盛氏子孫劃出，自行支配。盛氏五房將六成遺產過戶接收后，歸公有的四成財產依然掌握在義莊董事會手中。省政府方面隨即擬定七條辦法抄交臨時法院，于1928年6月7日送達義莊董事會，明確四成慈善基金純屬公有，與盛氏無涉，應由政府籌設保管機關負責管理。又表明由政府公布保管規程，并由保管機關負責接收。可是，義莊董事會遲遲不肯交出保管權。8月30日，孟心史委托律師再次致函愚齋義莊，要求按原呈送的清冊點交接收。義莊董事會依然拖延不辦，一會兒說四成基金中有一筆70萬兩已購買庫券，應從總額中剔除；一會兒又說省府接收尚有疑義，不便立即執行。省府主席鈕永建聞訊，大為惱怒，嚴令孟特派員妥善辦理：“查愚齋義莊財產四六分析辦法，系該董事會及盛氏五房一再堅決請求之結果。四成財產系純粹公有之慈善基金，非復四六混合……著即查照前案，通知臨時法院，克日嚴厲執行，勒限交收。倘敢故違，應即拘傳各該董事本人到案，勒令移交，毋任玩延，以重公產，切切此令。”收到這份命令，孟心史不敢怠慢，迅速致函上海臨時法院，請法院下發諭單，命令愚齋義莊董事會于3日內將四成慈善基金交出。沒想到送達諭單時又起波折，按規定臨時法院的司法文書應由司法警察負責送達，而法警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選派。不知何故執行法警并沒有把諭單按期送到愚齋義莊，反而在一星期后又交回法院，稱“警務長奉工部局命令，此項諭單不能送達”。對此，孟心史和臨時法院都很惱火，當即報告省政府，請通過外交部江蘇交涉員向工部局提出嚴重抗議。這時，盛家子孫已拿到了義莊的六成遺產，其余四成任由當局和義莊董事會去交涉，至于義莊還存不存在，盛老太爺的遺囑能不能實現，他們并不關心。

省政府當然比義莊董事會厲害。在勒令他們限時移交的同時，又通過臨時法院下諭文給輪船招商局和仁濟和水火保險公司，因為義莊的慈善基金很大一部分是這兩家企業和漢冶萍公司的股票，四成基金中有漢冶萍股票53956股、仁濟和股份3700股、招商局股票4400股。省政府下令這些企業將上述股票一律凍結，不許買賣、轉讓和提息，專候政府派員接收。如此一來，義莊董事會只能徒喚奈何了。就這樣，國民政府將這筆盛宣懷留下的230萬兩巨款如愿以償地收入囊中了。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