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興培
司法公正需跳出輿論獨立判斷
文/楊興培

楊興培華東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與對公權力的關注是成正比的,而對公權力的關注過程中,社會成員對司法公正給予了極大的期望。因為司法公正是一個社會文明、進步的重要晴雨表。所以當社會一旦出現司法不公,社會成員自然會表現出極大的關注,輿論洶洶,物議難平也是必然的社會現象,《尚書》早有“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之論斷記載。
然而近幾年來,已經接二連三地發生了一系列人民法院的判決與社會民意期望存在較大差異的案件,如遼寧的“劉涌案”、廣州“許霆案”、云南的“李昌奎案”等都在審判過程中一波三折,于是引發了洶洶而來的民意批評和議論,有的還促成了法院判決的反復更改。違法犯罪理應受到法律的否定評判和制裁,犯罪極其嚴重而又符合法律規定,甚至判處死刑也是一種必然的結果。但在中國經常會聽到業內人士提起,對嚴重的刑事犯罪進行必要的刑事制裁既要嚴格依法進行,又要關注民意輿論方能體現公正伸張正義。比如之前的藥家鑫和李昌奎案件,井噴的輿論民憤正反映了犯罪行為具有的嚴重社會危害性。平心而言,也正是這一強烈的民憤、洶涌的輿論促使審理兩案的法院對所涉被告人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而“許霆案”則從另一個方面反映了民意輿論對司法公正的影響作用。
毋庸置疑,刑事犯罪當然具有一定的社會危害性。而社會危害性既是一種客觀事實判斷,更是一種主觀社會價值判斷,因為輿論民意甚至民憤在很多時候的確表明了社會危害性的程度,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民眾的正義感。而滿足輿論民意甚至民憤的合理要求也正是刑罰報應觀念和社會報復觀念的正常體現,因此二者在很多時候是統一的。
但不可否認的是,民意輿論本身就是社會公眾對公共事件、公眾人物的評價和所表達的情感傾向。民意輿論一方面在表面上義正詞嚴表達了社會的正義,但另一方面民憤所蘊含的正義情緒是會波動的,有時還會表現為一種情緒的宣泄。而司法實踐是一種理性的裁判活動,是實現懲罰罪犯與保障罪犯正當權益的統一,而保障人權被莊嚴地寫入我國憲法和刑事訴訟法之后顯得尤為重要,因此民憤的感性表現與量刑所要求的理性表現會有沖突的可能甚至必然。所以過分突出民意輿論,就會有“挾輿論以影響司法”之嫌。
隨著我國公民民主參與意識的不斷增強,也隨著媒體市場的深入發展,網絡世界的廣泛開放,微博等“自媒體”新平臺的不斷出現,民意輿論獲得了充分表達的機會,社會大眾對社會事件的參與度不斷加大。法官與社會之間并不存在一道天然的鴻溝,要讓我們的法官“與世隔絕”不受社會任何價值評價的影響,即使法官時時刻意地提醒自己,也似乎變得十分困難。在司法實踐中由于受民意輿論甚至民憤的影響,而使得對犯罪人的處罰發生波動的案例也并非絕無僅有。這種現象的存在,其實質是讓民意輿論甚至民憤跨越了法官理性的堤壩,背離論證事實、尋找規范的法律活動真正意義之所在,而由此漸離法律之本初。而一些重大案件因民意輿論甚至民憤波動的影響出現不確定狀態,也會引發人們的另一種擔憂:我們的司法活動是否因為受到太多的民意輿論影響,而失去其應有的獨立性和公正性,以致為民意輿論所綁架。
冷靜想去,社會公眾對某一個案件的關注和了解僅僅來自于從新聞式的報道中獲得的某些信息。而一個真正的案件,是由諸多事實與證據組成的,案件事實只有經過符合法定程序的證據證明才能作為審案定讞的依據。例如像美國的辛普森案件經過了九個多月的審理,聆聽了127名證人的作證,再經過四個多小時的合議,12名陪審員才一致作出無罪的裁決。這樣的經歷與過程,不是一二次的新聞報道能夠涵蓋的,即使新聞媒體作實時追蹤報道也做不到。一個遲到五年的“彭宇案真相”讓我們真正了解了什么叫做“上帝的神秘作坊”,理解了事實不清而不能隨便作價值評判的法學真理,這也是法官們為什么如此自信對其所審的案件比他人有更多的發言權。正因為如此,國外一些法治比較健全的國家,要求法官、進而也要求陪審員盡可能回避所有的社會信息與社會輿論,只是憑著自己據中的觀察立場、中立的價值情感、客觀地對待證據、冷靜的細致分析來審理案件。在辛普森案件審理過程中,法庭甚至還要求陪審團成員暫時與家庭、社會隔絕,以免受到各種價值因素的“污染”和影響。而在最近的一次英國新聞報道中提到,一個刑事法庭的陪審團成員違背了法律的規定,以他所了解到的民意輿論作為評判案件的依據,結果這個成員不但被逐出陪審團,而且還受到了法律調查。這種現象也許我們今天還做不到,但并不影響我們對此贊同并也應當慢慢朝著這個方向發展。
其實,審案定讞,僅以當堂審理的案情為根據,在中國古代也曾早有要求。《尚書·呂刑》載云:“兩造具備,師聽五辭。” 大意就是:原告和被告都來齊了,法官就要審查各種訟辭;如果訟辭核實可信,就用五刑來處理。而如何做到不枉不縱,就是要在庭審過程中做到堅持“五聽”。《周禮·秋官·小司寇》記載:“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五聽”是指中國古代司法官吏在審理案件時觀察當事人心理活動的五種方法。這種方法雖帶有一點主觀性,但卻表明審理案件必須要近距離的觀察和面對面的審理才能了解案件的真實情況。這種方法始于西周,對后世影響較大。而通過這種審理獲得的真實案情在法庭之外的人是根本無從了解的。
時代的進步讓我們普羅大眾獲得了充分自由的言論空間,這是誰也不能取消和打壓的。這里無所謂對不對的判斷,只有合法不合法的界定,所以社會公眾對案件發表怎樣的看法,都是正常言論自由的反映。但對于法官們來說,他們畢竟是執法的公器,既不能以個人愛憎好惡的情感來審理各種案件,也不能沒有自己獨立的判斷。民主社會國家的立法過程本身就是民意形成和表達的過程,我們完全可以說立法是溝通和連接民意與法律規范的一座橋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國家法律就是現實生活中具有普遍性和穩定性和必須被遵照執行的最廣泛的“民意”所在。
所以作為法官審案定讞,嚴格依法辦事,干好“對號入座”的活兒,本身就是在順從根本性的民意。而所謂一時性民意輿論,隨時會發生波動,作為法官沒有必要時時關注體現“民意”的法律規范和案件事實以外的輿論反映。這是因為即使是違法犯罪所呈現的社會危害性,也是行為人在實施違法犯罪行為過程中作用于社會的一種反映。這種社會危害性無論是作為載體的結果,還是作為社會環境中周圍民眾的反映,都會而且已經作為案件的一部分存在其中了,這種案件內的“社會危害性”是任何法官都不可能熟視無睹的。至于案件披露以后或者法律判決以后的民意輿論,都是案件以外的社會價值評價反映,它們不是案件的事實,也不是案件證據的組成內容。當然法官也是一個人,也有可能對案件發生判斷上的誤差。對此,司法審理中程序性審級制度的安排是可以保證案件以合法的形式進行再一次的審理。從這一意義上說,一個案件判決不應該隨判決前后的民意輿論和社會反映的波動而波動,但這可以作為社會促使當事人和相關司法機關依法提起上訴或抗訴或者啟動再審程序的一種推動力,但它本身不是審案定讞的事實根據和法律依據。
中國的司法實踐有一個巨大的歷史負面慣性,一些不正確的政治觀念和社會觀念總吞噬著嚴肅的法治觀念和多種形式的司法努力。一些案件的審理過程中,經常會出現民意輿論影響司法進程的事例,且美其名曰:司法審判應當要接受社情民意的監督,司法公正要體現社情民意的要求。但“藥家鑫案”審判前后的兩種不同的社會民意輿論,反映應當讓社會大眾對沒有規范標準的民意輿論抱有一定的警惕性。我們還想說,對于司法實踐而言,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才是司法工作最基本的要求,也是最根本的原則。在整個國家慢慢向法治方向移動時,我們有責任向全體社會民眾傳遞這樣一種觀念:法律畢竟是法律,因為它是嚴肅的,因此今天我們還是要說:“請相信我們的司法制度吧。”我們不能指望通過一時的民意輿論來影響司法實踐的進程進而期望能夠獲得司法公正。
社會公眾對案件發表怎樣的看法,都是正常言論自由的反映。但對于法官們來說,他們畢竟是執法的公器,既不能以個人愛憎好惡的情感來審理各種案件,也不能沒有自己獨立的判斷。
司法過程中的差錯,由審判機關的審級機制和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機制加以監督和糾正,不然就會喪失它的嚴肅性。國家要維持刑事判決的嚴肅性和權威性,即使司法過程中在尊重法律的條件下出現漏網之魚,我們也應當給這個司法制度一點容忍。因為在這里有太多更深層次的歷史經驗和現實教訓,這值得我們去思考與借鑒。如果審判機關的審級機制和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機制,都無法加以糾正司法過程的差錯,那說明我們的社會體制和司法機制出現了大問題,那已不是一時的民意輿論能夠解決的。
編輯:董曉菊 dxj502@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