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文楚 圖/朱文楚 宋雪君
日月樓,長憶豐子愷
文/朱文楚 圖/朱文楚 宋雪君
編者按:
在編輯此稿中,由于十年動亂,作者相關珍貴資料丟失,于是本刊編輯特地前往上海陜西南路上的豐子愷故居實地探訪。有幸得到豐子愷外孫宋雪君的鼎力支持,提供了豐先生身前珍貴的照片和作品資料。深感豐子愷先生巨大的人格魅力及其對家人的照拂與影響……
豐子愷先生是筆者先姨夫鄒彭年先生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的同學,他們的恩師是有名的李叔同先生,就是后來(1918年)在杭州虎跑寺出家的弘一法師。抗戰勝利后,1947年他回到杭州,在里西湖靜江路(現北山路)租居了一年左右,曾與杭州市長周象賢為鄰。我曾在姨父紅門局寓所見過這位留胡須、操吳語的老伯,似懂非懂地傾聽他風花雪月的漫談,記得當時我還是個小學生,而他也并不老。
上世紀50年代末的一個初冬,我與福建木刻家葉民健來到上海陜西南路日月樓,專門去給豐子愷先生拜壽。我們捧上一盒蛋糕,當即打開蓋子。豐先生看到奶油澆成的“祝你健康”四個字,十分開心,說:“為人健康最要緊,這是干事的根本。” 葉君送上一條錫紙包裝的“昆明”牌卷煙,說這是“高干專用煙”。那個年月什么物資都匱乏,什么都要憑票供應,而且配給還是分等級的,就如包裹這條“昆明”卷煙的那張《閩西報》也與新華社的《參考消息》一樣,不到一定階級的官員,是無權訂閱的。豐先生的酒量、煙癮頗豪,所以他接受“昆明”卷煙后,便立時抽出一根,點燃,靠在沙發背上,瞇起眼,細細品味起來。豈料那只半眠著、首尾難分的波斯貓,像是有了感應,躬下腰,跳上茶幾,用毛茸茸的臉去親蛋糕了。我們頓時呼叫起來。豐先生見狀,十分平靜地伸臂,將它抱開,隨即切了一塊蛋糕,放在盤內,送過去,“阿咪,今天也祝你健康!”
聽到“阿咪”,我頓時聯想起那樁叫人尷尬的“阿咪事件”來。豐先生鐘愛生靈,喜飼貓,家里有只聰明可愛的貓,叫“阿咪”,就在上海某報刊上發表了一篇題為《阿咪》的隨筆。該文隨即被香港一家媒體轉載,沒料到卻惹出了一場風波。這里就有人說,專寫身邊瑣事,遠離火熱的“三大運動”,是方向問題;進而上綱上線,批判豐先生“宣揚資產階級人性論”。這還了得,那是大是大非問題了,一棍可以打死一個人的。幸虧豐先生赤膽忠心,威望高,閱歷深,不知怎的應付過去了,圈外人不便多打聽,我只是小心翼翼探問:“那只阿咪,就是它?”
“那只阿咪是中國貓,神秘地失蹤了。貓是很認家的,走多遠,都會回家來的,但始終不見阿咪的蹤影。”
“當階級敵人被處決掉了。” 葉君插了一句。
豐先生沉默了一陣,說:“無論怎樣,它是無辜的。朋友知道我想念阿咪,安慰我,就送來這只候補阿咪。它的地位可不同了,是‘外國朋友’啦。”
我隨機把話題轉入中國漫畫。確立豐子愷在中國文藝界不凡地位的根基之一,就是“子愷漫畫”。豐先生自己也坦然承認,中國現代漫畫,他是肇始人,“不過漫畫這一稱呼,卻來自日本。” 他補充說。
豐子愷肖像
豐先生告訴我們,日本人早有“隨意畫”的叫法,意譯過來便是“漫畫”。“我1922年東渡時,特別喜歡兩位隨意畫家的作品,就是蕗谷虹兒和竹久夢二。尤其是夢二的作品,猶如給人于苦熱中的一杯冰咖啡!”
就漫畫創作而言,豐子愷是十分聰明的,簡直無師自通。他從日本回國后,即應聘到浙江省上虞縣白馬湖畔的春暉中學任教。當時這所學校名師云集,管理制度卻十分刻板:一次開教務會,冗長、乏味,同事們有拱袖的,有垂頭的,有伏案的,有一心品茶的,都一一攝入豐子愷腦中,會后,他把這一窘狀在宣紙上勾畫了下來。自此他開始創作漫畫,一發不可收拾。其中有一幅題詞為“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的漫畫,被同事朱自清先生看中,要去徑寄北京俞平伯先生,發表在他倆合辦的雜志《我們的七月》上。此幅漫畫,豐先生認作是自己的處女作,那是1924年的事。也是這幅畫,引起文學研究會臺柱鄭振鐸先生的興趣,就向豐子愷不斷約稿,逐次發表在他主編的影響全國的《文學周報》上。為了有別于傳統中國畫,鄭先生就冠于“子愷漫畫”的名稱,并開辟專欄刊登。從此,“到紅塵間來高歌人生悲歌” 的“子愷漫畫”就在中國現代畫壇獨樹一幟了。
豐子愷的漫畫可謂別具風格,他有著國畫的深厚根基,寥寥幾筆,就能勾勒出生動的圖畫。他的作品有靈性有思想,大多取材人世間的辛酸事,深受人們喜愛。
葉君在向豐先生討教美術的同時,我也穿插著匯報自己的學習專業——日本文學,撰寫了畢業論文《德永直評傳》。
豐子愷先生精通日語,孰稔日本文學,我就在他面前不知深淺地大談起小林多喜二、德永直兩位普羅作家來。豐先生靜靜聽著,面色平和,十分耐心,但沒有發表一點意見。待我“宏論”結束后,他就問我,既然研究日本文學,還讀其他流派(日本現代文學流派繁多)的作品嗎?我說讀過一些,而且是躲開同學,偷著讀的。他說,你報幾個作家的名字吧。我說,我讀過周作人翻譯的日本俳句、狂言、物語《浮世澡堂》,又讀過近現代作家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廣津和郎、志賀直哉、高昌琿等等的作品。豐先生聽著,臉上泛起了笑意,隨即起身,從書架上取來了一本書,說:“這是一本我們翻譯的夏目先生的書(系《夏目漱石選集》第二集),送給你。讀讀也許會有深一步體會。” 說著,就在書的扉頁上用鋼筆題寫:“贈文楚仁弟 子愷”。我恭敬地翻看目錄,發現全書只有兩篇,即《旅宿》(子愷譯)和《我是貓》(開西譯)。我便問:“開西是何人?”豐先生回答道,“你不是在海寧教書么?這位開西也在海寧哩,是筆名。他的真實姓名叫章克標,過去在文壇上名氣不小,現在可能有什么歷史問題。你能否幫助打聽下,因為出版社給他的一筆稿費,還存放在我這里。”
可巧,我知道并認識章克標其人。我當時因為和縣委書記太太吵了一場,被“下放”到離縣不遠的一個叫慶云橋水鄉集鎮上的中學里教書,有幾次在鎮政府會堂里看到一群上了年紀的“四類分子”在搬桌凳、掃地,有人向我指指一個剪平頭的矮老頭,說那是被魯迅先生批判過的章克標,云云。我吃了一驚,他就是抗戰前以《文壇登龍術》一書走紅上海灘的才子章克標嗎?大概是歷史問題,落到這步田地。不過我沒有向豐先生講出這一情況,只是說:“我認識章克標,他在海寧慶云橋。我也在那里教書,我可以把樣書帶去。至于稿費,最好讓他自己到上海來拿。”沒想到,此事卻在“文革”時惹來一身禍。章先生到21世紀初還健在,已是期頤之年,是海寧市政協委員、浙江省文史館館員。
“子愷是絕頂聰明的人。”記得當年章先生曾如是向我談豐子愷的,“他到日本是游學,僅一年。我留學日本慶云大學,學數學。他在東京一家美術館學西畫,攻音樂。兩樣都一學就會,而且熟練了。”
“他又很快精通了古代日語。回國后著手翻譯著名的日本古典小說,也是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小說《源氏物語》(按:豐先生1965年譯畢此書,但到身后1980年才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新中國成立后,他老兄又學會了俄語,翻譯出版了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文筆特別優美。總之,他的天分,別人無法企及。他為人謙遜、平和,嬉笑背后往往體現深邃的思想。”
談到“子愷漫畫”,章克標先生簡直如數家珍。他與豐先生是上海立達學園、開明書店的同事。尤其在“開明”,他編輯中學生讀物,便與夏丏尊先生一起編輯、刊行了《子愷畫集》《學生漫畫》《人間相》等,將豐子愷的漫畫介紹給廣大的中學生讀者。“子愷不是用稿費造了一座‘緣緣堂’嗎,落成那年,大概是民國44年,我還與夏先生并‘開明’同仁到了崇德縣(現桐鄉市)石門灣‘緣緣堂’新屋賀喜哩!”
大劫中倒有一件“漏網”,便是一本日文原版書。
19 6 3年6月,我去上海拜望豐子愷先生,看到他書案上放著一本裝幀清新而又華美的精裝書。封面藍色,有幅漂亮的裝飾畫,一個頭戴皇冠、身穿五彩條裙的小姑娘。乳白色的書脊上豎印一行藍色漢字:“日本兒童劇全集·4”下面便是作者的名字:“楠山正雄 久保田萬太郎內山嘉吉 栗原一登 他(等)”,出版者是小學館株式會社。書是嶄新的,似乎還散發油墨清香。豐先生很快發現了我眼神所向,就將那本書取過來,翻了幾頁,說:“你不是在研究日本文學嗎,最好讀原文,既學習日文文學語言,又體味日本性格、日本情韻。這本書雖然是兒童劇,對你來說訓練文學語言,還是很合適的。而且兒童文學,再現人之初,天真無邪,不亦樂乎!” 他就把書遞給了我。我翻閱,發現扉頁之后有四頁九幅劇照,內文500頁,排有42個多幕或獨幕的劇本,而每劇之首,都印有一幅該劇的舞臺素描畫和一則作者簡介。內文之后附有論文《日本學校演劇史》和日本兒童劇作者的住址通訊錄。
我翻閱著,倒真有些愛不釋手了。豐先生早已看透了我心思,說了句“那就轉送給你吧”,拿回去,到書案邊題詞了。這部書的扉頁上,原來是兩行毛筆字:“豊子愷先生惠存 內山嘉吉” 墨色豐潤,筆致老辣。豐先生就用鋼筆在同頁左邊題寫:“轉贈文楚仁弟 子愷”。
回憶當時情景,我大有受寵若驚的激動,以致不敢向豐先生直接打聽他與這位內山嘉吉先生的關系。后來才漸漸得知,早在抗戰之前,豐先生就與上海內山書店老板內山完造有過十分不錯的交往(完造也是魯迅先生的摯友),在那里買過20卷本的《夏目漱石全集》。這恐怕就是豐先生譯《旅宿》的直接原因吧。
↑豐子愷轉贈給朱文楚的由他收藏的《日本兒童劇全集》作者簽字本
1956年,在紀念魯迅逝世20周年的日子里,完造先生重返上海,與巴金、豐子愷等老友相聚。嘉吉是完造的族弟,當年魯迅先生提倡木刻,在上海舉辦暑期木刻講習班,就通過完造,邀請了嘉吉來擔任教師,講授刀法技法,還留下一張他與魯迅、諸位就學青年的照片,彌足珍貴。沒想到內山嘉吉先生還是一位日本著名兒童劇作家哩,這部書里就有他的劇作兩篇。1963年初,他來上海,就把這部書簽署送給豐先生。而今“落”到我手中。
“再現人生天真”這一理想,還誘發在一個扇面上。豐先生賜我諸多墨寶中,令我展玩不厭,心領神會,而今悟出大理的是件扇面書畫。一次我去上海陜西南路長樂村日月樓,送了豐先生一本赭紅色封面、活頁式簡裝本《豐舒詩畫集》。舒,系指舒國華先生,當年供職于浙贛鐵路局,一位報人,詩學造詣很高,是豐子愷寓杭時的鄰居、摯友。他們于湖上小酌,舒詩一首,豐畫一幅,詩中有畫 ,畫中有詩,詩畫時有針砭時弊,帶著黑色幽默。當時豐作《白菜圖》,舒即配詩“菜根味厚宦情薄”,隱喻一樁真事:周象賢邀豐子愷出山做官,被后者婉拒了。這個畫集是舒先生乘在鐵路報社排印方便,自費印制的,畫頁則采用珂羅版制作,費用不菲,所以印量很少,僅是贈送本而已。我在50年代讀大學時,從眾安橋一家舊書肆淘來是書。豐先生接到這件“罕物”,不期然地輕嘆一句,“連我自己也沒有了”,有些激動。于是我就趁機拿出一把在杭州買的空白折扇,向老人家求墨寶。我知道畫折扇與畫宣紙不一樣,既是小畫,又有折襞起伏,一般畫家是不大肯的,但豐先生狡黠地含著笑意朝我望了一眼,答應下來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收到一個寄自上海的郵政快遞小包。我如愿以償得到了豐先生給我的扇面字畫。畫面是令人叫絕的“子愷漫畫”:前面一個掛紅領巾的小男孩,背抄雙臂,與后面一個戴紅領巾的小女孩,共捧一個綠得可愛的大西瓜,行進在姹紫嫣紅的原野阡陌間。畫面右上角橫書云:“種瓜得瓜”。上款落“文楚仁弟拂暑”,下款書“子愷畫”,朱紅押章。哦,半尺弧形,把廣大綠色天地和無限心穹都歸納進去了!反轉來,書法一面則是白居易《錢塘湖春行》七律一首,“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
接到快包后又幾天,我收到豐先生的一封平信。云,我把你交我的那個(杭州)“王星記”扇面畫壞了,我就賠你一把(上海)“舒蓮記”扇面充數。畫成,茲寄上,諒已收到。我趕緊去看豐先生寄我書畫那把折扇,果然在扇面右側最邊一折上,印有(紅)墨色淡淡的一行,“上海舒蓮記扇莊出品”。一向大大咧咧的我,此時再仔細察看先生賜我墨寶的這把折扇,發現它的骨筋比較硬些,扇面較高,似乎少一二折……一陣熱血從心底涌出,沖上來,沖上來,眼淚奪眶而出。
他,就是“這一個”的他。豐子愷先生(1898~1975)的一生,擁有一顆無價的童心。雖然先生飄然仙去已三十多年,但遺我手澤,至今尚溫。
后記
豐子愷先生沒有逃出“文革”大劫,據說隔離中還被審查與一個“海寧中學教師”的關系。此際,我因“文字獄”正遭沒頂之災。抑郁中,先生得絕癥離開人世。上世紀90年代中,我曾去桐鄉市石門灣瞻仰“緣緣堂”(當地政府出資重建),在樓上側屋中看到一張又窄又短,比新中國成立前鄉村簡易師范學生竹簡床都不如的板床,標示豐子愷終生于此。佇立,凝視,一陣酸楚直沖五中,我朝它深深鞠躬。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