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 尾 編輯/任 紅
高高的朝天門喲,掛著棒棒的夢
長長的十八梯喲,留著棒棒的歌
爬坡上坎,腳下的路,一根棒棒求生活
渴了抱著棒棒睡,累了端起大碗喝
哈由他說,土由他說,日子在棒棒上梭哦
有鹽有味有鹽有味不寂寞……
這是風靡重慶乃至大西南的重慶方言電視劇《山城棒棒軍》的插曲,一段質樸的歌詞,將棒棒軍的形象以及辛酸和樂觀都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長期以來,“棒棒軍”穿行游走在山城,爬坡上坎,形成了一道浩浩蕩蕩的城市人文景觀——即使在全世界的都市中也是獨一無二的。也因此,棒棒軍作為重慶的某種“土特名產品”,備受外地游客關注。
2005年11月,“重慶十大名片評選”揭曉,結果出爐后卻引起了強烈爭議和不滿,原因就是山城“棒棒軍”的落選。不過,對于民間來說,“棒棒軍”能否獲選并不重要——因為,他們早已是無可爭議的“非正式重慶名片”了。一個例證是,2010年馬來西亞史上唯一華裔女部長黃燕燕稱,她到過重慶兩次,獨獨對山城街頭的“棒棒”印象深刻,表示“他們的勤勞讓我感動”。
“棒棒軍”名聲遠播,許多游客——尤其是國外游客來到重慶,第一個心愿就是想親眼目睹山城里這群神秘的“棒棒軍”。對絕大多數外地人而言,“棒棒軍”是一種絕對新奇的工種,同時也是一種非常難以定義且行蹤不定的群體。也因此,棒棒這種形象也歷來表現某種地域文化的“道具”,屢屢出現在影視劇和文學著作之中。譬如在熱映的電影《瘋狂的石頭》里,一個棒棒的臺詞不僅成為影院的笑點,更成為了社會上一則經典的流行語:“城管的、便衣,文明執法……”
然而,很多人更想知道的是,作為一種職業,棒棒究竟是怎么起源的?這個稱呼又是從什么時候流行的?

下:“棒棒兒”是這塊土地上很特殊的一群人,一個扁擔,一根麻繩,滿街溜達著找活干。 攝影/謝光輝/FOTOE

上:2011年10月12日,重慶,一名棒棒背著比自己身體體積和重量大一倍的貨物前行。一身肌肉顯示出他高于常人的勞動力。 攝影/渝友/CFP
“如果畫個素描,棒棒是這樣一個形象——肩上扛著一米長的竹棒,棒子上系著兩根青色的尼龍繩,沿街游蕩攬活,他們來自農村,他們是重慶街頭的臨時搬運工。”
在重慶,不管是商場門口、車站旁邊,還是小區門口、交易市場等地,到處都能看到“棒棒”們的身影——常常挑著超過自己體重的貨物,穿過車流,爬坡上坎。
《南方周末》記者曾如此描繪眼中的棒棒,非常形象:“如果畫個素描,棒棒是這樣一個形象——肩上扛著一米長的竹棒,棒子上系著兩根青色的尼龍繩,沿街游蕩攬活,他們來自農村,他們是重慶街頭的臨時搬運工。”
假如你坐在重慶的公汽上,經過許多站臺,都能看到三五成群的棒棒。每當一輛公汽到站,那些腳踏解放鞋、揣著竹筒的棒棒,眼睛就在頃刻間放出光亮,并立即隨著緩緩進站的公共汽車迅速跑動——期待著車上能有一趟買賣。
不夸張地說,如果有一天棒棒集體消失,整個山城會陷入到一種巨大的恐慌之中。因為重慶人已經習慣了對他們的依賴。
棒棒群體曾非常龐大,按照本地媒體與西南大學幾位教授的調查顯示,最蓬勃時期,這個群體在蓬勃期時的數量大約在四十萬左右。
這個群體里,小到十余歲上到七十歲,主體為青壯年;甚至女性在其中占到不少比例,她們有的是單門獨戶,也有“夫妻棒棒”。女性棒棒在整個群體里起碼也得有3%的樣子。
那么,“棒棒”這個名稱究竟是怎么來的呢?
據民俗專家稱,“棒棒”一詞最初是來源于民間,但何時出現,以及由何人所創,考證已經十分困難。但可以肯定的是,“棒棒”這個稱呼大致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才開始流行起來的。因名字既形象又通俗,很快就被重慶人接納。到了上世紀90年代,越來越多的“棒棒”在重慶活動,憑自己雙肩扛下天下,因為他們通常是群體活動,所以又被稱為“棒棒軍”。
1996年,重慶方言劇《山城棒棒軍》的熱播,直接將“棒棒軍”這個純粹的民間稱謂進行了一次全國化的命名普及,乃至吸引了全國觀眾及外國人的關注。
重慶自古以來就是長江上游的水陸重鎮,19世紀末開埠以來,更是成為了西南地區的交通樞紐,在以水運為主的年代,大量的貨物都要依賴人工轉運。那時,重慶“棒棒軍”非常之龐大,還形成了許多頗具規模的“棒棒軍”局、號等行幫組織。

2011年10月12日,重慶,街頭棒棒成為山城特色。 攝影/渝友/CFP
“棒棒”的稱謂興于何時無考,但他們是重慶城獨特地貌的產物卻是不爭的事實。有民俗學者推斷,自重慶有人類活動以來,就有“棒棒軍”的存在了,他們是這個城市歷史的活化石。因為重慶依山傍水建城,形成了從山巔到山腳的環山建筑,山腳是街道,山腰也依次向上形成街道,重慶的大街小巷爬城上坎無坦途,不管是搞城市建設還是日常生活中的搬運挑抬,都極需勞力。
值得一提的是,歷史上山城人的腳力是非常驚人的。在如今的重慶通遠門廣場上有一青銅雕塑,就是依據歷史上的“重慶腳夫”形象所創作。如果你稍加留意就能發現,腳夫的腳板特別大,身高不到一米七的腳夫,其腳掌卻超過了現代人腳掌的一倍之多!
因此,棒棒作為重慶的一項“土特產”,一直存在,只是稱呼不同而已。在上世紀,人們將他們稱為力夫、也有叫挑夫或腳夫,多半聚集在車站碼頭地帶——但在市區很少見。
重慶自古以來就是長江上游的水陸重鎮,19世紀末開埠以來,更是成為了西南地區的交通樞紐,在以水運為主的年代,大量的貨物都要依賴人工轉運。那時,重慶“棒棒軍”非常之龐大,還形成了許多頗具規模的“棒棒軍”局、號等行幫組織。據《重慶民俗概觀》(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12月出版)記載,同治五年(1886年)由昆明遷渝的麻鄉約大幫信轎行,到上世紀初已經發展為重慶“棒棒軍”行業的大佬,除經營人力運輸業外,還開設有自己的錢莊,經營匯兌及現金業務。生意做大了,自然要建祠堂光宗耀祖,而“棒棒”出身的老板還頗有些“飲水思源”的情懷,將他當年入行時用過的扁擔、繩子、木杵、墊肩,供奉在位于麥子市的祠堂的神龕上,讓它們享受子孫后代的膜拜與敬仰。
在抗戰中冒著日機狂轟濫炸,經過40天將大量人員和10萬噸遷川工廠物資由宜昌搶運到重慶,被譽為中國“敦克爾克”戰役的功臣、著名實業家盧作孚也是“棒棒”的后代。當他搶運的物資到達重慶后,“棒棒軍”用肩挑背磨的原始運輸方式,最后完成了這一民族工業在戰火中重生的壯舉。1941年初夏,來自美國《生活》雜志的記者卡爾·邁當斯用手中的相機記錄下當年的場面。
在卡爾·邁當斯的鏡頭中,一群當年的“棒棒軍”抬著沉重的設備在河灘上艱難前行,正午的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射在遍布亂石的河灘上,腳下的草鞋已經破爛不堪,瘦骨嶙峋的身體顯示出他們長期從事高強度體力勞動和營養不良的生活境況。而在另一張他們背面拍攝的照片,更真切地展示了他們勞動時的艱辛,他們不但要涉過河灘上的泥濘,還要跨過旁邊雜亂的障礙。
在家國不幸的歲月里,他們也許僅僅是為了一己的生存在出力流汗,甚至為有活干而慶幸。在卡爾·邁當斯另外一張題為《中國苦力老龔(音譯)燦爛地笑著》的老照片中,一張燦爛的笑臉,似乎沒有愁苦,更沒有抱怨,他們的快樂來自對生活要求的簡單。
這就是上世紀初的“山城棒棒軍”,他們用自己的雙肩,完成了這個城市在那個特殊歷史時期的特殊使命。
憑借一根棒棒謀求全家生活,這是一種地位不高但是極有骨氣的生存方式,是那些憨厚老實、也絕無謀生技能的農民兄弟不甘貧窮的一種積極態度。
此后,棒棒大規模出現在市區,始于上世紀80年代末期90年代初期。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央一再實行農村體制改革,落實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逐漸使農村大量的閑置勞動力從土地中解放出來。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大量清閑下來的農村漢子進城找活計,他們的目的簡單,掙一些錢回去貼補家用、修房造屋。
“棒棒進城是城鎮化的一個縮影,把歸宿寄托在土地,則是城鎮化過程中遇挫的悲觀反應。但棒棒崗位的存在,發揮著提供就業崗位、吸收農村剩余勞動力、方便市民生活等積極作用。”曾組織調查的西南大學的教授們這樣認為。
在重慶,只要有勞力是不愁找食的——因為重慶的坡度和高度,決定了搬運這個職業必須存在。而且,這個工種既不費神,也不需要技術,更不需要投資,無非就是找來一根棒棒兩條繩子,穿行于碼頭車站菜市場,四面八方游走一圈兒下來,總會找到一些下力氣的活兒。

上:2011年10月12日,重慶,老李和他妻子帶著棒棒游走在朝天門批發市場沿線尋找客戶。像他們這種夫唱婦隨的棒棒組合在這一帶不在少數。 攝影/渝友/CFP

下:重慶解放碑前的棒棒軍。 攝影/黎明
不過,由于大量農民進城。也造成了車站碼頭地帶的“飽和度”。因此,聰明的棒棒們開始將生意觸及到市區。這種成本極低的工作,既松散,也沒有什么限制。農閑時就來了,農忙時就打返——一點耽擱都沒有。并且,行走在城市里,對農漢而言,本身就代表著一種“希望”和內心的滿足。甚至,還能隨街打望數不盡的美女。
所以,愈來愈多的閑置勞動力選擇進城做棒棒,并且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形成了棒棒軍的高潮期。
憑借一根棒棒謀求全家生活,這是一種地位不高但是極有骨氣的生存方式,是那些憨厚老實、也絕無謀生技能的農民兄弟不甘貧窮的一種積極態度。
而且,重慶的棒棒絕對是有智慧的一群。他們不僅在傳統的碼頭地帶看到了競爭的激烈,努力擴大“業務經營空間”,甚至也在不斷拓展“業務范圍”
詩人傅維這樣描敘:在重慶,你的朋友甚至你自己喝醉了,可以請棒棒把他們或你背回去;女友過生日,可以請一群棒棒把花送去,還獻上一首《生日快樂》歌;如果你的寵物遭遇不幸,你可以請棒棒來幫哭,他們可以哭得摧肝裂膽,涕泗縱橫。如果你偶然想來次夜不收,棒棒可以往你家里打電話,幫你圓謊;如果你看不慣某人,他可以跳起腳幫你罵他;如果你心情不好,他可以陪你喝酒——往往還蠻有效。

2011年10月12日,重慶,棒棒旅館里,一名上了夜工的棒棒用毛巾將眼睛遮住,酣然大睡。攝影/渝友/CFP
棒棒軍跟黃桷樹一樣,也能代表這座城市堅韌樂觀的性格,栽在哪,就活在哪,有著極強的生存本能。
然而,若干年后,“山城棒棒”也許將不再成其為一種普遍性的謀生手段,而很有可能成為一種“景觀式”的“職業”。
2010年,一個帖子引發重慶網民熱議,稱棒棒數量正在銳減,且趨于老齡化,經本地各媒體調查證實,重慶40歲以下的“棒棒”已經很少。網友發問:山城棒棒,一個正在消失的職業?
歷來棒棒的數量都富于爭議,有說三四十萬,十萬,也有說兩萬。因為這種職業特殊的流動性和隨意性,官方也不可能獲得具體數字。但不管數字多少,隨著物流公司興起,快遞到家的行業競爭愈演愈烈,軌道交通四通八達,私家車的興盛,乃至“耙耳朵”在太太面前的文明意識遍地開花,一切都在爭搶棒棒的“飯碗”,棒棒們似乎沒有了“用武之地”。另一方面,隨著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工薪待遇一再提升,再加上職業多元,越來越多來自農村的年輕人,大可不必“肩扛竹棒,沿街游蕩攬活”,他們完全有更多優渥、更為體面和有尊嚴的工作機會。

2011年10月12日,重慶,老唐經營已有20個年頭,在這旅館里他見證了棒棒們的酸甜苦辣。攝影/渝友/CFP
由此看來,棒棒雖因地勢原因在短期內難以徹底消失,但不能不說,作為一道“獨特城市文化景觀”、一張非正式“重慶名片”的“棒棒軍”,正在急劇縮減。
應運而生的棒棒軍是城鎮化進程中的一個縮影。之前數十年他們讓整個城市習慣了對他們的依賴。同時,他們也是城市化之后的損耗品。一方面,“消失”讓人欣慰,體現了城市生活水平的提高。但同時,一種地域特色文化消失難免令人感傷。網上的分歧,也顯示重慶人對此的矛盾心態。
不管怎么說,“棒棒軍”總歸是一塊獨特的人文活化石——也飛出過金鳳凰,棒棒里出的名人不計其數,詩人,作家,畫家,知名企業家,還有上過全國“兩會”、再上央視的三位現代棒棒。
棒棒軍備受世界關注,除了走進影視劇、紀錄片,文學作品,藝術家畫卷,也是國內外諸如《紐約時報》等媒體關注的焦點。
棒棒軍跟黃桷樹一樣,也能代表這座城市堅韌樂觀的性格,栽在哪,就活在哪,有著極強的生存本能。他們為這個城市注入了一劑極有活力的“幽默元素”,傳遞出生活的智慧。
他們用一根棒棒服務這座城市,獲得的回報卻很小,他們更需要的,也許只是尊重。而他們的歷史,也需要被這座城市所尊重,并且銘記。